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歪了歪頭,仍然稚氣的臉上寫滿疑惑。
畫畫和祖先有什麼關係?她不明白。
“你等我會兒。”
張天去取祭祀用的彩陶。
這一批彩陶從黏土的收集過濾到陶坯的塑形、烘乾、上色再到入窯燒製,全部由族人自主完成,經過多次燒陶,他們已經熟練掌握這一工藝流程,燒出來的成品良率高,色澤好,質量也是上佳。
唯獨他們的畫工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甚至不能稱之爲畫,只是線條、斑點和奇形怪狀圖案的隨意組合,沒有主題,沒有構思,也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和他的族人相比,禾簡直稱得上是丹青妙手了。
張天只能從矬子裡面拔將軍,挑選了兩個稍微能看的,拿到禾面前。
“瞧,這是我們爲祖先準備的陶器,祭天的時候,我們會用這些陶器盛裝食物,供祖先享用。”
禾眼睛一亮,她早聽說大河部落的陶器比自家部落的更薄更好看,但用慣了又厚又黑的陶器,她想象不出那會是什麼樣子,現在親眼目睹,立刻被鮮紅如楓的色澤吸引住了目光。
她從張天手裡接過陶罐,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陶身,心裡又是一驚。
好光滑!
有谷部落採用最原始的貼片法制陶,把一塊塊黏土拼接粘合起來,再捏製成形,這種方法不僅效率低下,而且會導致黏土分佈不均,影響良率不說,成品大多厚薄不均,凹凸不平。
和這兩個陶罐沒法比!
禾又敲了敲陶身,聲音清脆動聽,顯然是極其優質的陶器。
好厲害!
身爲準祭司,她跟隨媽媽學過燒陶。陶器是大地的恩賜,葵常說,燒陶的過程本質上是大地孕育和生產的過程,想要燒製出優質的陶器,幾乎和她懷孕的難度相當。
陶身上還有一些黑色和深紅色的條紋。
她本來沒往心裡去,因爲有谷部落的陶器就是黑裡透紅的,但仔細看過後發現,這些條紋或橫平豎直,或像山脈一樣起伏蜿蜒,不像是燒出來的,更像是人爲畫上去的!
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用力搓那些條紋,竟然一點兒也不脫色,難道這就是天說的“更好的顏料”嗎?
“這是用什麼畫的?”
聊到自己熟悉的領域,禾說話也順溜許多。
“就用你平時畫畫那些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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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明白。”
禾使勁擦了擦陶身上的條紋,然後把乾淨的手掌攤開給兩人看。
張天知道她想問爲什麼不會脫色,笑了笑,很耐心地解釋:“這個叫彩陶,先在陶坯上繪畫,再放入陶窯裡燒製,就不會脫落了。你想不想製作這樣的陶器?伱肯定比我們所有人都畫得好!”
“想!”
禾雙眼放光,不假思索,在如此漂亮的陶器上畫畫,光是想想她就激動不已!她甚至已經想好畫什麼了,就畫天和林,畫這一對與衆不同的少男少女。
張天順勢說:“那等祭天儀式結束,你去我們部落玩幾天,好不好?”
他光明正大地拐帶小女孩。
他觀察過了,這女孩刻意和其他孩子保持着距離,既不參與聊天,也不同他們一起玩耍,多半是因爲口吃,無法順利融入,性格又很靦腆,想來平時在部落裡也不怎麼受待見。
只要她敢來,他就敢給她一個溫暖的家,認作她哥。
部落之間的人員流動和交換並不稀奇,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只要她願意“移民”成爲大河人,想必有谷部落不會介意。
他算盤打得很響,直到禾把兩人帶去見了她的祭司媽媽。
葵看見女兒和大河部落的天、林二人相談甚歡,甚至露出激動、高興的神情,她心裡樂開了花。
她知道,不少族人對於禾將來接任祭司之職感到不安,儘管女兒在某些方面的表現確實不如人意,但葵始終堅信,她的女兒不比任何人差,禾擁有的大地血脈會引導她成長爲一名優秀的祭司。
女兒總是獨自對着洞壁塗塗畫畫,很少和其他孩子玩耍打鬧,這兩天和大樹部落的孩子相處同樣如此,但遇到大河部落的祭司和巫師,情況截然不同,這不正是大地的指引嗎?
