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
“嗯?怎麼了,苓?”
“哼,叫你半天都不理我!那座山有那麼好看嗎?”
“那座山一點兒也不好看。”
“那你還天天看,你不會厭煩嗎?”
“不會,因爲那是我能看到的最遠的東西,等我成年後,我一定會翻越它,到山的那邊看一看。在那之前,我要一直看着它,我知道它也一直在看着我,我感受得到,它很孤獨,它想要我去找它。”
“可是媽媽說過,沒有人能翻越那座山,它太高了。”
“我一定可以做到!我是鷹,鷹生來屬於天空,鷹的視線不會被山阻擋!”
“唔……那我可以去嗎?我也想去山的那邊看一看!”
“好啊!那就這麼說定了,等伱長大後,我們一起去!”
……
“阿媽!阿媽!”
阿媽回過神來,神情恍惚。
近幾天,她越來越容易走神。她一如既往地看着孩子們,卻經常看着看着就滑入回憶裡,那些深埋心底的記憶是如此清晰,彷彿不是在回憶,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段令人留戀的歲月。
她記得長輩說過,人老了以後就會懷念小時候。
她之前不曾有過類似的體驗,還以爲自己能夠免俗,現在看來,只是還不夠老罷了。
“阿媽,喝粥。”
蘭花服侍阿媽喝下熬至熟爛的肉粥。
早上這頓飯通常會吃得比較簡單、清淡,當然,對阿媽來講並無差別,她早晚都是喝粥。
有林的指導,女人們熬的粥應該是很美味的,可惜她嘗不出來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太嘗得出味道了,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事實上,連吞嚥都變得艱難而痛苦。
阿媽面帶笑容地飲下熱粥,然後衝女人們豎起大拇指。
這些稀奇古怪的手勢對她很有幫助,讓她可以無聲地表達自己的態度。
“阿媽,要去山林裡嗎?”
蘭花發出一起上廁所的邀請。
族人的作息非常規律,早起之後排便已經成爲習慣,整座大山都是部落的茅房,如廁遵循“男左女右”的傳統,男人去洞穴左邊的山林,女人去洞穴右邊的山林。
阿媽做出“OK”的手勢。
蘭花想要攙扶阿媽,從祭祀儀式歸來後,阿媽就不再排斥她的攙扶,不過今天阿媽一反常態地推開了她的手臂,很從容地站起來,朝洞穴外走去。
阿媽今日似乎格外精神有活力,看來終於從長途跋涉的疲憊中恢復過來了。
蘭花這樣想着,滿面笑容地追上阿媽的腳步。
阿媽在洞穴外駐足,擡眼望向南方的天空,望向那座高聳入雲的阻擋視線的大山。
青山依舊孤獨,那頭誓要飛越高山的雄鷹已經不在。
“阿媽……”
阿媽收回目光,跟隨蘭花步入山林。
回到洞穴後,她同另外三名垂垂老矣、不良於行的老人交換了下眼神,他們明白,時候到了。
阿媽吩咐蘭花:“把大家都叫過來吧。”
大河部落的族人全部聚集在同一處火堆,這樣的陣仗通常發生在晚上的“故事會”,早上倒是少見。
顯然,阿媽一定是有極要緊的事情要交代。
阿媽看着她的孩子們,她的目光掠過每一張熟悉的臉龐,到天的時候多停留了片刻。
從小就癡迷天空的天總是令她想起某個眺望遠山的少年,少年未能到達的山的另一面,她相信天一定會帶領族人抵達。
阿媽說:“我很久沒給大家講故事了,我的那些故事,我講過許多次,你們也聽過許多次,肯定早就聽膩了。”
族人們立刻表示沒有的事,阿媽講的故事永遠也聽不膩。
阿媽露出笑容,說:“就算你們沒有聽膩,我也講膩了。現在有天和林替我分擔,他們講的故事很好,我很喜歡,有他倆在,你們以後不用擔心沒故事聽。”
張天和林鬱對視一眼,兩人都從這番話裡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阿媽想做的事,他們隱約察覺到了。
阿媽接着說:“今天我想給你們講最後一個故事,你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我也從來沒有告訴你們,我有一個很疼我的哥哥,他的名字叫鷹,這個故事正是有關於他。”
……
“黑虎哥,你這麼強壯,爲什麼不去山的另一面看看呢?你的話,一定可以翻越那座山!”
