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祭司,你沒有得到祖先的指引嗎?”
松果的詢問令本就相顧無言的黑熊等人陷入更爲尷尬的境地。
谷用略帶冷嘲熱諷的口吻說:“他們不願意仰望天空,當然得不到祖先的指引。”
在部落大會上,有鹽部落咄咄逼人的態度他可沒忘,包括現在,其他部落都已改口,唯獨黑熊等人仍然一口一個“惡人”地稱呼他們,有谷部落的族人心裡都憋着怒氣。
河狸爭辯道:“我們和你們的祖先本就不同,你們的祖先指引不了我們,不很正常嗎?”
谷不依不饒,追問:“那伱們的祖先爲什麼不給你們指引?”
河狸的反應很快,張口就答:“說明我們的祖先認爲,我們不必遷徙也可以活得很好!即便在冷天,我們還可以狩獵巨獸,我們從來沒有缺少過食物,以後也不會!”
兩人針尖對麥芒,眼看就要吵起來。
黑熊喝止道:“河狸!”
他示意河狸少說兩句,苗也制止了谷的進一步詰難。
有鹽部落的態度很清楚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總之他們沒有得到祖先的指引,看樣子也不打算遷徙。
各部落開始討論什麼時候出發,在哪裡碰頭,要準備哪些東西……有鹽部落的四人再次被晾在一邊,無人搭理。
河狸和另兩名族人越發不滿,他們大老遠跑來這偏僻的山野,已經覺得屈尊降貴,哪裡受得了這種氣?
“祭司大人,祭天儀式已經結束,我們回去吧。”
再待在這裡確實沒有意義,不過……黑熊看着熱烈討論的衆人,直到此時此刻,他仍然不敢相信,這幾個世世代代定居於此的部落竟然真的打算遷徙!
這可是一去不回的旅程啊!又不是外出狩獵,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黑熊震驚於他們的魄力和勇氣,簡直就像被故事裡那些異常生猛的祖先上了身,同時又感到驚疑不定:難道以後真的會如他們所說,越來越冷,越來越難熬嗎?
河狸的說辭也是黑熊的想法,他們佔據着地利,食物向來充足,即便冷天來臨,也還可以狩獵巨獸,完全不必爲食物發愁。
但不知爲何,他始終有些憂慮。
“祭司大人!”
河狸等人連聲催促,這地方他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黑熊回過神來,無奈道:“知道了,我們走吧。”
他正要帶領族人向東道主辭行,這時張天脫離人羣,朝他們走來。
“黑熊祭司,能和你單獨聊聊嗎?”
兩人走到一旁,黑熊率先開口:“如果你想勸我們和你們一起遷徙……”
“不,我沒有這個想法。”
黑熊一愣,這個少年的心思總叫人捉摸不透。
張天還沒有天真到以爲靠三言兩語就能說動黑熊,就算說動了又能怎樣呢?以黑熊現在的威望,連改革信仰都做不到,更別說帶領族人遷徙了。
“我想說的是,猛獁象、披毛犀等巨獸再怎麼耐寒,也是要吃東西的,它們每天消耗的食物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漫長的冷天會令草木難以生長,沒有食物,又被大量獵殺,遲早有一天,巨獸會從這片土地上消失。”
巨獸遲早會消失?真是驚人之語!
黑熊輕輕皺眉,猛獁象很早很早以前就存在了,早在他們的祖先還信奉洞熊之靈的時候,部落裡代代流傳下來的故事中也有提到,在更加遙遠的北方,那裡到處都是這種龐然大物,它們從來沒有消失過。
但轉念一想,祖先曾經信仰的洞熊如今也已難覓蹤跡,既然洞熊會消失,誰敢保證猛獁象不會呢?
如果沒有巨獸這座行走的“補給站”,他們賴以生存的食物自然就無從獲得!
想到這,黑熊頓時變了臉色。
張天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裡,知道他聽懂了,於是接着說:“我不會勸你們做什麼,有些事只有親身經歷了,纔會相信。如果下個冷天,下下個冷天還是這麼冷,就足以證明祖先的指引是真的了吧?”
