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人去浙江,首先要從這個問起,春秋時期吳越鑄劍師斷料,到底是通過眼觀呢?掂重呢?火燒呢?甚至是品嚐呢?或者有其它匪夷所思的辦法?這是鑄劍的基礎,是細節上的功夫。要拍好電影,寫好文章,細節上的功夫不能漏。”
小準喃喃地說道:“那這電影拍下來,都可以當考古紀錄片放BBC去了……”
李君閣說道:“要是你這片子能放BBC去,那你這文明傳播者的身份就坐實了。”
小準說道:“這樣的文明傳播者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費力不討好的冤大頭?”
樑慧麗撲哧一聲笑了:“小準,阿音和二皮在無人島上費力不討好做的那些,不也是爲了這個目的嗎?你應該向他們看齊。”
小準鄙夷地說道:“他?切!還不是費盡花招討阿音開心!我要信他是爲了傳播中華文明!”
第二天送走劇組一行人,這時間就快翻過六月了,娃子們眼看要放假,李君閣準備去祠堂和四爺爺商量下暑期的安排。
就聽四爺爺在祠堂裡對着攝像頭授課。
因爲有哥大學子旁聽,所以四爺爺偶爾會加入一些討論和回答留言的內容。
就聽四爺爺說道:“首先我要說明的是,國學不是儒學,儒學只是國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大家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一個門類入手,經,史,子,集,甚至筆記,小說,都可以,以興趣爲老師,一步步精深國學修爲。
不過有網友提到說孔夫子看不起農民,鄙視勞動。今天我想解釋一下這個問題。
網上的這種言論很多,其證據主要來自兩條記錄。
其一是《論語?衛靈公》記載:‘子曰:‘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
什麼意思呢?孔子說:‘耕田,也免不了有餓肚子的時候;而讀書嘛,是可以得到俸祿的喲。’
這就是孔子擡高讀書人,看不起勞動人民的證據了。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我們打開論語翻看原文,哦,原文其實是這樣的。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哎呀,原來原文裡邊,還有一個腦袋和一條尾巴。
那現在這話就得換個意思來理解了,孔子說:‘君子只謀求行道,不謀求衣食。因爲耕田嘛,免不了也有餓肚子的時候;而通過學習,就可以尋找到道,可以得到相應的俸祿。所以,君子只擔心道不能行,而不擔心貧窮。’
我不知道爲什麼這句話會作爲孔子看不起農民的依據,這話其實是說明孔子對治政者求道的要求,只是用耕地來打了一個比方而已。
我們首先看時代背景,春秋時期,所謂君子是什麼,是國家政治生活的主體,是當權者和輔佐他們的施政者,是知識的掌握者,是因掌握知識而產生了精神修養和道德追求的人。
有了這個底子,我們再來看文義,這話的意思是說,即使和糧食直接打交道的人,也有吃不上糧食的時候,這話有什麼毛病呢?要是孔子換一句話,變成‘織者,凍在其中也。’是不是又該說孔子看不起手工藝人了?
孔子這句話,其實只是想教育當政者,眼光應該放得高遠一點。作爲領導者,應該有更高的道德標準和追求,並用它來指導自己的施政。
謀道的問題解決了,思想問題解決了,謀食的問題自然就解決了,即使貧窮,那也是暫時的。
可如果只把眼光釘在經濟利益上,那遲早還是會遇到問題。
這就是大家常聽到的那句話:‘思想問題是大問題。’
大家現在回去看全文,是不是這個意思?因此我想勸勸大家,不要拿着別人的觀點當做自己的觀點。道聽途說的東西,先存疑,再自己研究查實,最後做出自己的判斷。
比如我現在說的,就不一定就全對嗎?不見得。大家同樣可以存疑,再自己去研究,得到自己的結論,這纔是讀書人‘求真’的本意。
我們再來說下一個所謂證據,很多人還喜歡引用的一段是《論語?子路》裡邊的一段話:‘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
這話聽起來,真像是孔子認爲樊遲問種地的事情,孔子不會,於是惱羞成怒罵他。
可真是這意思嗎?如果你打開論語,會發現原話是這樣。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哎呀,又有一個長尾巴。
這纔是原話。上位者崇尚道義,老百姓自己就來了。不用靠豐衣足食吸引他們,因爲政治正確,他們自己就能創造財富,這就跟之前講的意思相扣了。”
四爺爺說完,看了一眼直播間裡的評論,不由得哈哈大笑。
“剛剛有網友說孔子說的是空話,人家請教實幹,你給人家畫大餅。
其實這就是政治手段和政治理念的區別,也是我正想解釋的孔子說樊遲是小人的意思。
剛剛解釋過了,孔子認爲,重視耕作勞動,這些只是追求經濟利益,最多也只能算政治手段。
而作爲當時的政治人物,更應該重視的是政治理念。
禮,義,信,這纔是根本和重點,有了正確的政治理念,纔是解決國家大事的前提。
有一個例子可以很好的解釋這個問題,那就是世界各國的憲法序言。
法國:‘法國人民熱愛《人和公民權利宣言》……共和國對那些表明意願和共和國結合的海外領地提供以自由,平等,博愛的共同理想爲基礎的,並且爲其民主發展而設計的新體制。’
德國:‘我德意志人民,認識到對上帝和人類所負之責任,願在聯合歐洲中以平等地位貢獻世界和平……’
美國:‘我美利堅合衆國的人民,爲了組織一個更完善的聯邦,樹立正義……增進全民福利和確保我們自己及我們後代能安享自由帶來的幸福……確立這一部憲法。’
中國:‘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
懂了嗎大家?自由,平等,博愛,世界和平,正義,全民幸福……這些都是重要的政治理念,是不是一個比一個‘空’?是不是剛剛那位網友說的夫子的‘畫大餅’?
