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了?嘖,這麼容易就信了啊……”許宣蹲在地上伸手將鮑明道嘴角的血跡擦去一些,最開始的撞到鼻子的一記,已經有了明顯反應,他鼻子附近紫黑了一大片,面頰也開始浮腫起來,想來鼻樑大概已經斷掉了罷。
想了想,許宣微微撇撇嘴:“我知你不信的,你是誰?鮑家大少爺,我怎敢殺你呢?是不是?你心裡面是不是在恨我?是不是想着眼下的事情過去之後,要找人對付我?呵,說實話,我也不信我敢殺你。”他說着,又將鮑明道的腦袋在青石路面上磕了一記。
“嘭!”
鮑明道的臉緊緊貼着路面,生理的疼痛到得某個極點,他甚至連呼喊也做不到,只是“哼哼”地不斷呻‘吟’着。而這個時候,最大的打擊其實來自心理層面。如許宣說的,他是鮑明道,誰曾這樣對他?誰敢這樣對他?眼下還是在衆人圍觀之下,等到事情過去,不知道會被傳成什麼樣子。
爲什麼會這樣?那個書生,原本是要被自己狠狠修理的。但是,只是頃刻之間,在他自己還不曾反應過來的時候,陡然間將他高高在上的心態貶落在泥地裡,並且狠狠地踐踏。想着這些,鮑明道的心都在滴血。隨後劇烈疼痛一陣陣地刺‘激’着他的身體,他便連這樣的想法也顧不上了。
臨仙樓裡,李笑顏已經走出來了,她被小二們簇擁着朝這邊不斷望着。眼見片刻之前還頤指氣使,吆五喝六的鮑明道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人按在地上胖揍,鮑家的下人們面‘色’猙獰地在遠處猶猶豫豫地想要靠近,口中不斷有喝罵聲時時響起來。她朝周圍的小二看了看,衆人對視之下,對眼下的場面都有些無法理解。那個打人的,看起來似是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怎得這般狠辣?還有,到底發生了什麼?
“喂,你準備怎麼辦?”許宣按着鮑明道腦袋的手在他的臉上拍了拍,用商榷的語氣問道。
“呃、呃……”
隨後許宣才反應過來,搖搖頭,目光轉向鮑家的下人們。
“他好像說不出話了,你怎麼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看別人,說的就是你!”許宣朝那邊鮑家的某個下人指了指:“你們都很衷心的是不是?怎麼不救他?”
鮑家下人們先是有些猶豫,有些人原先是打着衝許宣不備衝上去救人的決定的,但是眼見這許宣幾次狠辣的出手之後,都有些駭住了。他們平日裡仗着鮑家的勢力,到處耍橫也很少有人敢管,血腥的場面也並沒有少見。但是,當這一切都被人用在他們先前所倚仗的人也即鮑明道身上時,心頭免不了都升起某些寒意來。而造成這一切的當事人,文文弱弱的書生,膽小怕事的書生,只知道‘吟’詩作對的書生,反正是原本他們怎麼都不會看重的,因此心中的寒意就又盛了幾分。
老實人發飆最可怕了。
衆人在不遠處圍一圈,這個時候即便已經反應過來,但是望着鮑明道有些悽慘的狀況,還蹲着一旁的許宣,都有些難以置信。
這個叫許宣的,膽子真大!
這般過得片刻,鮑家下人裡走出一個人來,塊頭比較高大,身子也很健碩,應該是很能打的,先前同臨仙樓的小二廝打了半天,有不少小二就是被他一人打倒。這個人大概在衆下人中比較有威望,眼下自己的主人被人拿住,他站了出來。
“你叫許宣是不是?”鮑家的下人看了鮑明道一眼,隨後目光轉向許宣,眯了眯眼睛:“今天的事情你贏了,我們認栽。你放過少爺,我們便會離開,絕不爲難你,我們的債以後再算。我叫盧四。”
叫盧四的下人說完這些,又朝鮑明道喚道:“少爺,少爺……你可好?”
