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晨曦還沒有完全退去,太陽剛剛露出小半張笑臉,或許是因爲昨天晚上下過一場春雨的緣故,空氣清新極了。
光滑的石板路上溼漉漉的,還殘留着昨晚夜雨的痕跡,潮溼的空氣籠罩之下,氣溫漸漸升高,清新中透着一股懶洋洋的氣息,偌大的北京城就好像是剛剛歡好過的女子,透着慵懶的氣息。
街角的豆汁攤子已經支架起來,剛剛從油鍋裡撈出來的“炸甜餅子”泛着誘人的金色,藍色布圍子上的“豆汁王”三個字已經有些褪色了。
賣豆汁和的老王頭象往常一樣起了個絕早,習慣性的用抹布擦拭着桌椅板凳,將原本就很乾淨的老榆木桌子擦的都已經泛起了毛刺兒。
“鄭爺來了,給鄭爺問個吉祥。”賣豆汁的老王頭熱情的打着招呼,手裡的麻木手巾都能舞出花兒來了:“怎?還是老規矩?”
鄭頭兒笑着點了點頭:“還是老規矩。”
“得嘞。”賣豆汁的老王頭大聲的吆喝着,將一大碗豆汁盛的海海滿滿,同時奉上了兩個炸的外焦裡嫩的甜餅子,另有一碟子醃老蘿蔔條子,給顧客供應免費的鹹菜是京城的老規矩。
和鄭頭兒一樣,京城裡的老少爺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飲食,他們的每一天都是從一碗豆汁兩個炸甜餅子開始的。
沿襲了多年的飲食已經成爲生活的一部分,要是哪天不吃就會渾身上下不自在,好似缺少了點什麼似的。
一碗豆汁兩個甜餅,足以消磨掉大半個早晨的時光。
吃喝反而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藉着這個機會與街坊四鄰和相熟的人們閒談莫論。
鄭頭兒見多識廣爲人和善,素來就有很好的人緣兒,最重要的是他很健談。
“就這一碗豆汁,兩個甜餅,吃了幾十年,還是吃不夠。真真的就是給個神仙都不換呢。”
雖早已鬚髮如雪,但鄭頭兒卻依舊健壯,講話的聲音仍然洪亮:“老王的豆汁口味最是地道,尤其是這炸甜餅子,幾十年的老手藝,絕對信得過,可比前街的好吃多了。”
老主顧的誇讚頓時就讓賣豆汁的老王頭眉開眼笑:“承鄭爺金口一讚,旁的牛皮我老王也不敢吹,要說這炸甜餅的手藝,可着整個北京城我敢誇第一。一來是因爲咱的手藝早就使老了,是祖輩上傳下來的。再者也是因爲咱用的油是正宗的豆油,可比那些烏七八糟的棉籽油強多了。”
隨着棉花的推廣,山、陝、魯、豫甚至是京城本地及口外一帶,開始大量種植棉花。
在很多人的心目當中,棉花唯一的作用就是紡棉線織棉布,屬於典型的紡織原料,其實不然。
作爲紡織的副產品,棉籽是非常重要的油料作物,不僅可以用來榨油,而且產生的殘渣還是很值錢的精飼料。
當然,日子過的實在恓惶的窮人也會吃這個東西。
隨着棉花產量的激增,棉籽油也就順理成章的開始即進入千家萬戶了。
因爲是“工業副產品”,棉籽油的價格很低,這也是迅速推廣普及的重要原因。
對於這種油料,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極端喜愛和極端厭惡。
對於吃慣了豆油的老一輩而言,還是豆油的香味純正,棉籽油則被當做是糊弄人的“假貨”。
無論是營養價值還是具體的口味,到底是豆油更好還是棉籽油更優,根本就是一個衆說紛紜的事兒。
但是如同鄭頭兒他們這些吃慣了豆油的人,還是無法接受棉籽油這樣的新鮮事物,他們更喜歡早就習慣了的老口味。
或許,這根本就不是口味的問題,而是對待新鮮事物的態度問題吧。
“鄭頭兒,聽說你得了一匹汗血寶馬?”