葵遠遠看着交談的三人,滿心欣慰。
不多時,她看見女兒帶着天和林朝自己走來,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禾很樂意去大河部落玩,一方面是因爲彩陶的誘惑力十足,另一方面,她喜歡這兩個同齡人,和他們相處她感覺很自在。
不過這事需要經過媽媽的同意。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明,一旁的苗搶先道:“天,林!這位就是我們的大地祭司,葵。”
“媽媽……”
禾喊了聲媽媽,想要說明緣由,怎奈有點卡殼,這一停頓,立刻失去了話題的主導權。
她的媽媽和兩個“神童”聊了起來,她完全插不上話。
葵沒有察覺到女兒的欲言又止,她的注意力全在張天和林鬱身上,從他們進入洞穴的那一刻,她就在默默觀察他們了。
大河部落帶來的陶器,苗詳細描述過多次,她也看過實物,早有心理準備,但就連苗也沒有想到,在他離開後的短短時間裡,大河部落的製陶水平又有所精進,出現了斑斕的色彩!
祖先真是格外青睞他們啊!傳授給他們這麼多知識!
苗十分羨慕,葵也深受震撼,她心知肚明,大河部落的製陶水平已經遠遠超過她,而且這個差距會越拉越大。
她打量着外形出衆的二人,一個是得到天空指引的祭司,另一個是擁有大地血脈的巫師,或許正如苗所說,大河部落同時具備天空和大地的力量,所以可以燒製出如此完美的陶器,製造出各式各樣的新奇的武器和工具。
她看向林:“我聽苗說,你擁有一顆白石,能夠淨化水源?”
身爲大地祭司,她最在意的還是大地的力量。
林鬱二話不說,直接演示給她看。
當那顆圓潤光滑的白石沉入水中,渾濁的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清澈透亮。
葵幾乎可以斷定,這顆白石和她的青石一樣,是極其珍貴的靈石,而能夠發揮出靈石功能的林,無疑擁有大地的血脈!
但她還想做最後的確認。
“我可以試試嗎?”
如果她的推測正確無誤,那麼擁有大地血脈的她也理應發揮出白石的功能。
林鬱點頭應允。葵的神態和語氣顯示出極高的信心,她似乎確信自己能夠利用白石淨化污水。
難道所謂的大地血脈真實存在?
張、林二人一眨不眨地看着葵將白石放入另一杯污水中,好像……沒什麼反應?
不對!不是沒反應,是反應較慢!
淨化的速度和水的體積相關,通常而言,淨化一杯水只在眨眼之間,張天習慣了林鬱的速度,見白石扔下去了,水卻毫無變化,還以爲沒起作用。
但在幾個呼吸之後,水明顯清澈了許多,白石正在發揮功能!
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包括心事重重的禾。
葵的驚訝程度遠勝過其他人。
現在,有兩件事她能夠確定。
其一,白石是靈石無疑。
其二,這個女孩的力量遠比她強大!
大地祭司的力量體現在對靈石的掌控上,有谷部落每一代祭司的力量各不相同,葵的力量算很強的了,她用青石種植穀物,產量比上一任祭司高不少,但淨化同樣一杯水,速度相差如此之大,她和林的差距可見一斑。
“你見過這種石頭?”林鬱問,“或者按你們的叫法,稱之爲靈石。你也有一顆靈石,對嗎?我猜,你那顆靈石的功能和種植有關。”
有谷部落的穀物產量高得不合理,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儘管這個解釋很不科學,寫進論文裡要被羣嘲的那種。
葵扭頭瞪向苗。
苗立刻搖頭:“不是我!我什麼也沒說!”
“這是我瞎猜的。”林鬱替他解圍,“我種植過穀物,你們使用的種植方法我曾經也用過,正常來說,不可能收穫這麼多穀物,所以我想,你或許借用了靈石的力量。”
“你猜的沒錯,我擁有的靈石是一顆青石,在播種時埋進地裡,能夠提高穀物的產量。”
葵據實相告,從衣服內兜裡摸出一顆圓潤光滑的青色石頭。
青石!
