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義算得上是許宣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正式見到的第一個官員,屬於大明朝體制內比較上層的那一類人物了。這些人根子上也是讀書人,不過他們走通了科舉,魚躍龍門般地進入到另一個層次,同許宣這般還在底層掙扎的書生已經不一樣。
他蓄着漂亮的須,國字臉,這時候只是和許宣隨意打聲招呼,也有着某種遮擋不住的威儀在裡面。雖然眼下對方的身份還只是一個縣官,但是這樣的風度氣魄,其實早就超出了一個縣官所能擁有的格局了。
劉守義今日乘轎子出行,大概也是偶然瞥見許宣一眼,因爲對他在錢家晚宴上的表現有幾分不錯的印象,於是便和他打了招呼。
許宣反應過來之後,恭敬地上前見了禮。對方畢竟是父母官,又是讀書人,另外許宣對他的感官也不差,便給與最起碼的尊敬。劉守義讓轎伕放慢腳步,和跟在一旁走着的許宣閒談起來。
“你那首詞寫的很不錯,不知道是偶得還是平素就有這方面喜好?本地的一些才子本官都有過了解,之前確實不曾聽說過你,怎麼?有這般才華,卻藏掖着麼?”
劉守義話語中誇讚的意思很明顯,對方的身份擺在那裡,這時候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也是比較隨意的姿態。顯然,因爲那首“醉落魄”,劉守義對許宣比較看重。
但才華是一個比較大而泛之的概念,如果說在其他方面,比如經商之類的,許宣敢說自己還多少有些心得,但是若說道詩詞之道,確實一點也不在行的。也許花些時間,費些心裡他也能憋出兩首合律押韻的詩歌,但是質量什麼的肯定無法保證。因此劉守義話說出來之後,許宣一時間也不好接話。不過對方也是善意,總不好真的不回答。隨着轎子又走出一段路,許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詩詞這些東西,確實是不太在行的。有些東西,都是前人的經驗。”
許宣說的是大實話,但是在劉守義聽來,卻覺得大概是在謙虛了。那首醉落魄所表現出來的才情不是三言兩語能掩蓋的,而眼前的書生說話裡也沒有平素一些才子們恃才傲物的倨傲心態,於是心中對許宣的觀感又好了幾分。
“年輕人,韜光養晦是好的,但是關鍵時刻也需要展示。寶玉名器,納於大麓,藏之名山的做法已經過時了。”劉守義這般說着,話裡提點的意思很明顯。大概說了一些話之後,對方也察覺到許宣對某些事情比較淡泊態度,於是拿話點他一下。這些對方既然是好心,許宣便也就認真的聽進去了。
長街兩端店鋪開張,經過中秋的稍歇之後,忙碌的情景又漸漸展露。店傢伙計裡外忙活,顧客絡繹不絕,新貨上架,舊貨要處理,還有賬目之類都需要忙。劉守義的轎子刻意壓慢了速度朝前行進,年輕的書生在旁邊跟着,和轎中之人說着話。
劉守義隨後問了一些科考的事情,對於這些,許宣沒有什麼可說的,只得照的記憶裡面的做了些回答。劉守義聽了之後點點頭,也沒有露出遺憾惋惜之類的神情。大概他見多了事情,也知道才華和科考之間並不能劃等號。隨後又和許宣聊了些經義之類的問題,這些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都是比較基礎的。
這般說了一些之後,話題又說到《論語》上。四書五經,即便在許宣那個時代,也都是作爲傳統文化的精華被傳承下來,頗具影響力,而這其中又以《論語》的影響力最廣。許宣前世讀《論語》,結合了很多後世的觀點,加上有些自身閱歷,也算有一些自己的體會了。這時候談的隨意了,免不了就多說幾句。
劉守義和許宣說起這些,起初也是作爲一個過來人對後輩的指教。說的東西也不算深奧,但是聽到許宣偶爾的一些說法,先是覺得有些好笑,隨後稍稍思索一下,眼神便有些凝重起來了。
