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走在最前,左右都是親衛隨扈。身後一衆郡署監察御史府的官員、佐吏跟隨。扶蘇走得頗快,後面一大幫子老胳膊老腿倒是走得有些慢了。可一看扶蘇這速度,少不得咬咬牙跟上去。
面容親切,時常帶着暖人心的話語。扶蘇問得都是些貼近實際的問題,比如什麼家裡的軍屬有沒有騷擾啊,軍餉發得十足不十足啊這吃的好不好,穿得好不好啊?
這麼一大堆實際上扶蘇也沒有在秦朝有過這先例。雖說時常也跟自家宿衛熟稔地調笑,可實際上作爲扶蘇的嫡系精銳,若真用上了心機反倒落了下乘顯得生分。故此,對於扶蘇自己的精銳,扶蘇一應都是照應十足了,卻不會近似作秀地如跟雁門郡兵這般“閒談”。
被扶蘇“閒談”到的一干郡兵自然是激動得手都不知道哪裡放去。跟扶蘇隨便慣了的一干嫡系親衛自然大多習慣,可這些雁門的郡兵,出身秦朝軍隊中幾乎排最後的郡兵縣兵,自然不會曉得扶蘇竟這般好說話。
前些日子扶蘇打板子,砍人頭,板着臉,風輕雲淡地隨手便免了一個在他們看來幾乎這世界上不可動搖的存在:揚武曲軍侯李念。這樣的扶蘇自然是不可違逆的,威嚴的存在。可眼下,扶蘇卻是這般親和地和他們一干人拉拉家常,說說糧餉,說說治安。這些話聽在士卒心裡那是暖心。跟着這樣體貼軍心的主帥,那可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大好事。
當兵的,保家衛國那是當然,畢竟都要爲國出征是宋以前百姓最樸素的觀念。可若是這保家衛國的時候,家中老小能好生安頓,自家養活家人的軍餉能夠十足,吃得飽還穿得暖,幾乎任何一樣能滿足在一干雁門郡兵兩千五百餘人看來,這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偏生,眼前這個面冠如玉笑起來親和有禮、文質彬彬的主帥竟然全都能給他們。一開始,還以爲這麼個嚴厲十足的上官會多悲慘呢。可如今,竟然叫人這般歡喜。
對於扶蘇的過問,一干士卒自然是心暖不已。可跟在扶蘇身後的一干人那就是冷汗連連了。就連何辜,這個幾乎可以說雁門中最難犯錯的監察御史也是乾笑不已。
無他,自從上次在郡署中顏面大掃後何辜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被人當槍使了。心中有苦,卻也誰都說不出。想要朝扶蘇靠近,卻還是十分迅即地掐斷了這些念頭。且不說扶蘇就算如咸陽密友中所說那般朝中有放逐扶蘇的意思在。可無論如何,他這監察御史還是要做好“監察”職能的。若是自己也貼了過去,只怕下場未必能好到哪裡去。
如此,何辜未必會懼怕扶蘇多少。可若是被扶蘇抓住了錯處,除非他下定決心去當投名狀來投靠,不然扶蘇一頓猛揍,那他能不能善了可就難說了。
至於其餘佐官佐吏,那就更是冷汗連連了。負領導責任的領導未必會落下多大責任。可這些做事的實際負責人,那就難說了。扶蘇問到糧餉發放士卒的時候,倉大吏臉上的冷汗便如尿崩一般地出來,軍營之中負責軍餉發放的軍官也是面如土色。好在,那最近扶蘇一來,強勢的手腕下這些人倒也做足了功課,就怕扶蘇這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他們頭上。
於是,當聽到那小卒連聲道:好,好,好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悄然鬆了口氣。
可這氣還沒鬆完,頓時又被提了起來。
扶蘇又問道了治安問題,一問這個,不自然地每個人都將心肝提了起來。
扶蘇公子……這是要興大獄嗎?