這麼巧嗎?
張天腦海裡閃過女媧補天的故事,當初講這個故事是爲了向族人解釋林鬱朝水袋裡投石頭的可疑行爲,同時坐實她女媧後人、當代巫師的身份。
白石是女媧補天剩下來的五色石,這一說法純屬杜撰,他胡咧咧的時候,做夢也想不到會真的冒出其他顏色的神奇石頭來。
一不小心就歪打正着了?
張天終於明白,有谷部落的族人第一次聽說女媧補天的故事時,爲什麼會流露出那般震驚的神情了。
雙方把白石和青石放一塊對比,大小、形狀完全一致,簡直像是用同一個模具批量生產出來的!
唯有顏色不同,但無論白或青,色澤之純粹之均勻之溫潤,連品質最頂級的玉石也趕不上!
但這兩顆石頭顯然不是玉石,也不是燧石、石英、石青或者他們熟知的任何一種石材。
“這顆白石也是祖先傳給你的嗎?”葵問。
林鬱點頭稱是,白石出土自一萬多年前的遺址,說是祖先的遺產也沒錯。
張天正色說:“林是女媧後人,她的白石傳承自女媧。女媧補天之後,剩餘的五色石散失各處,只有這顆白石被林的祖先保留了下來,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直到傳到林的手中。”
林鬱明白張天的用意,順着他的話說:“你能夠發揮五色石的功能,說明你也是女媧後人,女媧是我們共同的祖先。”
聽林這樣說,葵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偷着樂。
女媧補天的故事她早已耳熟能詳,青石和白石的存在已經證明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一想到自己的祖上如此偉大如此顯赫,她就倍感光榮。
同時又爲自己的弱小而羞愧,比起能夠使用五顆靈石補天的女媧,她的力量實在太弱了,給祖先丟臉了。
但林鬱接下來的話,對她的認知產生了強烈的衝擊。
“你們認爲的大地的血脈,其實是女媧的血脈,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名巫師。”
葵眼皮狂跳,她當了一輩子大地祭司,這種聳人聽聞的論斷,實在接受不了。
她想反駁,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駁起。林的說法雖然刺耳,仔細想想,似乎沒毛病,祖先女媧不就是一名巫師嗎?
林鬱先把基調定下,然後話鋒一轉說:“不過大地的力量確實存在,五色石也確實是由大地的靈氣和力量匯聚而成,女媧還活着的時候,人們都稱她爲大地的女兒。”
張天略有些驚訝地看向一本正經的林鬱,想不到林博士胡咧咧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他差點就信了!
人都喜歡得到肯定,這話葵聽着十分順耳,露出笑容說:“所以我們理應祭祀大地。”
“伏羲的故事你聽說了嗎?”張天忽然問。
葵點點頭。獵人們回來後把每一位祖先的故事翻來覆去講了無數遍,她現在都能背出來。
“女媧死後,她的哥哥伏羲掌握了天空的力量,發現天空與大地的關聯非常緊密,在很久很久以前,它們不分彼此,渾然一體。”
“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我也聽說了。”
故事傳播的速度比張天預想得還要迅猛,這倒替他省了不少口舌。
他回到最初的問題,說:“我們的祖先確實會祭祀大地,但從來不是單獨祭祀,而是同時祭祀天地。這次祭祀天空,我們也會同時祭祀大地。”
祭祀天地!
有谷部落的三人都驚呆了!
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展現他們在面前,充滿誘惑力。誰不想同時擁有天空和大地的力量呢?
張天說這麼多,其實只有一個目的,他想讓這位大地祭司明白,天空和大地的信仰是可以融合的。
他將三人的神情看在眼裡,趁熱打鐵道:“祖先剛纔跟我說了一句話,這是給予你們的指引。”
葵立刻正襟危坐,面色肅然,既忐忑又期待地等他轉述祖先的指引。
張天用很嚴肅的口吻說:“祖先讓我轉告你們,腳踏大地的時候,不要忘了仰望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