在這片遙遠的土地上,一年四季都在下雨。
寒冷的冬雨已經過去了,又到了春暖花開萬物復甦的季節,在莽莽叢林的深處,淅淅瀝瀝的春雨剛剛止歇,從山洞裡走出來一個人。
披在身上的獸皮已經磨損的不成樣子,用草繩穿起來的樹皮的掛在腳丫子上,勉勉強強當做是鞋子來穿。
頭髮鬍子虯結在一起,遮蔽了大半張臉孔,形容枯槁面黃肌瘦彷彿茹毛飲血的野人。
其中的一個“野人”蹲在一塊大石頭旁邊,蘸着雨水在磨槍。
因爲無數次在磨石上打磨,連同槍套本應該有一尺八寸長的槍頭已經嚴重“縮水”了,短下去老大一截。
這個根本就看不清楚面容的野人慢慢的打磨着自己的武器,很快就把大扎槍磨的尖銳鋒利。
然後他又從貼身處取出兩枚箭鏃,小心翼翼的打磨着。
“韋……”
呼喊聲中,這個野人擡起頭來,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另外一個同樣裝束的野人,他扛着一柄樣式幾乎完全相同的大扎槍,槍桿子上還挑着一隻錦毛雞。
這是很難得獵物。
那個被稱爲“韋”的野人咧嘴一笑,和另外一個野人同伴一起,將那隻錦毛雞洗剝乾淨,然後將從亂糟糟的雞毛挑選出幾支翎羽,這是製作弓箭的好材料,絕對捨不得浪費。
弓箭是重要的武器,但是在這長達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裡,箭矢早已消耗一空,他們只能在每次戰鬥過後冒着極大的風險把用過的箭矢撿回來,經過打磨之後繼續使用。
尤其是鐵質的箭鏃,就顯得更加寶貴了。
弓弦本就是易損物品,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破損到了,只能就地取材用藤條或者其他一切可以用上的東西,製造出幾張簡陋的慘不忍睹的弓。
他們不是野人,而是戰士,戰士必須擁有武器,那是他們的第二生命。
在一口破破爛爛的鐵鍋裡把雞肉煮熟了,幾個嗅到香味的野人紛紛從洞裡鑽了出來,將雞湯連同破鐵鍋一起搬進山洞。
總共七個飢腸轆轆的“野人”,很快就把一鍋雞湯喝了個乾乾淨淨,連雞骨頭都嚼碎了嚥下肚子。
他們已經記不起上一次吃到鹽巴是什麼時候了。
在這長達二十年的歲月裡,當年的戰士們漸漸凋零,只剩下這最後的七個人。
因爲病痛和飢寒的折磨,尤其是歲月的摧殘,他們的體力早已經下降到了可怕的地步,武器裝備幾乎損失殆盡。
他們再也不敢象以前那樣襲擊西班牙的士兵,甚至不敢襲擊密林之外的村莊,但他們依舊在戰鬥,只要有機會就會殺掉落單的紅毛鬼或者是呂宋兵,有時候他們也會殺死走進密林的行人,雖然這樣的機會很少。
曾經有當地人看到過他們的蹤跡,於是乎當地就流傳出了一個可怕的傳說:在莽莽叢林當中,有一羣茹毛飲血的野人,他們象山鬼一樣可怕,絕對不能靠近。
洞壁上寫滿了名字,每一個名字的下面都刻着密密麻麻的道道兒,那是他們的殺敵數量。
長一些的道道兒代表着一個紅毛鬼的人頭,短一點的則表示殺死了一個呂宋兵。
對面的洞壁上,則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小坑洞,那是用尖銳是石頭硬生生造出來的標記:每一個小小的坑洞都代表着一個晝夜!