“有這事兒!”早餐時間原本就是和老街坊們閒談的重要機會,鄭頭兒很得意的說道:“有個蒙古商人欠了我很多銀子,卻又還不上債,就用汗血寶馬來抵債了。”
“我聽說那汗血寶馬是大宛馬,怎麼會到了蒙古人手中?鄭頭兒該不會是被騙了吧?該不會是蒙古商販用蒙古馬冒充的吧?”
聽了這話,鄭頭兒險些把喝到嘴裡的豆汁噴在對方的臉上,哈哈大笑着說道:“蒙古馬是什麼品相?汗血寶馬是什麼樣子?我販運蒙貨這麼多年,若是連蒙古馬和汗血馬都分不出來,乾脆一頭撞死算了。”
鄭頭兒這一生雖然沒有做過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壯舉,好歹也曾參與過當年的京城之戰,在“雷霆”行動之中出過很大的力氣。
因爲屬於毅勇軍的外圍人員,後半輩子一直混的很不錯,先是在衙門裡做了幾年小吏,然後就帶着兄弟們北上去販運蒙貨,着實賺下了不小的家當。
對於他來說,蒙古馬和汗血寶馬就好像母雞和鴨子的區別那麼大,就算是閉着眼睛也不可能搞錯。
“蒙古人有汗血馬,這有啥好奇怪的?”鄭頭兒笑道:“史書上的大宛國早在千年之前就被大食國給吞併了,現如今大食國又納入我大明版圖。那邊的蒙古人商人多如牛毛,滿大街都是。”
隨着大食國併入大明版圖,大明朝各地的商人還有很多懷揣着一夜暴富心理的人們蜂擁而入,把傳說的汗血寶馬販到內地來,真心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別說是大宛馬了,就算是那些鼻高目陷的胡姬胡女,在北京城都是隨處可見,一點都不稀奇。
“俺只聽說那汗血寶馬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良駒,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這一回託鄭頭兒的福,終於可以一睹汗血寶馬的風采了。”
“對呀,得了空閒,定要到鄭頭兒家裡去看看汗血寶馬到底是如何神駿。”
“恐怕要讓諸位爺們失望了。”鄭頭兒說道:“兩日之前,我已把那汗血寶馬轉手了,賣給了一個蘇州綢緞商。”
“這麼好的寶馬良駒?鄭頭兒怎麼捨得賣掉?”
鄭頭兒哈哈大笑着說道:“寶馬確實是寶馬,但卻不好伺候啊。那畜生一天要吃多半鬥精料,還有兩升小米和五個雞蛋,比祖宗還難伺候。”
寶馬雖好,卻不是那麼好養的,光是飼料這一項就足以讓很多中等的小康之家望而卻步。
鄭頭兒雖然有些愛慕虛榮,但卻知道這玩意不是自己能養的起,乾脆就賣給了別人。
“咱又不是衝鋒陷陣的大將軍,養那樣的寶馬有什麼用?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那麼金貴的物件兒咱是真的養不起呀,實在對不住諸位爺們了,沒有讓諸位看到傳說中的汗血寶馬。”
“不要緊,不要緊,什麼時候鄭頭兒再販一匹汗血馬回來給咱們爺們開開眼界,也就好了呢。”
鄭頭兒搖了搖頭:“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恐怕以後我再也不會販運蒙貨了。”
“這是爲甚?”
販運蒙貨確實很賺錢,但那是以前。
隨着太平歲月的持續,蒙古人更多選擇直接進入到內地做交易,而不是讓諸如鄭頭兒這樣的“二道販子”再盤剝一次。
更何況,現如今這個局勢,小打小鬧的商隊根本就比不過那些勢大財雄的大型商號,他們早已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露出了明顯的頹勢。
鄭頭兒這個人素來爭強好勝又愛面子,當然不肯在衆目睽睽之下承認自己的爭不過別人,反而故作豁達的說道:“過了年我就是滿六十六歲了,還能滿世界的亂跑幾天?”
