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自身後傳來,大概是感受到內裡某種顫抖或是恐懼意味,許宣轉過身子。
……
日光之下的小巷,一臉冷漠的‘女’子擡起頭,陽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臉上。她面無表情地聽着書生的話,某一刻,緊緊皺起了眉頭。隨後書生伸手朝院‘門’的方向指了指,她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二人隨後朝院子裡過去。
第一次走進這方‘精’致小巧的院落裡,平整的地面上,東西南北各角都有一些盆栽,冬天的時候葉子依舊是蒼翠的綠‘色’。正面對着的是廳堂,因爲掩着‘門’的關係,倒是見不到內裡的陳設。西面的地方是廚房,劈了一半的柴火正在廚房的‘門’口凌‘亂’地擺放了一地,柴刀被丟在一旁。許宣的目光在‘亂’七八糟的柴火上停留片刻,便也知道做這些事的人對此並不熟悉。起居的臥室,在東面的地方。
雖然元盼盼經過一番猶豫之後,讓他進入到了自家的院子裡,但是要說有多好的臉‘色’給他看,也是不竟然的。在她的內心裡,眼下對許宣的恨意還在,之所以將他邀請進來,也不過是因爲片刻之前他的某句話,喚起了自己心中一直在考慮的事情。因此請他進來,也是想要做一些必要的確定。
對於一些事情,在傷心之餘,她也覺得很有些不可理解。
元盼盼走在前頭,對許宣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橫豎都沒有一個做爲主人的自覺。許宣在她身後微微打量一番周遭的環境,對她的態度,顯然也未曾放在心上。
“這只是一個猜想,你娘……這樣做的前幾日,有何反常舉動麼?”
一番沉默中,許宣走到井邊上,探出腦袋朝裡面望了兩眼。井水深沉,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死了人的緣故,許宣總覺得這水比其他地方要涼冷上幾分。日光自天際照耀直下,一片、兩片的光彩偶爾落在井裡面,被圓水面框住。水底不時也會翻出一尾魚的尾巴,“啪”地在井水中敲打出聲音來。
這是“井王爺”,一般有‘私’井的人家都會放養上一些魚在裡面,其作用一方面是因爲祈福,另外的,魚在裡面活動,也能帶動水質活起來。真的到了那一步,還可以拿來改善一下伙食。
元盼盼聞言搖了搖頭,事情過不併不久,她所能做的,便是在許宣面前極力對自己的情緒做最大保留。但是即便這種自我剋制已經到了最大的程度,當她回憶起纔過去的這些類似噩夢般的遭際時,表情上依舊依舊還會泛起幾許茫然無措並且哀傷的神情。
“娘只是傷心,於……於賁身死的消息傳來之後,她先是說不信。等到隨後確定下來,一個人在屋子裡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之後就是哭了……我當時覺得她只是傷心。而且,在這之後的幾天裡,傷心過去之後,她明顯好起來。雖然表情還是不笑,但是也能夠說一些話了。”‘女’子聲音低低地說道:“她已經好了……”
“那幾日,家中吃的食物有什麼不同嗎?”許宣隨手在井沿的石塊上拍了兩把,有些突兀的問道。
元盼盼聞言,目光奇怪的看了許宣一眼,隨後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並無不同,沒有大魚大‘肉’,都是一些蔬菜瓜果,有些是集子上買回來的,還有一些是那邊地裡長的。”元盼盼伸手指了指院落的一角。許宣的目光順着她手指的方向蔓延,最終落在不遠處。那裡一方‘精’心開墾出來的小自留地上,一些長勢喜人的蔬菜瓜果,雖然數量不多,但是偶爾也能夠摘一些進廚房,做些添佐:“平素月餘才能吃一回‘肉’……娘對這些比較上心,但是那幾日好不曾到吃‘肉’的時候。”
這樣說來,也沒有最後的晚餐……
許宣心中想着這些,目光落在井邊的地方。一塊體積比較大的石塊,一方同井口差不多大小的木板。他隨意地掃了兩眼,彎下腰將木板‘操’在手裡,隨後走到井邊。木板被他小心地覆蓋在井口,正好蓋住了窟窿。
他這般做完之後,又拾起一旁的石塊,將它放在井口的木板上壓住。這一切做完,他輕拍幾下手,隨後目光朝元盼盼望過去:“是這樣的麼?”
元盼盼對他的舉動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這個時候也不介意多回答他兩句話:“原本是爲了防止‘雞’們夜裡掉下井裡的。”
“‘雞’?”許宣聞言微微挑了挑眉‘毛’,自他進院子到得眼下,空落落的院子裡除了他二人之外,便只有一些植物。
元盼盼聞言,眼神一瞬間黯淡下去,隨後壓了壓腦袋,聲音低低地想起來:“爲了給娘辦喪事,都賣了……”
許宣聞言沉默了一下,隨後微微點了點頭。
“你娘是夜裡投的井吧?”
“嗯。”
“那當時這井蓋是封住的?”
“嗯。”
“那就奇怪了……”
“嗯?”