這個時代對《論語》理解大體上沿襲的還是宋代朱熹的講解,朱熹是理學大家,他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注《論語》,有些地方免不了有偏頗,甚至有誤。這些在後世都是被人接受了的事情,但是就眼下說來,朱夫子是聖人,他的東西是不能輕易質疑的。越是讀過書的人,對這些越是有這某些偏執。許宣說出來之後,看到劉守義微變的臉色,纔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失言了。隨後心中有些哀嘆,到底還是一個現代人的思維沒有轉換過來。
劉守義讓轎伕將轎子在路邊停下來,皺着眉頭陷在思索的情緒裡面,許宣心中便有些忐忑起來了,但是隨後想象中被斥責的場面並沒有發生。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樣的解釋怎麼可以,這樣的解釋……”劉守義喃喃地重複了幾句,聲音有些遲疑:“應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在這句話糾結一番之後,他有念起另外一句:“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句話也不對……”
佾祭典時的一種舞蹈。八佾是天子的專用禮樂,八人一排,共有八排。諸侯六人一排叫六佾。大夫——諸侯之下的大臣,用四人一排,共四排,叫四佾。這是周禮規定的。季氏是魯國的權臣,有天在家裡居然擺出了八人一排的舞蹈來。有人把這件事告訴孔子,孔子就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這個時代對這段的理解大都是說孔子知道這件事後,大發脾氣,大聲斥責,這樣的事都能忍耐,那還有什麼事不能忍耐!而在後世看來,這其實是一種誤讀。孔子一貫講究溫良恭儉讓的,他是上等人,修養之類的都到了一定的境界,有學問沒脾氣,怎麼會輕易這般大動肝火?說不通。後人對這裡的“忍”有另外的解釋,是指忍心,不是忍耐。許宣和劉守義說的隨意,就把這些說出來:孔子早就對季氏有所察覺,所以當有人告訴他季氏的行爲時,就說,要注意,他連八佾這樣的事都敢做,還有什麼不敢做呢?
劉守義大概不是迂腐的學究,做官這麼些年,變通的道理多少都懂有些。許宣的說法裡,若是沒有道理那也罷了,可是稍稍深入思考進去,居然覺得更加契合孔聖人的道。他在學問上是有造詣的,這些年自己在讀聖賢書的時候,也有很多的疑問。但眼下的大環境不允許特立獨行的思想,他很多時候也只是稍稍思考便放過去了。
劉守義沉默的思索了一段時間,隨後讓轎子重新起行。又和許宣攀談起來,不過,這一次,態度上也少了幾分隨意。
許宣見他並沒有在這些事情上做計較,才稍稍放下心來,隨後便也知道,劉守義的思想屬於不保守的那一類,要不然就憑他今天所說的話,一頂誹謗聖賢的帽子扣下來,他跳進黃河都洗不乾淨。
隨後的閒談裡,許宣比較警醒,對劉守義的問話也都在心裡斟酌一下才做了回答,中規中矩的樣子。
街道很長,轎子行得慢,但是再慢也總有走完的時候。許宣要去的許家同劉守義的方向不一致,到得街口,二人便分道揚鑣了。許宣朝劉守義行了禮,轉身走過轉角的時候,聽到身後劉守義又將他喚住。
“本官邀了幾位南京那邊的大儒來,幾位老人家對本地的賢才多有提點之心,過幾天見個面,你也來罷。”
許宣微微愣了愣,劉守義這樣的邀請比較正式,他當然也不好拒絕,隨後問明瞭地點,便表示自己會到場。劉守義點點頭,轎簾放下來,許宣便轉身朝遠去而去。
在他不知道的身後,劉守義又一次將轎簾掀開,目光注視着他直到他的背影不見。
“許漢文……之前倒是根本不曾注意過。”轎子裡的聲音低低地響起來,說話的人隨後大概又搖了搖頭:“呵,不過是有些新意罷了。有些事情,隨後還要再好好考較才行……”
“起轎罷!”
人流川行,忙碌和喧囂一陣陣地過去。很多人從很多地方過來,在長街這裡稍稍聚集,隨後又散往各處……
忙碌充實而又庸常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