“那時候遷徙也還來得及,沿着草原朝遠離雪山的方向走,可以到達足夠溫暖的地方。希望在未來的某天,我們能夠在新的家園再見。無論何時,你們都可以仰望天空,向天空祈禱,你們的祖先會聽到的。”
“你是說,我們的祖先也在天上?”黑熊疑惑。
“人死之後,身體會迴歸大地,靈魂會迴歸天空,沒有人能夠例外,當然也包括你們的祖先。我相信,你們的祖先一直在天上注視着你們,正如我們的祖先一直注視着我們一樣。”
張天只能說到這個份上。
站在他的角度,他當然希望這片土地上的每一點文明之火都可以傳承下去,但原始先民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而非任他操縱的提線木偶,歸根結底,還是取決於黑熊的選擇,看他這期間能否積攢起足夠的威望,慢慢改變族人的意願。
張天從外衣褶層裡取出一塊摺好的獸皮,遞給他。
黑熊接過,展開一看,獸皮上畫着一個半黑半白的圓,正是太極圖。
“如果你們決定遷徙,踏上我們走過的路,帶上這幅太極圖,或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黑熊不明所以,但他已經習慣少年的高深莫測,他知道天這樣說必然有他這樣說的道理,於是珍而重之地收下,鄭重道謝。
張天笑而不語,他雖然跟個神棍似的說得信誓旦旦,其實心裡也沒啥底。反正吹牛不上稅,還不允許我在走之前裝個逼了?他心裡想着。
黑熊帶領族人向衆人辭別,感謝東道主慷慨熱情的款待,同時祝願衆人旅途平安順遂。
松果親自送客人到山腳,目送他們離去。
等走得足夠遠了,有鹽部落的族人開始議論起來。
“你們說,他們真的會遷徙嗎?下次部落大會是不是就見不到他們了?”
“應該是吧,你沒聽松果說嗎?等他們商量好了,會派人告訴我們。”
“遷就遷唄!我們的祖先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本來就沒有別人。等他們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分我們的獵物,我們的食物只會更加充足!”
“唉!我還挺喜歡蛇皮部落的女人的……”
“呵,蛇皮部落總是偷偷到我們地盤上狩獵,走了纔好呢!”
三人爭論不休,只有黑熊沉默不言,他緊緊攥着那張繪有太極圖的獸皮,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松果回到洞穴,加入衆人的討論。
對於即將展開的未知旅途,他們感到擔心、不安和憂慮,但從祖先那兒獲得的勇氣和信心,以及對於桃源之地的好奇和憧憬終究戰勝了負面情緒,隨着討論越發的具體和深入,他們也越發的興奮。
張天和林鬱傾聽人們各抒己見。儘管兩人早已制定出詳細的計劃,但比起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兩人更傾向於引導他們積極思考,勇於發表各自的想法。
衆人熱烈地討論着,想象遷徙途中可能會遇到哪些問題,需要做哪些必要的準備,問題不斷被提出,細節不斷被完善,計劃越來越詳實。
在這個過程中,阿媽始終不發一言。
她靜靜地看着這一切,面帶欣慰的笑容。
她扭頭看向洞穴外的天空,天幕湛藍如洗,不見星月,但她知道,昨晚在夢裡見到的人就在天上某處,此時一定也正看着她。
媽媽,哥哥,你們看到了嗎?孩子們都長大了,都很優秀,天和林會按照你們的指引,帶領族人前往溫暖的地方,他們以後的生活一定會比現在好,好很多!你們可以安心了。
其實是阿媽安心了,從未有過的安心。
直到吃飯的時候,人們仍沉浸在熱烈的討論和對南遷之旅的想象中,但大致的計劃已經定下。
遷徙時間定在懷孕的女人生產之後。
春季生產的女人都是在夏天的部落大會上懷的孕,產期相近,以此作爲時間參照算是比較準確的。
碰頭地點定在河谷營地,在河谷營地碰頭後,再一起進入草原,向南方進發。
當然,在出發之前,各部落都要儲備足夠的物資和應急的食物,主要的食物來源還是靠沿路的狩獵和採集,但旅途中的情況誰說得清呢?有備無患總不會錯。
衆人一直談論至深夜,懷着興奮激動的心情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客人們向大樹部落辭行,一如既往地讚美東道主的慷慨與熱情。
松果帶領族人送客人到山腳,朗聲說:“暖天見!”