“盧、盧四……救、救我。”鮑明道大概還有一些意識,在聽到盧四的聲音之後,手指頭動了動,掙扎着說道。
見到鮑明道還有知覺,盧四鬆了口氣:“你也看到了,少爺傷成這樣了,今天拿你沒有辦法。船就在河裡停着,你有時間,回去收拾行李,等到家裡面反應過來,你已經可以跑出去很遠。去杭州、蘇州、揚州,很多地方都可以去……你先放過少爺罷。”
同鮑家只是顧着罵罵咧咧放狠話的其他下人不同,叫盧四的顯然不似他表面看起來那般粗獷。一番言行都有着明確的條理,先是確定鮑明道傷情,隨後和許宣說的話裡面又有明顯的示弱意味,甚至還暗示他可以逃走跑路的某種可能。
這個人不簡單,許宣在心理作出判斷來。
眼下換做是其他人,盧四的話是可以起作用的。畢竟做出這些事情來,對於一個平素只知讀聖賢書的人來說,心中難免會有慌‘亂’,說不定就會答應放人了。
只是類似害怕的情緒,許宣心中其實並沒有。先前暴起將鮑明道拿下,確實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但是隨後的舉動,味道就不同了。
這些日子以來,許宣遇到很多的事情,他在這些事情面前,可以說如浮萍般飄搖,絲毫沒有掌握自身命運的可能。無論是最初河邊上的殺戮,還是後來面對於氏兄弟,或是中秋之夜以及令狐楚對他的要求,都是這樣的。事情表面上雲淡風輕地過去了,但總還是在他心底滯留下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慢慢發酵,到得後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化作了巨大的戾氣壓在心底。
在最開始對鮑明道出手的時候,多日以來的積留的煩躁找到了一絲宣泄的可能,隨後的舉動,便是將這種可能做到了最大。可憐的鮑明道,在不知不覺間,便是充當了類似沙包之類的供人發泄的角‘色’。眼下發泄也過去了,許宣的心態稍稍平復了一些,對自己暴力的舉動也有些無言。
“算了吧,跑路的想法我是沒有的。徽州府這邊,鮑家總不可能一手遮天。我並不怕你們。”許宣說的是實話,令狐楚還有事情求着他,面對鮑家可能的反應,他還真的不是很擔心。商賈之家,即便再強勢,但是在錦衣衛面前也不可能掀起風‘浪’。
“你確定麼?”盧四有些不甘心地說道,隨後朝身邊一個下人微微使了使眼‘色’,那下人會了意,稍稍退後一些,‘混’在人羣裡便要出去通風報信。
“喂,站住。”
這些事情當然瞞不過許宣,他這般叫出來之後,人羣裡的下人頓了頓,隨後悻悻地又走回來,有些無奈地看了盧四一眼。
“其實也很簡單了,我這個人比較好說話,不就是放人麼?”許宣朝不遠處臨仙樓的方向看了看:“你們不是搞了個什麼‘明月什麼的’嗎?齊聲給我吼幾嗓子,就放過你們了。”
“明月初升?”盧四愣了愣,隨後有些遲疑道。
“這個、可不是我說的,你們自己看着辦罷。”許宣笑了笑,扯着鮑明道的頭髮,又將他的頭順勢朝青石板上撞了一下。
“可惡!”
“直娘賊!”