多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坑洞已經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了,他們甚至已經不記得在這裡度過了多麼漫長的時光。
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閒心去考慮這個問題。
人數越來越少,體力越來越差,戰鬥越來越艱難,但他們還會繼續戰鬥下去,直到自己倒下的那一刻。
二十年的朝夕相處,二十年的生死與共,已經讓語言變成了一種多餘的東西。
他們早已經養成了無比默契的習慣,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需要一個眼神,甚至連眼神都不需要,就已知道了對方的心意,並且會自發的去做任何事情。
四張簡陋的慘不忍睹的弓,十幾支箭,其中只有兩支裝備了鐵質箭頭,其他那些不過是用手骨和尖銳的石片拼湊起來的玩意兒。
除此之外,就是幾桿大扎槍和一把早已經磨損的不成樣子的佩刀了。
在如此漫長的時間了,韋無病和那六個碩果僅存的同伴早已經摸清了這裡的狀況,知道呂宋人會在這個季節耕種早稻,村子裡的人肯定很少。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發起突襲戰的機會。
擊殺對方的有生力量已經不是最重要的目標,通常情況下他們很不願意和敵人做正面衝突,因爲他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體力早就嚴重跟不上了。
如無絕對必要,不會進行硬碰硬的戰鬥,而是打了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免得被敵人追上,因爲他們已經跑不動了。
最主要的目標是得到一些補給,尤其是食物補給。
無論是偷盜還是搶掠,都是爲了生存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繼續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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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是他們的使命,也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最大精神動力。
他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艱苦的自然環境和嚴重匱乏的物資,讓他們的顯得更加蒼老,但卻依舊鬥志昂揚。
因爲他們的戰士,毅勇軍的戰士!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戰鬥到底。
瘦骨嶙峋的手指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兒,然後又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將這個幾個圓圈連接起來,然後在最遠的那個圈兒上重重一點。
一次戰前部署就這樣完成了。
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但多年來養成的默契和他們對地理環境的熟知,卻讓全部成員瞬間心領神會,知道這一仗應該怎麼打了!
提起大扎槍,將那柄早已嚴重破損的佩刀掛在腰上,揹着一張木弓,韋無病就這樣率領着他的這支“軍隊”走出了山洞,準備繼續作戰。
剛剛走出山洞,韋無病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多年來的敵後戰爭已經讓他擁有了比野獸還有敏銳的本能,他很快就覺察到了一明顯的異常。
安靜,太安靜了,異乎尋常的安靜。
沙沙的雨聲當中,既無鳥叫又無蟲鳴,這樣的安靜絕對反常!
韋無病馬上舉起了大扎槍,旋即虛虛往下一按。
其他的那六個同伴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馬上伏下身子屏住了呼吸。
當他們發現了遠方的人影之時,對手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
隨着一聲吶喊,茫茫無邊的密林之中突然鑽出來很多人,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一個個手勢武器劍拔弩張,已將這裡團團包圍。
面對上百個突如其來的敵人,韋無病不慌不忙的將手裡的大扎槍一擺,他身後的四個同伴頓時圍攏過來,結成一個標準的五人戰陣,另外兩個同伴則快速後退,拉開簡陋的木弓,用更加簡陋的箭矢對準了前方。
這是一個經典的團戰隊形,是他們在無數次戰鬥中倖存下來的依靠。
這樣的戰鬥方式早已熟悉,就算是在睡夢之中可以做的分毫不差。
但戰鬥並沒有打響,不論是那包圍上來的一百多個人,還是韋無病的這支“軍隊”,全都僵在當場,彷彿中了孫猴子的定身法一樣。
對手穿着的黑色軍裝,還有他們手裡的大扎槍,竟然如此的眼熟,早已在夢中見到了千百次了。
那一百多個士兵也注意到了他們手裡的大扎槍,那是毅勇軍的招牌式武器啊,還有這早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五人團戰隊形,都是如此的熟悉。
一瞬間,熱淚模糊了韋無病的雙眼,他漸漸的挺直了身子,慢慢的舉起了右手,打出了一個並不怎麼標準的軍禮。
身後的六個同伴,正在以同樣的動作行禮!
“你們……是什麼人?”
