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漸漸西落,金烏從東方升起,陽光普照,天下大白。
刻着“亡夫鄭澤河之墓”的石碑上凝結了一層薄霜。
隨着日頭升高,薄霜化爲露珠,露珠蒸發爲溼氣,直到石碑完全被太陽曬乾,已經是晌午時候。
忽聽人聲喧鬧,一行人遠遠走來。
走在當前的是個六七十歲的銀鬚老人,穿一身緞面棉袍,拄着一根鑲金絲龍頭柺杖,身後衆人農戶打扮,穿的都是粗布衣衫,扛了鋤頭鐵鏟。
衆人中間是一名二十餘歲年紀的女子,也是村姑打扮,臉上滿是煤灰塵土,不住哭泣,淚水滑過之處,洗去穢土 ,露出雪白的肌膚。她一面哭泣,一面行走,身邊一名農漢惡狠狠地不住推搡,催她快走。
衆人走到鄭澤河墓前停下,那老者咳嗽一聲,轉過身子,瞥了一眼屋子哭泣的女子,哼了一聲道:“好啦。動手挖吧!”
那女子大駭,哭道:“五叔……不要……不要活埋我……”
老者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娼婦!你能和你丈夫同埋,入了我鄭家的祖墳,也算是對你好了,你還不知足?我澤河侄兒屍骨未寒,你就與別的男人鬼混,你這樣的髒女人,真應該點火燒了!”
那女子怕極了,顫聲道:“他不是別的男人,他是我的表哥……是我孃舅的兒子……是我親戚啊。”
那老人大怒,喝道:“什麼表哥表弟!又不是你的親哥哥!”
那女子泣道:“我丈夫死後,家裡……家裡已經沒有一點兒吃的,向你們借,你們又都不肯借我。我只好向我孃舅去要,我孃舅這纔打發我表哥給我送點兒口糧,不是……”
那老人怒道:“放屁!今天有我沒有你,有你沒有我!”命兩名農漢去掘開墳墓。
那女人眼中露出絕望神色,喉嚨咯咯作響,口中喃喃道:“不要……不要……”
那兩名農漢提了鏟子鋤頭,移開墳頭,繼續向下深挖,眼看就要挖開墓室,忽聽墓室裡有人喊道:“喂!上面有人沒有?這是哪裡?”聲音沉悶。
衆人大駭,怔怔地看着一層薄土覆蓋的墓室。
忽見土壤鬆動,一物破土而出,不住攪動,攪開一個大洞,居然是一隻人手!
雖是青天白日,但是親眼見到這麼詭異可怖的情景,衆人也都膽寒,忽有一人尖叫:“詐屍啊,有鬼啊!”轉頭就跑。
餘下七八人也跟着跑了,抓着那女人的兩名大漢對望一眼,同時放脫她的手臂,轉頭狂奔。
那老人瞪大眼睛,也給嚇得面無人色,一面罵道:“畜生!畜生!怕什麼!跑什麼!回來,快給我回來!”卻也忍不住雙腿顫抖,咬了咬牙,轉頭踉蹌奔走。
那女子立在當地,怔怔地瞧着那隻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給嚇得傻了,竟而忘記了逃跑。
一個灰濛濛,佔滿了溼土的頭從地底鑽了出來,一人灰頭土臉地四下張望,跟着雙手伸出,撐在地上,上半身也鑽了出來。
那女子喘了一口粗氣,委頓在地,看着慢慢從地面鬆土之中鑽出來的土人,眼中神色十分驚恐。
這土人當然就是雍和。
他緩緩站起身來,抖落身上溼土,他已在地下呆了一夜,陡然間暴露在陽光之下,眼睛劇痛,淚水模糊。
他在墓室之中捱到半夜,四肢肌肉已能動彈。那大漢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手法將自己肌肉封凍,雍和也是一頭霧水。他摸索站起,四下一片漆黑,還混雜着一股惡臭的屍氣,心裡惡寒,大聲呼喊幾句,蒼白無力的喊聲在墓室之中沉悶迴響。
折騰了好半晌,頹然癱坐在地上,心中的惶恐、絕望和驚懼,此生從未有過。
“我這就要……就要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麼?到底哪左將軍爲什麼要命令手下人活埋了我?”雍和在黑暗中張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空氣越來越稀薄,雍和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呼吸不暢,他的神智漸漸混亂迷失,半睡半醒之間,只盼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但這場噩夢卻是這麼真實,自己墜落在無盡暗黑之中,再也醒不過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頭頂嚓嚓聲響,似乎有人在掘土。起初他還以爲自己昏亂之下耳朵幻聽,但那掘土聲音越來越響,其間還似乎夾雜人語!