“那座山太遠了,遠遠超出我們平時狩獵的範圍。”
“河谷營地不也很遠嗎?你們可以去河谷營地,爲什麼不能去那座山呢?”
“我們去河谷營地是爲了狩獵巨獸,又不是去玩的……”
“去那座山也不是爲了玩啊,萬一山的另一面也有巨獸呢?爲什麼不去看看呢?不看看怎麼知道呢?”
“哪兒來這麼多問題!”
黑虎被這纏人的小子整得有些不耐煩了,瞪他道:“別再問了!不去就是不去,成年人的世界沒有爲什麼,等你成年後就知道了!”
鷹撇撇嘴,轉而看向媽媽,用很堅定的語氣說:“等我成年,我一定要去山的另一面看看!”
“好,好……”
藤葉敷衍着應付兩聲,揪起女兒的耳朵,將她拎到鷹跟前,囑咐說:“我要去山裡採集食物,看好你妹妹,別讓她亂跑。”
苓揉着耳朵,大聲道:“我從不亂跑!”
“你但凡說到做到,我以後管你叫媽媽。”
她這女兒什麼都好,就是精力過於旺盛了,坐不住,若是沒人看着,不消片刻,一準跑沒影。
藤葉正色說:“我可告訴你,現在暖天剛來,森林裡的野獸餓了一個冷天,都饞着呢,那些野獸看你,和我們看兔子差不多,兔子好吃嗎?”
“好吃!”
“那你明白自己在野獸眼裡有多美味了吧?聽懂了嗎?”
“懂了!”
苓點頭如搗蒜,伸出兩隻細嫩的胳膊,把媽媽往洞穴外面推,催促她出門:“快走吧!大家都等你呢!”
“你這孩子……”
藤葉背起竹簍,拎上挖掘棒,又囑咐鷹幾句,這才隨同採集隊伍進山。
鷹目送媽媽離去,然後爬上光禿禿的岩石,癡癡地眺望遠方那座亙古不變的雄偉山脈。
“哥哥,哥哥!”
“嗯?怎麼了,苓?”
“哼,叫你半天都不理我!那座山有那麼好看嗎?”
“……”
“好啊!”鷹咧着嘴笑,“那就這麼說定了,等你長大後,我們一起去!”
苓眼珠子一轉,嘆着氣說:“長大還要等好久啊,不如我們現在就去吧!”
“現在不行!”鷹搖頭,“現在的我還不夠強壯,不能很好地保護你,等我足夠強壯了,無論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我沒說去那座山,我們就在附近的山裡轉轉,一個冷天沒有離開洞穴,好不容易等到暖天,你不想去山裡面看看嗎?媽媽說,暖天一來,森林裡的花全部盛開,紅的、黃的、藍的、白的、粉的……特別漂亮!”
鷹有點意動,他比誰都想要去山裡看看,但他立刻忍住了念頭,反問妹妹:“媽媽還說,不准你亂跑,你怎麼不聽呢?”
“所以我讓你和我一起去嘛!我一個人是亂跑,有你陪着就不是了啊!難道說……你不敢?”
苓話鋒一轉,用略帶嘲笑的口吻說:“誒,我的好哥哥說他以後要翻越那座誰也無法翻越的山,說得很大聲,但其實他連洞穴附近的山都不敢去,哈哈,真好笑!”
少年意氣,最經不起激。
鷹一下蹦起三尺高,漲紅了臉道:“誰說我不敢了!”
“媽媽說,光說不做,不如不說。”苓雙手叉腰,一副小大人模樣。
“你!”