“毅勇軍……馬軍營……”韋無病的語言能力已經嚴重退化,再加上情緒萬分激動,他已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但對面的那個小軍官還是聽懂了:“征討呂宋……先鋒部……副指揮……韋無病!”
“韋無病?你是韋無病?”
這幾個野人,竟然就是二十年前的毅勇軍徵呂先鋒部?
“你……真的是韋無病?”
“是,韋無病!”那個野人舉起了手裡的大扎槍,那是最好的身份證明。
“毅勇軍駐呂宋部,辛字營四隊全體,向前輩致敬!”
所有的黑衣士兵全都行了軍禮,向這位孤懸海外奮戰了二十年的老前輩致以最大敬意,眼含着熱淚高聲吶喊:“我部已經攻佔呂宋,請前輩歸隊!”
從張三娃擊敗紅毛鬼的海軍開始,征服呂宋的戰爭就已經分出了勝負,接下來的戰鬥不過就是清掃殘局而已,沒有什麼值得一提之處。
張三娃已經開始在呂宋建立地方統治,之所以能夠找到韋無病他們,完全是一個巧合。
作爲征服者,毅勇軍有責任維持地方治安。
聽說附近的山林中有野人出沒,並且時常禍亂本地百姓,這纔派遣了一小隊士兵進山搜捕野人,想不到傳說的野人竟然就是韋無病及其部曲。
當韋無病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天下爲之沸騰。
“孤懸海外不屈不撓”
“奮戰廿載不忘使命”
“毅勇軍之楷模”
“英雄無悔”等等溢美之詞鋪天蓋地。
倭國、琉球、呂宋最高軍事長官張三娃親自護送韋無病等人迴歸母國。
當這七個毅勇軍老兵的雙腳踏上母國土地的那一刻,立刻就被鋪天蓋地的民衆和無數的鮮花掌聲所包圍。
一時豪邁不難,難的是長達二十年的奮戰。
在孤立無援身陷海外的情況之下,在艱苦卓絕的環境中,始終牢記自己的使命,沒有一刻停止戰鬥,這纔是真正的英雄,是毅勇軍精神的最好主角。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韋無病都是給張大娃做副手,但是這一刻,張大娃卻對自己曾經的副手錶示出了極大的尊重,說出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韋營官,這一回我真的服了,心服口服,你確實比我強,比我強的多,啥也不說了。”
擊敗僞清光復大明,這是毅勇軍的功績,但是在這二十年的歲月裡,毅勇軍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老態,他們的風頭已經被軍校的學生們搶了過去。
“毅勇軍老邁不堪”
“毅勇軍早已過時”的說法不是沒有,軍校生對於以前的毅勇軍有着一種心理上的優越感,雖然年輕的學生們依舊保持着對父兄前輩的尊重,但卻覺得毅勇軍並不是很強,至少不如年輕的學生兵。
但是,韋無病的事蹟卻結結實實給這些驕傲的學生們上了一課,讓他們知道了“老舊的毅勇軍”到底有多麼堅韌多麼頑強。矢志不渝,戰鬥到底,這就是毅勇軍的精神。
一瞬間,韋無病等人就是老式毅勇軍的精神象徵,着實讓老一輩的軍人們倍感驕傲。
二十年如一日的戰鬥,讓昔日躊躇滿志的軍官成了彎腰駝背的老頭子。
艱苦的環境摧殘了他們的身體,但他們的精神永存他們的氣勢依舊。
當韋無病等人在歡呼和讚譽聲中來到大旗軍的時候,張啓陽早就在等他們了。
一身戎裝的張啓陽行了軍禮:“毅勇軍全體將士,歡迎英雄歸隊。”
再次見到張啓陽,韋無病等人無不熱淚盈眶,努力挺起胸膛以軍禮相回。
張啓陽微一擺手,身後的初九捧出了一個硃紅色的托盤。
拿起托盤中的勳章,別在這些奮戰二十年的老兵胸前。
銀光閃閃的勳章,這是張啓陽給他們的最大榮耀:上等銀質勳章。
截止到目前,毅勇軍體系之內最高等的榮譽就是上等銅質勳章,獲得者只有兩人,分明是李張啓陽和史可法。
就連生擒了多鐸的“天下第一戰鬥英雄”張大娃,也不過是一枚下等銅質勳章而已。
在漫長是歲月裡,人們普遍認爲上等銅質勳章就已經是最高的榮譽了。
還有什麼的功業可以超越張大帥的呢?