英雄遲暮,美人老朽,是最悲涼也最無可奈何的事情。
鄭頭兒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鄭頭兒,而是一個滿頭華髮的老人家了。
他已經賺下了不小的家業,不想再爲了點銀錢就顛沛流離吃苦受罪了。
“以後哇,我就在這裡老老實實的抱孫子。”
“啥?鄭頭兒家裡添丁進口了?”
說起這事兒,鄭頭兒頓時神采飛揚,整個人的精氣神馬上就至少提高了一個檔次,就好像是個打了大勝仗的勇士一般,用明顯有些誇張的語氣說道:“昨日酉時,新誕一個孫兒,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七斤六兩啊。一來是我老鄭和該有這個福氣,再者我鄭家祖宗保佑,當然最主要還是我家的兒媳掙氣長臉。”
鄭頭兒這個人,人緣好家境也不錯,但卻並非事事如意,最大的不順心之處就是:一直沒有孫子。
鄭頭兒的兩房兒子已經生了五個丫頭,卻始終沒有誕下男丁。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沒有個頂門立戶繼承家業的孫子,一直都是鄭頭兒的心中憾事,並且經常爲此長吁短嘆。
好在老天爺還算照應,終於讓他得到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孫子,此生無憾了。
“哎呀呀,這纔是天大的喜事兒,先賀喜鄭頭兒了。”
“同喜,同喜。”鄭頭兒早已經笑的見眉不見眼:“在場的諸位老少爺們,有一個位算一位,下個月的初六到我家去吃滿月酒哇。誰要是不去,可別怪我翻臉。”
“一定,一定……”
鄭頭兒在桌子上排出六枚大錢,起身就走:“諸位老少爺們且先聊着,我得先行告退了!”
“時辰尚早,鄭頭兒不再聊會子了?”
“我家那二房的兒媳是有大功的,我得先去採買些雞鴨魚肉好好的犒勞犒勞她。還要給我的大孫子做套童子天衣。”
孩子出生以後的第一套衣裳,叫做童子天衣,那是非常講究的。
按照傳統,孩子是第一套衣裳必須是藍色的,而且是天藍色的,這一點萬萬不能有錯,要不然就是會犯很大的忌諱。
在千百年的歷史當中,因爲醫療技術的落後,嬰兒夭折率始終居高不下。
爲了不讓嬰兒早早夭折,爲了挽留這個小小的生命,就一定要爲剛剛出生的嬰兒做一套天藍色的衣物。
藍者,攔也。
藍色,就是把孩子攔在人間的意思。
而天藍色,則是取了“人攔天也攔”寓意。
雖然這只不過是一個迷信的說法,卻蘊含了家長的美好祝願,早已經成爲民間的傳統了。
邁步走進“熙順布莊”,一說要扯幾尺天藍布做童子天衣,經驗豐富的掌櫃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趕緊道喜:“恭賀鄭爺添丁進口之喜,不知是喜增千金還是添了小少爺?”
“小子。”
“再賀鄭爺萬千大喜。”
布莊和裁縫店合二爲一,是常見的經營模式。
雖然說裁縫這個行業最講究的就是“量體裁衣”,但這童子天衣卻不是那麼回事兒,而是按照傳統使用千年不變的固定尺寸,而且每一個尺寸都非常講究,全都蘊含着非常美好的寓意。
“一定要用你們店鋪最好的師傅來做。”
“鄭爺儘管放心,小店做的天衣保管滿意,若是差了分毫,不消鄭爺說話,我就自砸了招牌。”
客客氣氣的送走了鄭頭兒,熙順布莊的老掌櫃捧着布匹來到後堂的“裁剪坊”,很認真的將這個活兒交給了本店最優秀的那個裁縫:“順師傅,上好的童子天衣一套,這是大戶人家要的,千萬仔細着些。”
那個叫做“順師傅”的裁縫脖子裡掛着皮尺,正用剪刀裁剪布料,頭也不擡的說道:“我幹活掌櫃的還不放心麼?”
