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把語言課定爲留學生的第一堂課,除了因爲語言是交流的前提,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學習語言的過程本質上是在融入當地的文化。
儘管大家都是原始部落,但原始部落與原始部落之間亦有差別,而且差別很大。
這種差別不僅體現在物質上,更體現在文化上。
文化是人類全部精神活動及其產品的統稱,包括歷史、風土人情、傳統習俗、生活方式、宗教信仰、藝術、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審美情趣、精神圖騰等等。
河西各部落屬於同一文化圈,他們之間的文化接近,但和桃源人有很大不同,雙方生活在一起,難免會因爲文化的不同而產生摩擦和碰撞,這種碰撞體現在方方面面。
尤其是在剛來的時候,留學生們對桃源的生活方式非常不習慣。
首先,河西人毫無時間觀念,而桃源人已經習慣用日、月、年來度量時間,人們在談論時間的時候,可以精確到幾月的第幾天。
河西人以“現在”爲基準來推算日子,如果描述過去與未來,便要用到複雜的句子如:“昨天的前一天的再前一天。”
使用這種體系,一旦時間久遠,幾乎無法確認事件確切的發生日。
這就導致同河西人約定時間絕對行不通,他們會在隔一天甚至好幾天後才履行約定,還很驚訝對方生氣了。
在河西人看來,時間就不是一件可安排的事,他們同桃源人的爭執,至少有半數都因此而起。
同他們聊天也很費勁,語言不通已經爲交流設下障礙,他們的解釋還總是繞圈子,經常逼瘋語伴。
當桃源人對某件事感興趣,詢問這樣做的原因時,河西人通常會說:“因爲它是好的。”
“爲什麼它是好的?”
“因爲祖先要我們這麼做。”
桃源人很狡猾地問:“祖先爲什麼要你們這麼做?”
“因爲它是好的。”
甭管什麼事情,河西人都能給你歸結到祖先身上,彷彿他們是一切問題的起始與結束。
河西人還喜歡用慣例的說法,總是描述事情“應有的狀態”,而非“現有的狀態”。
張天還記得秋季集會時,大船部落的船隊姍姍來遲,他詢問牛娃哪個是江河。
牛娃一本正經地回答:“那個脖子上戴着珍珠項鍊的男人。”
張天在人羣裡來來回回掃視了好幾遍,詫異道:“我沒看到戴珍珠項鍊的男人。”
牛娃很淡定地說:“他今天沒戴。”
氣得張天想捶他。
文化上的差異不僅表現在語言習慣上,也表現在行爲習慣上。
和桃源人相比,河西人同性間的身體接觸較多,但全無性意味,純粹是表達友善的一種方式:男性朋友可以手牽手散步;年輕男子之間可以交頸共眠,絲毫不涉及慾念。
他們會下意識一屁股坐到桃源人的大腿上,輕輕撫摸對方的頭髮,後來被虎頭接連揍了幾個人,他們的舉止纔有所收斂。
文化差異的影響還體現在更深層次,最典型的是安葬死者。
桃源人在葬禮這塊兒沒什麼講究,隨便挖個坑埋了便是。
河西人則不然,他們的族人死後,屍體將以屈膝抱縮的坐姿下葬,特意露出脖子脆弱處,等過一段時間,死者的頭顱便自此處砍下,用獸皮包裹起來,葬在叢林裡,那是頭顱最終的安息處。
這期間,亡靈可能會騷擾親人,出現在他們夢中,致使他們生病,說明已逝之人對自己的待遇並不滿意,這是該準備頭顱祭的徵兆。
儘管比較野蠻,但本質上也算祭祀祖先的一種方式。
因此在天空氏族的祭祀儀式上,河西人大感意外:祭祀祖先竟然不供奉祖先的頭顱!他們的心意祖先能收到嗎?