但是,在這一刻,更高等級的勳章出現了。
這就意味着,金銀兩種勳章確實存在,而不僅僅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在絕望的環境中苦戰二十年,不忘初衷不辱使命,這種戰鬥至生命最後一刻的精神和事蹟,足以配得上這枚亮閃閃的銀質勳章了。
按照常理,在海外苦戰了二十年的老英雄們歸來之後,就應該好好的享一享清福了,畢竟他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全都奉獻出來。
但張啓陽顯然沒有那樣的打算,組織人員讓身配銀質勳章的韋無病等人到南北各地宣講鼓舞衆人,同時將毅勇軍體系的宣傳鼓動部門馬力全開,將韋無病等人的事蹟選入義學堂的課本,編撰成爲話本和戲本子,以他們爲原型進行藝術加工。
英雄的事蹟唱響大江南北,奮戰二十年的故事傳遍天下!
對於已明顯呈現出“老疲姿態”的毅勇軍而言,韋無病就是一記強心針,讓一衆的營官、隊官和老兵們有了驕傲的資本。
“把這一輩子奉獻了出來”,這就是他們最大的驕傲,同時也是對韋無病這一生的精準總結。
從小吳莊民團時代直至今日,韋無病從來就沒有懈怠過,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毅勇軍,他應該得到這樣的榮譽。
同時,對於軍校中那些年輕的學生而言,這也是一個巨大的激勵。
這些老兵曾經用過的武器,被收入軍校的“軍史室”做永久珍藏,藉以激勵後人。
韋無病就是他們的榜樣,他們也會如同韋無病這樣奉獻出自己的青春和所有能夠奉獻出來的東西。
英雄的壯舉固然輝煌,英雄的事蹟固然激動人心,但這一切都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恢復平靜,所有人的和所有的事,在歷史面前都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註定會淹沒在浩淼如海的史籍當中。
此時此刻的江南,還有一個和韋無病同一時代的毅勇軍老兵正在從事着另外一件事情:許文才。
作爲毅勇軍建軍時代的首任監軍,許文才早已退出了歷史的大舞臺,自從他和張啓陽進行過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之後,曾經並肩作戰多年的二人就再也沒有相見過。
因爲年齡的緣故,許文才已經主動辭去了原本的職務。
作爲一名“書吏”,沒有人在意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甚至沒有人會想起他。
許文才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了,耳聾眼花還總是犯腰疼,尤其嚴重的是他的雙手總是抖的很厲害,連拿捏筷子都很困難,但他依舊在堅持撰寫那部《勇毅公本紀》!
他的眼神兒早就嚴重不夠用了,摸索着取出張啓陽送給他的那副眼鏡,展開書稿蘸飽了墨,顫巍巍的寫下一行字跡:“興武十年閏三月,張啓陽之徒張三娃敗佛郎機人,攻佔呂宋全境,置軍遣官以治之。”
“韋氏無病者,毅勇軍之宿卒也,陷於呂宋苦戰廿年,終歸母國,世人謂之英雄,授以銀勳。”
寥寥數語,就把驚心動魄的戰爭和催人奮進的英雄事蹟載入史冊,既沒有任何肯定或者否定的筆墨,也沒有絲毫主觀上的評判。
許文才始終都在忠實的記錄者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儘可能使用客觀的語氣和態度,不摻雜絲毫個人情感。
這是一個忠實的歷史記錄者應有的態度!
這是爲了對歷史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