明白了許宣意思的鮑家下人們,怒不可遏地罵起來。
臨仙樓的主人李本正平素有蒐集雅號,一些‘精’美的古珍瓷器,或是名人字畫之類的,多年下來有了很可觀的積累。“明月初升”是其中一幅畫的題目,鮑明道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便在後面煽風點火,說是李家人暗諷太祖,心懷不軌。這些話其實要說起來,並沒有人會當真。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要拿這些做文章的話,也不是真的就沒有用。
李家便是在這事情上被擺了一道,鮑家在官府那邊關係比較硬,因此上綱上線地‘操’作了一番,居然要判李本正入獄。李本正今年五十又四,平素身體就不好,若是真的入了獄待上個三五年的,說不得就一命嗚呼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家所能做的選擇也不多,無非是‘花’錢上下打點,走各方‘門’路關係。但是,因爲鮑明道事先便有了防備,所以這樣一番周折下來,效果並不大,只是將刑期稍稍減了一些而已。李家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便只好答應了鮑明道的要求,將酒樓做了抵押,換回不做追究的保證。
事情並不複雜,而眼下許宣要求鮑家下人在衆人面前高喊“明月初升”,便是極重的打臉了。若是真的喊了,那麼鮑明道之前在做的事情又算什麼?李家的“明月初升”是心懷不軌,那麼鮑家的呢?
若是真的這麼做了,事情就太被動了,但是不做的話,那邊鮑明道不知道是否能撐得住。
“來,你也來說一句罷。”許宣將鮑明道的頭抱起來在,放在膝蓋上,隨後捋了捋對方散落的頭髮,有些語重心長地說道:“是不是很痛啊?沒關係的,馬上就可以看大夫了。來,跟我念,明月……說啊,明月……說了就放你走,別擔心了,大夫已經找好了。”說着他伸手在鮑明道的臉上“啪啪”地拍了兩下。
鮑明道這個時候意識有些模糊,但是許宣在他耳邊將話重複了幾遍,他也能聽見。下意識地,便跟着念起來。
“明月……明月……”
“少爺!不能說!”盧四意識到事情不對了,在不遠處要衝上來阻止,但是許宣立馬抓住鮑明道的頭髮,那邊隨即不甘地退下去,急切的聲音響起來:“少爺,萬萬不可說!”
許宣看了盧四一眼,低下頭來並沒有理會他:“嗯,很好,馬上就放你走了。不過……‘明月’後面是什麼啊?你能不能告訴我?”
“明月、初升啊……”鮑明道恍恍惚惚地說着,因爲是他一直在‘操’作的事情,潛意識裡就說出來了:“明月初升。”
“嗯,你真‘棒’!”
……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對眼下的一切發表意見。因爲,事實太出人意料了。人們所能做的,便是睜着眼睛看着這一幕朝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着。
起先在許宣打人的時候,有的人便在心裡猜測着這些事情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局。打了人的許宣自然是出氣了,但是鮑家隨後的報復,該怎麼樣去承受?雖然他是有詩才的,但是這些才華之類的東西,畢竟沒有什麼實際用處的。
李笑顏在臨仙樓前張大了嘴巴,四周氣氛奇怪地安靜,許宣的話音不高,但是她也聽清楚了。那書生,居然在幫自己?雖然可能並不是專‘門’爲之,但是他確實是在讓鮑明道喊出那句該死的“明月初升”了。
“你!”盧四伸手指了指許宣,隨後朝着鮑明道喚道:“少爺啊!”
“明月初升,明月初升……”鮑明道趴在地上,呢呢喃喃地說道。
“啪!啪!啪!”鼓掌的聲音響起來,零零落落地拍了幾下,這個時候當然不會有人附和的,許宣將手放下來,朝衆人看了一眼:“衆位都聽到鮑公子的話麼?哦~~你們聽,他還在說,沒聽清楚的都來聽一聽……真好聽啊。呵!”
“你過分了!你就不怕麼?”盧四冷聲說了一句,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任憑他再怎麼指責許宣,也已經無法挽回。
“還有你們,你們也要喊啊,不然我怎麼放人?”許宣朝他淡然笑道。
“你!”
“喊了我便放人!”
“我等憑什麼信你?”
“這個……你賭一下罷。”
“呃……豈有此理!”