張天用自己的權威說服河西人接受了這種較文明的祭祀儀式。
除了祭祀,河西人的治療方式也別具一格。
河西各部落都有專門爲族人治病療傷的“療者”。
此次前來留學的人中就有一名療者,來自大雁部落,名叫雁尾。
河西人也都聽說了巫師大人有起死回生之能,但這羣留學生一旦身體抱恙,仍然習慣性地先去找雁尾看病。
一般來說,療者的治療手段是不外傳的。原始社會裡鮮有免費的知識,歸根結底是因爲這些知識不夠高精尖,沒有理解的門檻,唯有對知識的嚴格保密和壟斷才能維持自己在部落裡的地位。
張、林二人正相反,傳授知識是兩人的主要目的之一,所以很慷慨地免費開班授課。
也正因爲如此,雁尾決定投桃報李,破例讓同樣善於治病療傷,並且對療者十分感興趣的巫師大人觀摩他的治病過程。
療者治病有三板斧:第一板斧是占卜術。
占卜術是用來確定病竈的手段,有多種方法,因每個療者師承的不同而不同。
雁尾這一派用的是植物法,手指尖搓揉某種禾本植物的葉片,口中喊着患者可能罹患的各種疾病的名稱,葉片斷了,當時所叫的病名就是正確的疾病。
接着再用同樣的方法找出致病的原因,到底是亡靈、巫術還是其他,最後再根據占卜的結果確定療方。
至少要經過三道占卜手續,才能得到全部信息。
針對不同的病因,療者有不同的治療手段。
如果是亡靈搞的鬼,那麼就要舉行頭顱祭,前面已經提到。
如果是巫術,即被人下了咒,療者就要祭出他的第二板斧:反向施咒,追查巫術的源頭,用下咒者的衣物或其他私人物品擦抹患者。
如果是由其他原因造成的,諸如跌打損傷、被野獸抓傷咬傷之類的外傷,療者就要祭出他的第三板斧:以某幾種神奇的植物入藥,包治百病。雁尾面帶得色地向巫師大人展示他的本事。
然而經林鬱觀察,雁尾選取的植物不具備任何療傷的作用,但她始終保持緘默,只是旁觀,不予置評。
在一般人眼裡,原始人應該笨得很,智商大概只及肚皮之下。
身爲一名考古工作者,林鬱從不自詡文化優越,也不會天然地認爲原始人的看法就是錯的。相反,考古學家的責任之一便是糾正大衆對史前先民的錯誤觀感,盡力證明原始人自有一套與時代相適應的邏輯與智能。
當然了,文化雖然無高低之分,但有進步和落後之別,一個族羣要進步,就必須學會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而非一味地恪守死理,不知變通。
河西人依據血統來歷判斷療方的好壞,認爲古老的療方一定比新療法有效,任何新療方都備受質疑,因爲缺少祖先的許可認證。因此歷代的療者都懶得尋找新療方,許多療方歷經數百年都沒有變過,更遑論進步。
固步自封的文化是不可取的。
一個特殊病例的出現讓這羣留學生對傳統的療法產生了極大的動搖。
這個病例正是雁尾自己。
雁尾病了,起初只是着涼,伴有輕微的咳嗽和流鼻涕。
林鬱熬藥給他,身爲療者的自尊不允許雁尾接受,於是他自己給自己占卜,確定是被人下了咒,繼而追查到下咒者是葫蘆部落的二娃,當即便帶人上門討要說法。
二娃自然拒不承認,更拒絕提供私人物品給雁尾治病,雙方大打出手,爆發了激烈的衝突,這也是這個冬天唯一一次大規模的聚衆鬥毆事件。
事後,張天按照桃源的規矩,對涉事雙方都進行了嚴厲的懲罰。
在天空祭司的調解下,雁尾最終拿到了二娃的私人物品,他的病情卻越來越沉重,高燒不止,臥病不起。
和雁尾同來的雁翎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憂心如焚,跑到巫師大人跟前痛哭流涕,詢問她有沒有起死回生的藥草可救他。
這次雁尾沒再堅持,但是他依然很嘴硬地表示巫師大人的診斷一定錯誤。
雁尾吃了林鬱熬製的草藥,迅速康復,幾天內便從臥病不起變得活潑健康。