他這個妹妹打小就伶牙俐齒,大人們都說不過她,更何況他?
“去就去!有什麼不敢的!”
鷹氣呼呼地跳下岩石,扭頭朝山林裡而去。
苓高興極了,立刻追上去,笑盈盈獻上彩虹屁:“我的哥哥最勇敢了!你以後一定可以翻越那座山!”
早春的森林仍然帶着幾分寒冬的料峭,在濃密的灌木叢和藤蔓中穿行的兩人分別沉浸在緊張、興奮的情緒中,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令他們感受不到這股涼意。
鷹握着一根還算粗壯的木棒,緊張兮兮地警惕着四周,他畢竟沒有狩過獵,想到男人們對於山林裡毒蟲猛獸的可怕描述,要說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
真正心大的只有苓。
她像只活潑的兔子在野蠻生長的林木間蹦蹦跳跳,驚奇於處處可見的色彩繽紛的野草野花,白色的延齡草、桃紅的山茶花、黃色的長壽花,藍色的龍膽花,還有紅、白、紫相間的番紅花……不一而足。
“你別亂跑!”
鷹重複媽媽的叮囑。
然而進了山,他哪裡還管得了任性的妹妹?
苓早把媽媽的叮囑拋諸腦後,也不顧哥哥的阻攔,循着花香往山林深處跑,採集不同顏色的花、追蝴蝶、捕昆蟲、下到溪水裡捉魚……玩得不亦樂乎。
“苓!該回去了!”
苓看了眼天色:“還早呢!”
“我們離洞穴很遠了,等日落再往回走,就來不及了。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回去!”
“再玩會兒嘛!”
苓還沒有盡興。
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板起臉,厲聲道:“回去了!”
苓嚇一跳,哥哥平時都寵着她,何曾這般聲色俱厲過?
她略有些不滿地皺皺鼻子,扁扁嘴,不情不願地說:“好吧。”
心裡憋着氣,回程的路她故意磨磨蹭蹭,邊走邊玩。
眼瞅着日薄西山,鷹心裡越發焦急,連聲催促妹妹加快步伐。
可他越是催促,苓走得越慢。
哼,誰讓你吼我?急死你!
看哥哥焦急,她心裡涌出報復的快感。
森林裡漸漸黯淡下來,鷹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他拽着妹妹的手,拉着她加快步伐。
忽然,一點螢光自苓眼前慢悠悠飛過。
好漂亮!
她立刻掙脫哥哥的手,追逐着螢光而去,轉眼便消失不見。
“苓!”
鷹急切的呼喚在幽暗的森林裡迴盪。
……
聽到此處,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阿媽卻忽然閉口不講。
白立即問:“然後呢?”
“然後……還記得星星的故事嗎?”
“記得!”
阿媽一提醒,白想起來了:“在星星的故事裡,阿媽也是在天黑以後追着螢火蟲跑進了森林,然後遇到了可怕的狼。”
“因爲星星的故事正是這個故事的後續,或者說,這個故事纔是星星的故事原本的模樣。”
“可是星星的故事裡沒有出現哥哥。”
阿媽面露傷感之色,沉默許久,很自責地說:“是我害死了哥哥和媽媽。”
哥哥是最先找到她的。
爲了救她,鷹揮舞着手中的木棒毫不猶豫衝向那頭幾乎和馬一樣魁梧的兇狼,當時還是小女孩的阿媽親眼目睹哥哥被撕開胸膛,咬斷脖子,那幕場景,是她記憶裡的禁區,時至今日她仍然不敢去觸碰。
如果她沒有慫恿哥哥去山裡玩,如果她聽了哥哥的話早點回家,如果她沒有去追那隻螢火蟲……鷹本該成爲一名優秀的獵人,本該登上那座屬於他的山峰。
全都怪她。
她始終沒有對族人提及她的哥哥,也是因爲這份自責和愧疚。
那件事以後,活潑任性的苓性情大變,變成了如今沉穩、冷靜、循規蹈矩的阿媽。
同樣的錯誤,她不能也不敢再犯。
直到祭祀後做了那個夢,她在夢中向哥哥道了歉,得到了哥哥的諒解,纔敢重提往事。
“這幾天,我經常夢到我的哥哥,他就在那座山的山巔上,那座他心心念念要翻越的山,他做到了。我答應了要和他一起去,我還沒有做到。我想,是時候履行我對哥哥的承諾了。”
阿媽說着,顫巍巍的手從外衣褶層裡摸出那條打滿密密麻麻繩結的“族譜”。
衆人相顧失色,蘭花急道:“阿媽,我們需要你,你不能就這樣拋下我們!”