這一下驚喜非同小可,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他猛然跳起身來,衝着已經變薄的虛土大聲呼喝。
他雖不明所以,但人之求生意志何等頑強,雍和本來呼吸將滯,幾乎就在半生半死之間,但這會兒似乎全身都是力氣, 雙手連動,挖了幾把鬆土,右手探出,居然在地面攪開一個大洞!
頓時,一股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雍和鼻中一酸,清涼的氣息經由氣管直通血脈,他用力湊到洞口,貪婪地吸了兩三口新鮮空氣,腦中沉悶暈眩之感已一掃而空!
忽聽外面一人喝道:“詐屍啊!有鬼啊!”跟着就是人羣奔逃鬼叫之聲,他心中還在好奇:“什麼詐屍?什麼有鬼?”
雍和出了地面,又是大口呼吸幾口。雖然身邊墓碑林立,但此時這陰森可怖的地方,在雍和看來,竟是人間天堂一般的仙境。
忽見一個女人癱坐在地,眼中都是慌張恐懼神色,問:“你是誰?怎麼啦?”那女人見他說話,似乎更加害怕,雙手撐地,退了幾尺,直到後背靠在一塊墓碑上,退無可退。
雍和一恍神間,已經明白:自己剛從墳墓中爬出來,常人不知內情,自然害怕恐懼。怪不得剛纔他聽到有人大喊“詐屍”,“有鬼”。
“你放心好啦,我不是壞人,我也不是鬼怪。我是人,只是有人要害我,將我活埋在這座墳墓裡。”雍和解釋道,“不信你瞧,我有影子的。”
那女人果然低頭瞧瞧地面,見日光之下,他確有身影,眼睛裡的恐懼稍減,怯怯問道:“是……是誰要害你?爲什麼要將你埋在……埋在我亡夫的墳墓裡?”
雍和一愣,回頭看了看殘墳墓碑,道:“鄭澤河是你先夫麼?”
那女人緩緩點了點頭,低聲問道:“誰要活埋你?”
雍和搖了搖頭,皺眉道:“我也不知道啊。”
忽聽遠處人聲喧譁,腳步聲響,似乎有一大羣人正朝墓地走來。
那女人啊的一聲,站起身來,朝雍和看了一眼,眼中滿是惶急的神色,似乎驚恐之極,稍一猶豫,朝雍和走來,站在她身邊。她身材嬌小,只到雍和肩頭。
只見東北方有一二百人越走越近,手提肩扛,都是鋤頭、斧頭、鏟子之類,走在隊伍前面的三名大漢,手中居然還提了明晃晃的鋼刀。
雍和雖然不明所以,不過見這陣仗,也知道來者不善,情不自禁手伸到腰間,摸了摸那把六輪手槍。
那些人走到雍和二人五步開外,方纔停下。
爲首一名提刀的大漢揮舞手中的鋼刀,大喝一聲,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串晦澀難懂的南方方言,雍和連聽帶猜,還是聽不懂他講什麼,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那大漢見他不言不語,臉上神情古怪,又說了一句地方土話。他說話的語速固然極快,但就算是說的再慢十倍,雍和還是不懂其意。
雍和沉聲道:“這位大哥,你們夾槍弄棒的,這是幹什麼?”