“放心放心,要不然也不會把這個頂重要的活計給你做了。”
果然不愧是熙順布莊的首席裁縫,順師傅的手藝沒得說。
裁剪下料,縫合衣物,搓絲爲帶,每一個步驟都胸有成竹有條不紊。
經過大半天的忙碌,一套規規矩矩的童子天衣就已經裁製完成。
當順師傅走出熙順布莊的時候,已是倦鳥歸巢的傍晚時分。
街道之上行人漸稀,兩旁的店鋪正在上板兒,勞累了一天的苦哈哈們則三五成羣的聚在酒檔門口,攤開腿腳用一個很不雅觀的姿勢大吃大喝。
行色匆匆的旅人則正在忙着找宿頭兒,穿過大街走進小巷,來到一處小院門前,輕輕的推開虛掩的院門,輕輕的呼喚了一聲:“額娘,我回來了。”
屋子裡沒有點燈,只能影影綽綽的看到一個身影。
順師傅以無比熟練的手法摸到了火柴,輕輕的一擦頓時亮起一團微弱的火光。
將火柴湊到燈盞上,點燃了燈火,屋子裡漸漸變得光明起來。
“我兒沒事兒吧?”
每天順師傅回家,白髮蒼蒼的老孃都會問這麼一句。
“額娘多慮了,孩兒是老老實實的裁縫,憑手藝吃飯,能有甚麼事兒?”順師傅說道:“今日掌櫃支薪,我買了些額娘最愛吃的羊腿肉。”
“買米就好,買米就好,不要總是買肉,免得引人疑心。”
“買幾斤羊肉能引起什麼疑心?額娘實在是多慮了。”
“還是低調些的好,以免引起不測之禍事。”
順師傅將還帶着餘溫的羊腿肉在老孃面前攤開,又洗剝了幾根鮮蔥,母子二人相對而食。
“今日裡王媒婆子又來過了,還是昨日那套說辭。”
“額娘是怎麼答的人家?”
“還能怎麼答?無非就是找藉口推了這門婚事而已!”
順師傅頓時無語,想要說點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而是默默的吃着蔥。
熙順布莊有個打雜的女子,雖然已經年過三十卻一直沒有嫁出去,最大的原因就是樣貌有些醜陋,臉上有一片天生的青色胎記。
完全是因爲在一起幹活的緣故,那女子時常和順師傅接觸,久而久之就有了感情。
二人的年紀都已經很大了,那臉上有胎記的女子看順師傅爲人忠厚老實,就想着嫁給他。
因爲古人早婚,按照正常的狀況順師傅和那女子的年紀差不多都可以當爺爺奶奶了,卻至今都沒有婚配。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若是這兩個同在熙順布莊幹活的“超大齡男女”締結婚姻的話,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但順師傅卻遲遲沒有找媒婆子上門提親,反而是那醜女子性情潑辣,竟然自己找了媒婆子到順師傅的家裡來提親了。
以前的時候,順師傅的老孃總是以這樣那樣的藉口拖延着。
或許是那醜女真的看重了順師傅的人品,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提親,但是順師傅的母親卻始終沒有給出一句痛快話。
順師傅的年紀已經這麼大了,早就應該找個老婆生兒育女了,他的母親非常清楚這一點,同時也在爲兒子的婚事暗暗着急,但卻不敢真的讓兒子和任何人成親。
因爲他們這一對母子的身份實在是太特殊了。
母親是當年大清國的皇太后,兒子則是大清國的順治皇帝。
作爲亡國之君,必然時時刻刻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國破家亡之後沒有被拉上斷頭臺,也沒有被直接踢進暗無天日的黑牢,已經算是格外開恩額外的仁慈了。
必須時時小心事事謹慎,不敢有絲毫逾越之處,哪怕是走路都不敢踩死螞蟻的樣子,能有多低調就多低調,這纔是安身保命的根本。
太后最擔心的就是哪天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引起了張啓陽的不高興,屠刀就要落下來了呢!
“這都已經過去多少年了?額娘還是念念不忘那張啓陽。”順師傅無奈的苦笑着:“人家早就把咱們母子忘記了呢。”
“不會忘記的,不會忘記的。”老眼昏花的母親有些神經質的唸叨着:“亡國之君從來就沒有好下場,我兒千萬小心,尤其是這婚配之事,若無毅勇軍的允許,想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