可這偏偏是指導一個國家施政的最重要綱領,這些東西,遠遠比稼與圃更加的重要!所以纔會被寫入各國憲法開篇序言!
而恰恰是這些‘畫大餅’,纔是孔子希望學生們問出來的問題!
所以孔子口中的小人,指的只是樊遲,而不是指的農民。明明需要加深政治理念研究的時候,他去窮求政治手段,這就是政治領悟力不夠,視野不夠開闊思想層次不夠高,不足以在未來成爲一個合格得施政者。
不過我要指出的是,因爲孔子的這些論斷,後來也帶來了一些問題。
宋儒之後就陷入了另一個誤區,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錯誤地認爲只要高舉理念的大旗,把理念當做手段來施展,就可以解決一切政治困難。
這就是忽略了兩者的根本區別,忽略了各自所處時代的實際情況。
這才導致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此類言論的市場,結果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導致了儒學的僵化,政治體制的僵化,引發了後來的民粹主義對儒學的詬病,否定甚至是清算。
我想說的是,夫子的理論,偉大於他所在的時代,他提出了一個可供中國人奉行幾千年而且可以繼續奉行下去的的基礎性綱領。
我們需要繼承的,是他的精神大略,而不是把他的片言隻語作爲百分之百的真理萬世不移,否則,既是東施效顰,又是刻舟求劍。
這個鍋,是後代人的鍋,不是夫子該背的鍋。而且以夫子對機權的透徹理解,應該不會犯那樣的錯誤。
說回《論語》中,正是因爲孔子對政治理念的重視,所以只要是學生問到這些問題,比如顏淵問仁,仲弓問仁,子路問政,子夏問政,孔子都耐心的給予了讓他們滿意的回答。
這裡其實還有一個非常好玩的現象,那就是《論語》裡邊還可以看出,孔子對學生的喜愛程度是各不相同的,聖人也是人啊……
你們以爲樊遲的遭遇就是最糟糕的了嗎?子路孔子很心愛吧?一樣被這樣批評過!
還有那個白天睡大覺的宰與,被孔子罵爲‘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哈哈哈,夫子也是有脾氣的。
所以這話並不是孔子看不起種地人的證據,只是他有些拿樊遲沒辦法的氣話。
怎麼說呢?這娃有些不好造就啊。
樊遲這孩子有些‘笨’,政治上不夠敏銳,領悟力不夠強,但是他好學,刻苦。
夫子有時候拿他沒轍,說了他不懂啊,因此一般只傳他最簡潔直白的概念。
《論語》裡邊他三次問仁,兩次問知,是《論語》中問仁最多的一個同學,可孔子分別從幾個方面給了他做了解釋,這小子愣是還是弄不懂,最後還跑去請教同學子夏,然後子夏不得不對他細細解釋了一番道理。
說實話,夫子答樊遲,相比其他同學,確實顯得有些敷衍,過於簡潔。我個人認爲這是夫子對學生的喜愛程度還是各有不同。
比如剛纔那第二段,夫子當面不解釋清楚,只簡單來兩句‘我不懂’,等人家樊遲走了,他纔將別人當反面教材給旁邊的同學敞開來細講,這就有些欺負人了。
哈哈哈,不過大家別以爲樊遲就真是傻蛋,魯哀公十一年齊師伐魯,冉有同學率領左師禦敵,認爲只有老同學樊遲能忠實履行軍事命令,於是帶着他一起上了戰車,擔任自己的‘車右’。
後來魯軍不敢過溝迎戰的時候,是樊遲建議冉有率先衝鋒,這才大敗齊軍。
之後他還繼承孔子遺志推廣儒學……
他的祀廟,譜牒,因爲子孫後代在二戰中積極抗日,被日僞多次焚燒破壞……
這樣的人,我希望我們民族,我們的國家,知道他,記住他,重新認識他。
幾千年來,人們記住了他的貢獻,記住了他求道的執着。
因此他在唐代被封爲樊伯,宋代被封爲益都候,明清被封爲先賢,是孔門七十二賢之一,那就不該在我們這一代,只僅僅記住夫子評價他的一句‘小人哉!’
他的墓,在濟寧市魚臺縣,如果有魚臺的網友,請替我敬上一柱香,就說蜀州有一個老頭子,敬他忠,敬他勇,敬他言傳聲教薪盡火傳的師範,敬他鍥而不捨一以貫之的學風……
今天的討論就到這裡,我最後想說的是,以割裂經義的方式來歪曲污衊一位先哲,是比焚書坑儒還要失心瘋的行爲。
因爲只要是會識字的人,打開一次書本,誰是誰非立刻昭然若揭。
皇帝的新衣,只能糊弄瞎子,無法糊弄睜開眼睛的人。
所以我再次希望大家不要偏聽偏信,睜開你的眼睛。《論語》它就在那裡擺着,打開它,閱讀它,理解它,自己去找尋自己的答案吧。
儒學的治政理念,倫理,歷史源流,發展,變化,優劣,經驗,教訓,這些要展開,那是一個巨大的課題。今天不可能細講。
我僅僅就孔子是否看不起農夫這個問題,從儒家對政治理念重視程度這個小點,做一點點闡釋,讓大家對這門學問有更深的印象。
這些是我自己的理解,不一定對,有問題歡迎大家指出,我們一起討論切磋,謝謝大家。”
李君閣這才進門幫着四爺爺收拾東西,一邊搖頭讚歎:“這纔是學貫中西,蒐羅鉅細,旁徵博引啊……”
四爺爺笑道:“今天這個其實只能算探討,不能算課,沒啥樂趣可言,你來是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