人羣圍繞的日光下,怪異的氣氛佔領了大半條街道,很多準備去往其他地方的人路過,見着眼前的事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稍稍打聽一下。知情地人就做些解釋,到得後來,就裡裡外外圍滿了人。
許宣二人對話的時候,人羣外圍兩個衙差正在緊張地拉扯着。先前準備上前阻止鮑明道對臨仙樓動手的衙差這個正將身邊的人緊緊拉住,被拉的人則一臉焦急。
“你放開我,鮑公子遭歹人襲擊,這事情不能再拖了!”
“拖一拖吧,沒事的。”
“豈有此理,再不過去就要出人命了。事情鬧大,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縣尊的命令你不是不知道,錢老爺出的事情,縣尊那裡頂了很大的壓力,這節骨眼上不能再出事情了。”
“先前我也是這麼說的,你說沒事啊。”
“這怎能一樣?”
“一樣的啊。”
“呃……”
……
有轎子自轉角處過來,轎子不大,但是製作比較‘精’良,想來坐中之人也是有些身份的。因爲人羣擁堵,轎伕們走不通了,猶猶豫豫地彷徨起來。大概是個感受到什麼,轎簾被掀開,隨後有老者探頭出來問了一句:“出了何事?”前方眼尖的轎伕看到了情況,便小聲彙報道:“似是有人鬥毆,流了一地血。”老者聽了搖搖頭:“巖鎮這邊近來真是有些‘亂’,時辰不早了,繞道行罷。”他說完,將轎簾子放下來。
“老爺,被打的似乎是鮑家少爺。”有轎伕將事情看清楚,認清了地上被打的人之後,出聲提醒。
“嗯?”才放下的轎簾又被掀開,老者皺了皺眉頭問道:“鮑明道?還是鮑明理?”聽他的話,大概是和鮑家有些關係的。
“是鮑明道少爺。”
“這個兔崽子!居然被打?鮑瑞德那老匹夫,怎麼教的孫子?”老者又皺了皺眉頭:“算了,既然遇到,還是要管一管,去看看罷!”
轎伕於是將轎子小心地放下來:“老爺小心。”
老者朝人羣中過去,這個時候圍了很多的人,能看到鮑明道躺在地上,頭髮被人扯住,一臉血‘肉’模糊的樣子要多悽慘都是有的。
眼下老者只是看了個大概情況,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卻是難以把握。鮑明道身邊蹲着的書生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細看了看許宣樸素的衣着,覺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是隨後想了想,又有些記不起在何處見過。
他便是始作俑者罷?真是斯文掃地!
正待走到人羣外圍的時候,一陣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來。
“明月……明月初升!可惡!”
“明月初升啊!我說了!”
“明月初升,明月初升!我也說了……”
“快放人,快放人。”
“明月初升!”
老者原本平緩的腳步,微微一窒。呃……這個,什麼情況?明月初升?
“我等已說了,你快放人!再拖下去,少爺就撐不住了,你這‘混’賬!”盧四的聲音氣急敗壞地響起來。
“放人是肯定的,不過,有些事情,還需要諸位做個見證!今日這些事情,對錯先不論,但是無論如何,鮑少爺是說出那句明月什麼的,這個大家都聽到了。是不是?”
衆人聽了許宣的話之後,先是一陣沉默,隨後有些人微微點起頭了。
“那好,多謝大家見證了!”
李笑顏在遠處的石階上望着一切,這時候有些緊張地捏了捏自己的一角,身邊的小二有些興奮起來了,那邊鮑明道都說了“明月初升”,那有些事情……
正想着這些的時候,李笑顏這樣到街口轉角處的轎子,以及隨後走出來的老者。
那個好像是汪汝才罷?做木料生意的那個。李笑顏辨清來人的面容,心中微微愣了愣,那人好像和鮑家關係甚篤,怎麼在這時候過來了?
……
“見證?是何見證?老夫倒想知道。”
人羣外圍響起來一絲威嚴的聲音,許宣循聲望過去,有轎伕模樣的人正在人羣中開一條路。
“讓讓,都讓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