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下,隸屬於潁州的下等小縣,與其說是縣城,還不如說是一個大型的村鎮更加貼切。
在潁下小城,有兩樣東西最爲著名,第一當然是矗立在潁河邊上的玄武石像。
因爲潁河經常氾濫成災,位於下游的潁下城深受水患之苦,所以就弄了這麼一個大的不像話的石像用來鎮壓洪水。
至於第二,那就是齊家的藏書樓了。這座高達六層的磚木高樓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座高塔,修建時間長達十五年,內中收藏各種書卷數以萬計。
藏書樓是齊家的象徵,同時也是齊家的驕傲。
齊家大老爺齊圖遠是個典型的愛書之人,只要是他聽說了哪裡有什麼好書,就會不惜重金買來收藏。
齊遠志齊大老爺愛書如命,還專門修建了巍峨的藏書樓,但若因此就認定他是個飽讀詩書的名家宿儒,那就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齊遠志齊大老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是個典型的大老粗。
作爲一個目不識丁的大財主,齊遠志齊大老爺不惜重金修建藏書樓的行爲看似難以理解,但卻事出有因:和一般的大財主不同,齊大老爺的這份家業不是來自於收取地租,更不是因爲經商致富,而是他大半生汗水凝聚的結晶。
潁水是淮河的支流,因爲時常氾濫的緣故,河道變得越來越寬但卻越來越淺,泥沙堆積擡高河牀的狀況越來越嚴重,從正德年間開始就不能正常通航了,所有藉助水路運輸到這裡的貨物必須換成吃水很淺的竹排和木筏才能順利駛入淮河。
從十二歲開始,齊遠志就撐着竹排在潁水和淮河之間運送貨物,硬着憑着一根竹篙和一面竹排,再加上自己的一膀子力氣和多年的辛勞,帶領着齊氏家族的子弟們組成了淮西一帶最著名的“齊家排幫”。
和湖廣一帶的排幫不同,齊家的排幫不是幫派性質,而是具有濃重的家族特徵,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是齊氏家族的子弟。
正是因爲有這一層血緣關係,所以齊家排幫格外的團結,若是有人來搶生意,就會抄起杆子把競爭對手打跑。
作爲潁河上最大一支運輸組織的領頭人,齊遠志齊大老爺卻一點都不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
風裡來雨裡去的,辛苦就不說了,最要緊的是沒有出路。
就算是做的再好,也不過是個撐船的而已,族中子弟就算是撐一輩子船,也註定不會有多大的出息。
對此深有體驗的齊大老爺雖然沒有讀過一天的書,但卻很清楚的知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道理,所以堅持要族中子弟讀書認字,以圖將來能有更好的前程,免得世世代代都是一個撐着竹篙的船伕。
不惜重金修建藏書樓,就是出於這樣的目的。
齊遠志齊大老爺這個人,生的五短身材又白又胖,整日裡笑呵呵的就好像是一尊笑彌勒,但是今日卻愁眉不展,連帶着身邊的齊家子弟們也不住的長吁短嘆,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最主要的原因是齊大老爺接到了一封“邀請函”。
信函的擡頭署名是“大明欽命毅勇軍指揮使張啓陽致齊府諱遠志尊臺書”——這是張啓陽寫給齊遠志的親筆信,至於到底是不是張啓陽親筆書寫一點都不重要,反正用的就是他張啓陽的名號就對了。
書信的內容非常簡單,用詞也很婉轉:“久聞齊公盛名,奈何俗務纏身,唯有圖期山水。今塘中嘉荷初綻,故邀同賞……”
這幾句的意思就是說,我張啓陽早就聽說你齊大老爺的名氣,一直想和你見一面,好不容易現在有時間了,剛巧我家的荷花開了,所以專門邀請你齊大老爺前來賞花!
賞花?
張啓陽要和素昧平生的齊遠志一起賞花?
就算是齊遠志的智商再降低一半,也知道肯定不是賞花那麼簡單。
如果說齊遠志是個風華絕代的美女,邀請他一起賞花也算是有些情調,但他是一個大老頭子啊,而且根本就不認識張啓陽,賞的哪門子花啊?
無獨有偶,潁下小城其他的幾個大戶人家也收到了同樣的“邀請函”,都是說去賞花。
但每一個人都清楚的知道,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張大元帥不可能有那個閒心和一羣糟老頭子賞花吃酒,他圖的是大家庫裡的銀子和倉裡的糧食。
就在幾天之前,相鄰的潁南縣的大戶們也接到了類似的邀請函,當時說的是賞月。
其實這根本就是一個藉口,那些個富戶豪門一到了潁州,就被張啓陽威逼壓迫,逼着他們捐獻了很多錢糧。
這一次分明就是故技重施,只不過是把藉口從賞月變成了賞花而已。
這年月這世道,誰掙錢都不容易,也沒有願意把白花花的銀子和庫房裡的糧食白白的給了別人,但卻沒有辦法。
潁下小城本就在張啓陽的馬足之下,所謂的賞花不過是一個好聽的藉口而已,其實就是要大家拿出糧米錢財。
要是不往外掏的話,看看壽州的那些個富戶門閥就可以想象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下場了。
這個張啓陽,素來兇殘狠辣,什麼樣的手段都使得出來,還有那個殺人如麻的“閻王劉”做他的幫兇,大家敢不主動捐獻嗎?
