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喝完茶碗中茶,便即告辭,左臂攬了那裝筆架的紅綢盒子,右臂攬了那裝傷心小箭的綠綢盒子,胸前懷裡微微隆起,卻是一疊四千多兩的銀票,直上三樓,一名店伴將他引到桂公公衆人所在雅間。
那店門口店伴果然說的不錯,這間雅間推開窗來,果然能見不遠處西湖美景。當時正是正午,日照冷湖,湖面蒙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霧氣,如同籠罩紗帳一般。
桂公公等人早已入座,正在喝茶,白頭先生停在樓頭伸出的酒招旗杆上眯眼休憩,銀甲都尉、黃衫侍衛一狼一犬伏在小否小是腳下打盹兒,黑衣宦官躺在小否腿上,兩隻爪子忙個不停,撥弄小否垂下來的辮梢玩耍。
小否見雍和進來,忙道:“唉,你回來啦!”笑靨如花,兩邊臉頰上漩出酒窩,“你去幹什麼啦?這位宋大叔說你拉肚子啦,好難受麼?不要緊麼?”
雍和笑道:“不要緊,不要緊。這一泡屎拉的我舒爽無比,前所未有。”
“篤”的一聲,桂公公將手中茶碗重重頓在說上,冷冷道:“你說什麼?這等不乾不淨的話,你也敢當着兩位……兩位姑娘的面兒說?”
斜眼看到雍和左挾右拿,懷中鼓脹,一轉念間,心中已經瞭然,微微冷笑,道:“看來你收穫頗豐啊。”
雍和哈哈一笑,坐在小否旁邊,將兩個盒子摞起來,放在腳邊。小否問是什麼,雍和只說是兩兜子茶葉,見飯店外有賣,就出錢買了。
小否見不是好吃的,也就不再多問,笑道:“你不是說,要帶我們來吃好吃的麼?好吃的在哪裡?”
雍和微微一笑,喚過店伴,先點了幾樣諸如“東坡肉”、 “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冰糖甲魚”等名菜,又點了幾樣幹品,幾樣甜果,要了一壺紹酒。
少頃飯菜上齊,色佳味香, 小是似乎懷有心事,臉色鬱結,只吃了幾樣清淡的素菜,就停箸不食,托腮看着窗外。
小否卻是眼睛圓睜,雙腮鼓起,嘴裡塞滿食物,左手筷子,右手調羹,此起彼伏,吃得臉色緊張,如臨大敵。
雍和吃了幾筷子,皺了皺眉,心道:“果然沒有‘嘯鬆居’的味道正宗。”雖然菜品不盡人意,但畢竟路途勞頓,肚中餓得狠了,兼之方纔收受鉅額賄賂,心懷大暢,胃口大開,放口大嚼。
吃完了飯,小否撫着肚皮,臉上帶着滿足的微笑,出了一口長氣。
桂公公朝小是道:“姑娘且坐一坐,我下樓去會鈔。”他知道小否智商較低,一路上衣食住行,都是請小是拿定主意。
小是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嗯,你去吧。”又朝窗外瞧去。
此時濃雲舒捲,天色黑沉,看來將有大雪。
宋三忙道:“哪裡用公子您勞駕,我來吧!”接過銀兩,下樓會鈔。
小是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向桂公公道:“咱們走吧。”瞧也不瞧雍和,當先出門。
衆人出了飯店,騎馬上車,重新上路。
果然沒走幾步,天愈發陰沉地厲害起來,俄而雪落,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灑在雍和肩頭。
宋三在馬車凳箱之中拿出三頂斗笠,分給雍和桂公公二人,自己也戴了一頂。
雍和戴斗笠之時,忽然瞥見路邊地上有一團白色物事,細看之下,居然就是那隻白鴿,那白鴿頸子被小箭貫穿而過,雙爪朝天,一動不動。
雍和珍惜小箭,躍下馬來,將小箭拔出,在白鴿羽毛上擦拭乾淨,收回綠綢盒子之中。
忽見那白鴿足上有一圈鐵箍,箍中似乎纏繞一張薄絹,原來這個字居然是一隻信鴿。
雍和不由地好奇心起,將薄絹抽出,重新上馬,展開閱讀。
只見薄絹之上用墨筆寫滿了古怪文字,形制與漢字相仿,雍和卻是一字也不認得。暗罵一句,要將薄絹隨手丟在風中,轉念一想,又將薄絹塞入袖中。