“阿媽!”
所有人都意識到阿媽想要做什麼,齊聲喊道,想要制止阿媽進一步的動作。
阿媽卻搖搖頭:“不,你們已經長大,已經變得和我哥哥一樣勇敢,你們有屬於你們的大山等着你們去翻越,你們不再需要我,我也累了,很累了,我想我的哥哥,想我的媽媽,我想回到他們的身邊,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本來在祭祀結束後,我就應該離開了,是媽媽讓我回來,讓我看着你們做好遷徙的準備。現在,孩子們,不要哭,我很高興,你們也應該高興。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到達山的另一面,會過上更好的生活。我會在那座山上看着你們,會變成星星注視着你們,就像每一位離去的祖先那樣。”
阿媽乾脆利落地割斷屬於她的繩結,將之拋進火堆。
她繼續說着:“熊爪,熊心和熊膽會陪我一起踏上旅途。”
手起刀落,又是三個繩結落入火堆,轉瞬便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吞噬殆盡。
三名老人面帶微笑,他們早就和阿媽商量好了,以他們的身體狀況,未必能夠撐過這個冬天,就算僥倖撐過去了,遷徙之路艱難重重,他們若是勉強上路,也只會死在路上。
與其給孩子們拖後腿,不如體面地離去。
至少直到最後這一刻,他們留給孩子們的,仍然是沉穩、冷靜、無私無畏的光輝形象,而非飽受病痛折磨,生活無法自理,最終遭人嫌棄的癡呆老人。
阿媽面不改色道:“酋長之職,我希望由蘭花接替,有不同意見的,現在可以說出來。”
“阿媽……”
蘭花泣不成聲,哽咽着叫了聲阿媽,便再說不出話來。
衆人淚流不止,哪裡還有心情發表意見呢?
林鬱低頭擦拭奪眶而出眼淚,即便是張天,回想起這麼多天的朝夕相處,也不禁紅了眼眶。
阿媽依然按照規矩,環視一圈,見無人反對,於是把手裡的族譜交給蘭花。
蘭花不接。
阿媽板起臉,嚴肅道:“你已經是酋長了,你要因爲自己的情緒,不顧族人的處境嗎?”
蘭花咬着脣,她痛苦萬分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接過象徵着酋長身份的族譜。
阿媽終於露出笑容,說:“天、林,你們分別是天空祭司和巫師,在部落裡,你們擁有和酋長同等的地位。我把大河部落交給你們三個了,好好照顧我的族人。”
張天、林鬱和蘭花用力點頭。
阿媽等四名老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旁人伸手想扶,被斷然拒絕。
“不要送!更不準偷偷跟着我們,我們現在是野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與你們無關!”
阿媽用很絕情的語氣說着很絕情的話,她的孩子們哭得更厲害了,她卻不理不睬,和三個老人一起,徑直走出洞穴,走向那片寂靜的寒冷的世界。
阿媽最後一次站在她哥哥曾經站過的地方,眺望遠處那座亙古不變的高山。
鷹從山巔上飄下,轉眼飄至妹妹跟前,他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又寵溺的笑容。
“苓,你來了!”
“哥哥,我們不是說好一起登山的嗎?你怎麼不等我?”
“嘿嘿,我先去探探路。你放心,我現在足夠強壯了,可以很好地保護你,以後啊,無論你想去哪裡,我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