連江南的皇貢都搶了去,張啓陽根本就不在乎再多收拾幾個土財主。
強行逼迫地方上的富戶捐獻錢糧,對於其他的地主大戶來說,無非就是破財免災而已。
但對於齊大老爺來說,就有點困難了。
齊家的產業雖大,但卻多用在排幫的事物上,就算是有些浮財是用來修建藏書樓和購買書卷之用了,若是張啓陽獅子大開口,齊遠志一時還真的拿不出那麼許多的錢糧。
若是捐獻的錢糧數目不能讓張啓陽滿意的話,後果一定會非常嚴重。
一想到要去見那個殺人盈野兇狠跋扈的張啓陽,齊遠志就有點發憷,只能東拼西湊的弄了四千兩銀子和六百多石米。
不過這點東西好像還不夠給張啓陽塞牙縫的,未必能滿足張大帥的胃口。
原本還想着再籌措一些糧米,但張啓陽規定的日期已經到了,再也拖延不得,只能硬着頭皮辭別了家人,來到潁州。
齊遠志到達的時候,遇到了更多潁州本地的富戶。
這些個富戶大多相識,就算是不認識也知道彼此的名聲,都是本地很有名望的大戶人家或者是大商賈、大地主。
這些個名流士紳富家大族都是地方上很有影響力的人物,今日裡卻全都噤若寒蟬,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全都好像乖巧的孩童一般靜靜的等待着張啓陽的到來。
這些人全都是被張啓陽邀請來賞花的。
所謂的邀請,不過是個比較委婉的說法罷了。
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士兵直接闖進家門,雖然口口聲聲說是“請”,但卻不容拒絕必須前來。
當然,若是有誰不識相真的拒絕了張啓陽的邀請,估計那些士兵會直接把人一繩子給綁瞭然後押送過來,讓他們和張啓陽一起“賞花”。
“賞花”,多麼風雅的事情,但是眼前這個局面,誰也不會天真的認爲真的有什麼風雅可言。
“昨天,就在昨天,城南的洪老爺捐獻的太少,被張大帥留下來過了一夜,今兒早晨送回去的時候只剩下半口氣了,好懸沒有被打死。”
“說什麼賞花,分明就是逼捐。破點財算不了什麼,可千萬別弄出血來。”
這些個聚集在大花廳中的老爺們,全都沒有見過張啓陽本人,也不知道傳說中的張啓陽長的什麼模樣,估計肯定是一臉橫肉的鐵塔大漢吧。
當然,這些人根本就不希望見到張啓陽,最好是一輩子都不見。
但是現在,卻必須得見一見了。
因爲是第一次見面,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帶了些能見面禮,希望張大帥可以看在這些見面禮的情份上,嘴巴不要張的那麼大,千萬不要獅子大開口。
齊大老爺給張啓陽準備的見面禮是一柄金絲嵌玉的如意,雖然不是什麼極品,也算是個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兒了。
四五十號人,就這麼在大花廳裡溜溜的等了三個多時辰,一直到了戌時前後,天上的日頭都開始西沉了,還是沒有見到張啓陽的身影。
已好幾個時辰了,大家水米未進,早就等的不耐煩,但卻沒有一個人敢於離開。
因爲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時候甩袖子走人就是落了張啓陽的面子,到時候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張大帥的罰酒也是那麼好吃的嗎?
大花廳裡完全就是最傳統的那種佈置,條案前有一主一賓兩張圈椅,下面左右各有兩張坐器,總共六把椅子,但卻沒有誰敢大馬金刀的直接坐上去,哪怕是站的腿肚子都轉筋了,還是直挺挺的站着。
又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的光景,終於從裡間裡走出一個身材略顯佝僂的老者,從服飾上來看,應該是張啓陽的貼身隨從。
這個頜下留着一縷鼠須的老者命令門口的士兵搬來些長條板凳和幾張方桌:“我家大帥正在處理軍務,可能還要諸位再候片刻,大家且先坐了吧。”
有了這句話,衆人才敢在板凳上坐下來,稍稍的提着桌子上的茶壺斟了一盞子茶水,潤一潤乾涸的快要冒煙的喉嚨。
“諸位都是地方上的士紳名流,不必太過於拘泥。”那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說道:“大家都是在潁州一帶討生活的,可以算是我毅勇軍的自家人了。本不不應該收你們的見面禮。若是直接拒了又恐寒了諸位鄉梓的一片赤誠之心,那我就代我家大帥先收了諸位的表禮。”
只要張啓陽肯收禮就好,他收了大家的禮到時候也就好說話了。
收取了衆人的見面禮之後,那個身材略顯佝僂的小老頭面帶微笑的做了個羅圈揖:“諸位鄉梓如此厚愛,我劉乾龍先代大帥謝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