靜靜聽着扶蘇和士卒的問答,一衆郡署軍營的大官小吏軍官都是心裡頭好似過山車一般。當然,他們是不知道過山車是何物的。不過這一天一地的差別他們是的的確確感受到了。
好在,扶蘇問了七八個令身後官吏們連連擦汗的問題後,並未繼續糾纏。扶蘇的親衛此刻撤出了檢閱的次序,畢竟扶蘇的親衛隊風頭太亮沒必要跟人搶這些對他們而言只是尋常的東西。
前面檢閱的是雁門郡兵的昭武曲,後面,便是雁門郡兵的揚武曲了。
郡城之中兵力不多,除去衙門中的不過三四百的捕快們和捕快的“小弟”們,最後的武裝力量就是這些郡兵了。此刻有些騷動的便是這揚武曲的一干人。畢竟是敗軍,這麼站着,許多人心中都是心虛。當然,是否還有其他念頭而心虛那就不好說了。
檢閱完了最先靠近扶蘇的一干昭武曲兵痞,扶蘇要見的就是成分最複雜的揚武曲。最先靠近扶蘇的是昭武曲,能被扣上了痞這字,當然不會辜負痞子最該具備的素質:見風使舵。這些昭武曲的一干老兵都是當兵六七年甚至十數年的。如此不僅養成了一身殺敵的本事,還造就了一個個老兵油子的性子。能打仗是真的,可奸詐滑不留手卻也是真的。靠近了扶蘇,卻一直到今日較藝前都沒打心底裡想要徹徹底底歸於扶蘇的麾下。
而最後這些揚武曲的士卒呢?要說還能留下的士卒,大多都是豪族世家的關係戶。秦朝武器管制十分嚴厲,雖說偏離官府影響力的地方未必查的嚴實,可也不是那麼好光明正大帶着兵器的。於是乎,豪族世家的眼光就盯上了揚武曲。一大堆子喜好腰間佩劍帶甲的都放到了軍營裡,做起了屯長百將的職事。
這些世家豪族子平心而論的確大多素質不錯,可要做合格的軍官卻十足地不夠。披上軍衣更多是爲了做事方便罷了,更多的心思自然就在了這吃喝玩樂之上。如此,卻讓軍營之中風氣大壞。昭武曲影響隔了一層,可揚武曲幾乎最後一點底子就這麼被毀得乾乾淨淨。
眼下,到緊急關頭拉揚武曲士卒上去比試時,堅持到底留下好功夫好弓馬的只是極少數,不足五指。此時,竟然還要這些世家豪族子扯起家裡的私兵來充數。
於是乎,眼下扶蘇真正能夠檢閱到的揚武曲士卒恐怕已然十不存一。在持續混亂的兩月裡,郡署軍營對揚武曲的造冊早就做不得數了。雖說賬冊上一個個都是有名有姓,可真正對的上號的,只怕就只有那些豪門世家子擔任的屯長,百將,五百主罷了。
且不管扶蘇曉不曉得這些。當扶蘇走過去時,一個個士卒還是精神飽滿,昂然挺立的。
這些豪族私兵,供給那的確遠遠要好過普通郡兵。一個個面帶紅光,身材挺直光是賣相上就要超過昭武曲那些頗多疤痕殘身的老兵。
軍姿戰得好,扶蘇看着似乎也是興致頗大。一路上講演了幾句,還惹得揚武曲一干士卒齊聲附和,聲勢一時間響徹校場。
扶蘇這講演說得不多,無非是提高軍需供給保證不會再有剋扣,使得士卒都能安養其家,以及待遇提升的一大堆東西。這些放在往常士卒大多是不信的,可而今地方最高長官來了,還是堂堂皇子之尊,自然大家下意識多了幾分信服。
扶蘇心中藏着古怪地看着這些世家豪門出身的私兵,卻並沒有發作。
果不其然,當扶蘇離着士卒越發接近的時候,終於有士卒開口了道:“公子,此次較藝,吾等不服!”
這士卒看起來面色發黃,看起來平日間營養不良,一副衰兵模樣。且周邊聲望不低,這一呼喝,竟然還有不少人就一起附和起來。
“公子,這比試,吾等不服!”
“就是,就是。吾等不服!”
“紅隊舞弊,這對吾等不公正!”
“我們要求重來!”
嘩啦……
扶蘇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便瞬間被數十個響起的聲音淹沒。這些話語大多單調卻極其敏感地挑動了一干人的心絃。
果然,更多的人都被這些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扶蘇,等扶蘇自辯。
但顯然的是,這些揚武曲的兵並沒有那個心思和扶蘇鬥嘴,他們,拿出了中國人吵架中最喜愛的方式:比嗓門!
“吾等不服,若不是執法隊的士卒擾亂了吾等的軍陣。這根本就不可能被紅隊突破,就更不可能有後面的敗仗!”
“此非站直敗,吾等不服,吾等要重來!”
“此次不公平,重來,重來,重來!”
扶蘇一瞬間似乎也變得有些遲鈍起來,知道此時纔有空反應過來,道:“執法隊強拿違規者,有何不可?膽敢在石灰刻痕超過規定數目外依舊滯留戰場的。執法隊有任何理由去強行拘拿!”
可惜的是,扶蘇這一點聲音完全被佔據多數人員的集合音量所覆蓋。甚至,以扶蘇的音量,連周邊的聲音都傳不過去。
此刻,扶蘇手下衛隊全面壓倒郡兵的副作用發作了。當這些士卒齊聲呼和“內幕”的時候,更多對較藝結果不滿的人都加入了進來。每個人都是神色激動。
甚至,數十個神色猙獰的人已然開始悄然接近了身邊不過七八個侍衛的扶蘇。
而此刻,離扶蘇最近的千人衛隊還在享受着榮譽的激動,並未來得及反應突襲起來的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