大家都很高興,雁尾也不生氣,只說此次病例十分複雜,既有巫術的原因,也有其他原因,他治癒了巫術的部分,巫師大人處理的是其他的疾病。當然了,對巫師大人的醫術,他還是予以肯定的。
然而,不管雁尾怎樣辯解,醫人者不能自醫,終究是大大地損害了療者的風評和口碑,相應的,巫師大人的威望快速攀升。
這之後,這羣留學生再有不舒服的地方,都優先找巫師大人看病,一般的頭疼腦熱,沒有治不好的。
時間一天天溜走,太陽變得越來越高,黑夜不再如此漫長。
冰雪開始消融,最寒冷的日子已然過去。
值此季節更替之際,孩子們迎來了“振奮人心”的期末考覈。
在期末考覈之前,張天很好心地給了他們兩天覆習的時間。那兩天,學堂無時無刻不爆滿,一座難求,許多從不上自習的人突然都變得刻苦起來,從早到晚都泡在學堂,拼命抱佛腳。
孩子們的成績如何,大人們甚至不用問,聽取哭聲一片。
進階班的學生無不嗚呼哀哉,符號課好歹還有三個人通過,數學課全員掛科,沒有補考機會,明年全部打回去重修。
基礎班的通過率和去年差不多,還有一些基礎考覈沒能通過卻已經年滿十歲的人,心知失敗已成定局,只能捂臉哽咽。
經過一個冬天的耳濡目染,這羣留學生逐漸變成了桃源人的形狀,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掌握桃源語,並且在文化認同上無限向桃源人靠近。
冬去春來,族人們殺豬宰鼠,吹笛打鼓,歡度春節,營地裡一派節慶的氛圍。
過完春節,張天頒佈了一系列針對留學生的“新政策”:“通過期末考覈的人,下一個冷天可以繼續學習新知識!”
“你們回去後,代我向伱們的酋長問好,順便替我帶個話:學堂的招生名額有限,和天空氏族結盟的部落,將優先獲得更多的名額!”
“另外,我們將對學堂進行擴建,如果你們願意留下來幫忙,可以享受和桃源人同等的待遇,表現出衆的人,同樣能夠幫助部落爭取到更多的名額!”
史前版本的“人才引進計劃”一經頒佈,一衆留學生頓時炸開了鍋。
立刻有人問了:“我們要回去向族人說明情況,只留下一個人可以嗎?”
“當然!留下來的人越多,在分配招生名額的時候,越優先!結盟最優先!”
衆人心裡盤算着,結盟意味着放棄過去的傳統和部落的獨立性,併入天空氏族之中,聽從天空祭司的號令,這無疑是個艱難的決定。
但萬一其他部落結了盟,自家部落分不到名額怎麼辦?這學期他們只學了語言和基礎知識,真正的技術還沒接觸到呢!下學期是非來不可的!
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了張天編織的囚徒困境中,陷入兩難的境地。
好在這件事不需要他們做決定,就交給酋長和族人們去頭疼吧……
這時,忽聽一聲響亮的迴應:“大船部落願意和天空氏族結盟,成爲天空的子民!”
衆人扭頭看去,只見江河面色肅然,擲地有聲。
江河常年和各部落貿易往來,很清楚怎樣做能夠爲族人帶來最大的利益,做決定也很果斷,身爲在場唯一一個的酋長,他有做這個決定的資格。
話音剛落,又響起一聲與之遙相呼應:“大魚部落願意和天空氏族結盟,成爲天空的子民!”
魚腸昂首挺胸。大魚部落早就和天空祭司約定好了,開春後就前來參加結盟儀式,他這時候表態,純粹是爲了助長聲勢。
人羣中一陣騷動,眨眼就有兩個部落選擇結盟,衆人心頭頓時涌上一股時不我與的危機感。
前一刻還覺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現在恨不得立刻返回部落,說服族人跟進!
張天將衆人的神情盡收眼底,說實話,江河的果斷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露出笑容,點點頭說:“好,那我們現在就舉行結盟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