那大漢陰沉着臉,不言不語。
聽人羣中一人道:“你說話北京官話?好妖人!好妖人!”他這話本是咒罵雍和,但雍和聽了卻是一喜。
這人說話雖然帶着濃重的南方口音,但是他努力捲了舌頭,一口似是而非,不倫不類的北方話,自己已經能聽懂。
雍和聽他稱呼自己爲妖人,心中奇怪,終於問道:“妖人?你爲什麼說我是妖人?”
一個又矮又胖的漢子越衆而出,走到那執刀大漢身邊,臉上微有驚恐神色,道:“你從地底下爬出來,不是妖人鬼魅,又是什麼?”
這一句話說的雍和居然啞口無言。他爲何會被人活埋在地下墓中,他也是一頭霧水,只覺得這件事稀奇古怪、可怕可怖、不可思議之極。
當下笑道:“你說我是妖人,我就是妖人了麼?哈哈,告訴你也無妨,我還就是陰曹地府閻王爺派來勾魂兒的黑無常!”
那漢子嚇了一跳,轉眼去瞧地下,見日光之下雍和有影子,臉色稍微鎮定,強自說道:“你有影子,那就是不是黑無常 了。”
雍和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笑了幾聲,“對啊,這位大哥,這麼說,我就不是什麼妖人了。咱們有話好好說,先把刀子鏟子放下來。”
這一句話露了怯意,反倒給那矮胖漢子提了個醒。
那矮胖漢子雖然怕他是非人異類,但想自己這邊人多勢衆,膽子也壯了些,竟然不理會雍和,朝那女子道:“雲氏,你過來!”
雲氏身子一顫,道:“我不!”她說話微帶官話口音,雍和卻是能懂。
那矮胖漢子臉色一沉,罵道:“不要臉的小娼婦!恁地丟我們清源村的人!還不如將你一刀殺了。”
雲氏顫聲道:“我……我又沒有犯了罪,也沒有做錯事,你不能殺我……”
那矮胖漢子臉一沉,道:“你沒有做錯事?我呸!你丈夫屍骨未寒,你就和你的親親表哥勾三搭四,真不要臉!簡直是混賬東西,做出混賬事情。”
雲氏幾乎哭出聲來,道:“不!不!我和我表哥從小一起長大,親……親兄妹一般,怎麼會……怎麼會像是你說的那樣?我……我家裡沒有糧食了,我舅舅命他來給我送糧食……”
那矮胖漢子臉色更加陰沉,道:“沒糧食?怎麼會沒糧食?我澤河老舅是村裡的教書先生,張家五斗米李家七鬥米的收書資學費,那裡會沒有糧食?”古時村人交易,多時還是用糧食換物抵賬。
雲氏終於哭出聲來,抽泣道:“你們……他們等我男人一死,就都來欺負我……今天挖一斗米,明天偷一車豆子,我家裡真的沒有糧食了啊。我想你們借,你們又不肯借給我,難道……難道要我餓死了麼?”
雍和邊聽邊猜,在兩人對話中,總算聽出些端倪:趙澤河死後,村人欺雲氏是個新喪的寡婦,將她家裡的存糧盡數強取豪奪帶走,這女人沒有辦法,只有和孃家人求救。她舅舅好心,打發兒子給她送糧食來,卻被這羣村人污衊爲與表兄私通。
矮胖漢子滿臉怒色,衝身旁的大漢說了幾句什麼,那大漢瞧了瞧王巋鬆雍和二人,眼中流露出殺機狠意,緊了緊手中的鋼刀。王李二人心中一驚,都是情形不妙,看來這大漢要向他二人動手了。
果然,那大漢走前一步,嘿了一聲,聲若洪鐘,只震得王李二人耳中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