雪越下越大,漫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銀花水落,地上積雪也有寸餘,馬蹄踏雪,吱吱有聲。雪花迷了馬眼,衆人前速減慢,到得後來,馬兒倦怠,鞭子抽打,才踏出一小段路。
雍和皺眉道:“哎喲,雪下的這麼大,怕是走不了啦!”西風斜吹,雪花織得密密麻麻,雍和一句話說完,已經是滿口冰涼,吃了一嘴雪粒。
桂公公瞧了瞧天色,點頭道:“嗯,咱們還是歇一晚,明天再走吧。”他雖掛念兩位公主身上所中奇毒,急欲回到北京,問北宗要來解藥,爲兩位公主解毒。但如此天氣,確實不宜趕路。
這時還沒出城,來到一家逆旅之中,給小是小否二女要了一件天字上房,桂公公等三人各要一間地字房。一切花銷,自然雍和會鈔。他甫得鉅款,十兩二十兩的小錢,原本也不在乎,那皁衣小二得了雍和賞的二錢銀子,喜得眉開眼笑,身前身後,侍奉殷勤。
這一場雪大得極大,直到傍晚,還不見停的意思,雍和退開窗子往外一瞧,天色昏紅,大雪紛揚,遠近樓宇道路,均裹了一層銀裝。雪下了足有半尺之厚。
他關上門窗,將懷中小包袱取出,抱了兩個盒子,脫靴上牀,放下錦帳,一張一張數着銀票。
他這錢來得容易,畫的絲毫不心疼,只分賞清倌人一項,就畫了整整九百兩官銀,連同飯錢房錢,共花了九百三十四兩四十七錢零五毫。他將散碎銀兩方纔一邊,把餘下四千兩銀票收起疊好,仍是用那裙角包好,想了一想,覺得頗不放心,又將包好的裙角包袱拆開,拆開身上棉袍衣襟,擠出大團棉花,將厚厚一疊銀票取出五百兩來,其他三千五百兩捲成一卷,塞進衣襟之中,取來牀頭籮筐之中針線,粗粗將衣襟縫好,若不用手捏捻,絕看不出這臃腫蓬鬆的一塊內中藏着紙鈔。
忽聽窗子輕微“咔嚓”一聲響,跟着窗外呼嘯風雪聲傳了進來,卻是窗子開了。
雍和微微一驚,掀開幕帳,跳下牀來,細看之時,房中卻一人也無,窗子打開,鵝毛大的雪花不斷被烈風颳進房來。
他出了一口長氣,暗道:“這古怪的狗風,無端端推開老子的窗子。”走到窗邊,將窗子關好。回到牀邊,要將五百兩銀票和碎銀包進裙角包袱之中,忽聽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輕笑一聲。
雍和這一驚非同小可,扭轉過身子,左手下意識拿紅色裙角往前擲出。
只見一道銀光閃過,那裙角斷爲兩截,悠悠落地,身後卻仍是不見人影。
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但此情此景之下,也給嚇得心悸膽寒。
屋中本來甚是陰暗,牆上燃着兩盞燈,桌上擺着一隻粗大紅燭,這是燈光搖曳,照的房中物事影影綽綽,頗是詭異。
雍和俯身撿起那塊裙角,只見那裙角已從當中給人切斷,便如同那剪刀剪開兩半一般。驀地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雍和背心登時泛起一股涼氣,心念一動,瞥見牀頭的綠綢盒子,記起自己還有“傷心小箭”這等利器,探手欲拿。
只聽“嗤”的一聲輕響, 一道纖細的灰影射下,打中自己手背,宛如被蛇咬了一口一般,雍和“哎呦”一聲,連忙將手收回。
細看左手,只見手背上釘着一枚黑金髮簪,創口散發黑色紋路,剎那間延伸整個手背,這些紋路細小如髮絲,蜿蜒曲折,四下交錯,宛如一張編織雜亂的蛛網,右手手背宛如被烈火焚燒,又如被一塊寒冰凍住,一寒一熱兩種極端感覺不斷交替,冰意火勁猶如兩條毒蛇,交纏竄上,片刻便到心口。
雍和“啊”的一聲,極端痛苦之下,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跟着腰身痠軟,身子委頓靠在牀沿。
眼前忽閃一團紫光,一人從高處躍下,站在自己面前,細看之時,赫然就是那白日所見身穿毳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