“暖天見!”
有谷部落往北方而去,葵和禾躋身於大河部落的行列中,和其他部落一起朝西邊而去。
回程的路阿媽沒再拒絕蘭花的攙扶。
這一段旅程耗費了她所有的精力,出發時她甚至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但是現在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她就算爬也爬回洞穴,親眼看到孩子們做好遷徙的準備,完成媽媽交代的任務。
阿媽彷彿在一夜之間蒼老了數十歲,疲態盡顯,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沒有人說破,只是很默契地配合着阿媽的行進速度,稍稍放緩了腳步。
在所有人裡,屬蘭花最瞭解阿媽,她知道阿媽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可糟糕到如此地步,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她攙扶着阿媽枯瘦的手臂,感受着她輕如飄絮的體重,心底涌起無盡的傷感。
……
留守洞穴的男人們早就望眼欲穿,阿媽他們離開不過三四天,他們卻覺得彷彿有三四年那麼久,一羣大老爺們守着一羣屁孩哪也不能去,當真是度日如年。
“真羨慕虎舌啊!他明明去了部落大會,卻還能去參加祭祀,哪像我,既沒去部落大會,也沒去參加祭祀,還有比我更慘的嗎?”
狼牙百無聊賴地削着木柴,問他弟弟狼爪:“你說他們祭祀完了嗎?”
“都過去這麼多天了,肯定祭祀完了。”
“那怎麼還不回來呢?”
他話音剛落,就聽洞穴外響起虎頭的大嗓門:“回來了!阿媽回來了!”
狼牙立刻跳起來,拋下手中的木柴,隨衆人一起衝出洞穴。
大部隊乘着落日餘暉歸來。
“阿媽!阿媽你沒事吧?”
和出發時的精神抖擻相比,阿媽的狀態落差之大,就連遲鈍的男人們都察覺到了。
阿媽搖搖頭,盡力不讓自己喘得過於厲害,在孩子們面前展露出痛苦和軟弱的一面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事,她希望孩子記住的是一個強大的、堅韌的、永遠可以信賴和依靠的阿媽。
回到洞穴,阿媽坐回她坐了一輩子的位置,靠在洞壁上靜靜地緩解病痛和疲憊。
蘭花想要隨侍左右,阿媽累到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示意她去招待客人們,肩負起東道主的職責。
男人們迫不及待地詢問祭祀的情況,卻得知了遠比祭天儀式勁爆的消息。
“遷徙?!”
太突然了!阿媽走之前還囑咐他們守好洞穴,回來後卻告訴他們洞穴不要了,他們要去遙遠的南方尋找新家。
男人們都驚呆了,等女人說清楚來龍去脈,他們仍然感到難以置信,緩了許久才接受現實。
一旦接受了,他們也像昨天的人們一樣,興奮莫名,七嘴八舌地詢問起遷徙的相關事宜。
冷清了數日的洞穴再度被喧鬧佔領。
最高興的當屬孩子們無疑,自從大部隊走後,男人就開始擺爛,每天給他們吃肉乾和果乾,甚至懶得加熱,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現在媽媽回來了,終於有熱乎的香噴噴的食物可以吃了!
女人們剛奔波到家,又開始忙着燒水煮飯,一刻也不得閒。
時隔多年再次來到大河部落,葵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觀察着大河部落的變化。
禾發現了更多的彩陶,形狀各異,陶身上的圖案也各不相同,她開心極了,樂此不疲地欣賞着每一件彩陶。
飯菜出鍋,飢腸轆轆的衆人以蝗蟲過境之勢掃蕩一空,長途跋涉後的睏倦隨之上涌,衆人到洞穴外完成了每日例行的仰望天空,然後便早早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