壓在木板上的石頭,即便許宣這般成年男子要拿起來也有些沉。
許宣將自己帶入到當日元氏自殺前的場景了,在心中仔細推敲着對方的心態。
從目前所能知道的消息判斷,當時對方應該是傷心極到了極處……這般想着,許宣下意識地來到井邊。
那麼,下一步,便是想要跳井了……但是井上壓着石塊,需要費一番氣力取下來纔是。許宣才微微探出手,便止住了動作,微微搖了搖頭。
這樣……不對!
一般說來,內心有輕生念頭的人,在臨死前思維會有一段時間的‘混’沌。這般情況之後,所要做的舉動,其實都不會很複雜。就比如跳樓,走到窗口的時候,內心裡負面情緒積累到得最高點,隨後只需要伏下身子就能夠完成一次自殺。若是跳井的話,應該也是這般……
但問題在於,這中間必須保持過程的順暢無阻礙。若是跳樓的時候,窗子上了一道鎖,那麼自殺者就未必會去取一把鑰匙,將窗子打開,然後再跳樓……
自殺很多時候都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特別是對於因爲傷心到極處而起輕生念頭的人來說,更是如此。這樣做,會將原本茫然的情緒拉回到理智之中……隨後很可能會清醒過來。
按照元盼盼的說法,元氏已經開始自於賁身死所帶來的悲傷情緒裡走出來,即便某一刻情緒仍不清醒,但是要完成跳井的舉動,她必須將石塊取下來,將木板放下來,然後才能跳下去……而當她完成了這些舉動,便很可能自短暫的失神中清醒。清醒過來,便能夠意識到自己的死會給‘女’兒帶來某種不幸……
那麼,就是另外一種可能麼?
她的跳井,應該是在本身清醒的狀態下所做出來的。只是這樣一來有些事情也講不通了。出於對‘女’兒的愛護,她不可能沒有考慮到這口井若是廢了,勢必會給元盼盼生活造成的麻煩。她說過不會讓其委屈的話,那麼自然沒有道理這般做……
過得片刻,許宣有些苦惱地‘揉’了‘揉’額頭。一番腦補之後,所得的東西不多。若要深究起來,自然也算不得準確。人是一種複雜的動物,人心是難測的,後世在心理學方面的探究已經算是很深入了,但即便如此,也沒有辦法完全還原出人在遇到不同情況時候的心理活動。
隨後,他拍了拍腦袋,知道自己着相了。這些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不論眼下他能有什麼樣的推斷,元氏已死,這也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即便他真的能判斷出對方死前的狀態,也都無濟於事了。
但是,某一刻,疑‘惑’自他心底泛起來。原本已經有些開始散漫的情緒又一次凝。
如果她是被人殺掉的呢?
這種可能……會不會有?
想着這些,許宣下意識地打量了四周的環境。四圍的院牆,框住一方小小的天空。元盼盼有些費解地看這許宣的舉動,並不知道在這些時間裡面,他內心裡不斷的假設以及推翻。
許宣來到院牆之下,院牆並不高。他伸手之後,微微跳一下,便能夠夠着。
……
“哎!你做什麼?”
身後傳來‘女’子驚疑的聲音時,他已經開始攀上院牆。因爲是從院牆的‘陰’影裡翻出去,最初的一瞬間,陽光刺目。他蹲在院牆之上,伸手擋在額前,過得片刻,視線恢復清明的時候,目光纔在院牆之外的巷道上隨意地看了兩眼。
“你娘跳井,是在什麼時辰?”
“我發現的時候,是亥時初。至於她跳井的時辰,應該、應該是在戌時吧?你到底在做什麼?”
許宣聞言,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自己是殺人者,當時月黑風高,院牆這麼矮……很容易爬上來。許宣皺着眉頭想了想,目光望向巷道的一端。那邊是巷道的出口,一些浮動的人聲、腳步聲傳過來。
如果是自己來做的話,肯定不會從那邊過來,戌時的時候,路上還有人,太容易被人看到。那麼……
許宣心中想着這些,目光偏向巷道的另一端。方纔許宣便是從那邊過來的,即便白日裡,曲折綿延的巷道也給人曲徑通幽的感覺,靜悄悄的。
他於是點了點頭。
如果是自己,就會從那邊過來……
“你在做什麼?你快下來……許宣!”元盼盼在對於他讓人看不懂的舉動,很有些疑‘惑’,現在有是在她自家的院前上,若是讓外人瞧見,怎麼解釋?
院牆之上的活動空間並不多,許宣小心地穩住身子,目光在院牆之上打量起來。一些鳥糞、葫蘆蘚之類的東西鋪在上面,下一刻,目光微微一凝。
“那裡!”他伸手朝不遠處指了祉,隨後小心地靠過去。
“什麼那裡?你到底在說什麼?”
許宣移動了一段距離之後,又一次止住身子,蹲在院牆下似乎在觀察着什麼。這個時候,即便站在元盼盼的角度,也能看到他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
時間過去,元盼盼在院子裡站着,書生古怪的舉動一直沒有得到解答,日光照耀下來。院牆上的書生,院中的‘女’子,古古怪怪的沉默。
良久,院牆之上的一聲嘆息響起來。
“你去拿梯子過來,看看這個。”許宣伸手在眼前指了指,隨後對元盼盼說道。
“你到底在做什麼?我不去……快從我家院牆上下來。你這樣子,讓人看見了,還不知道怎麼說呢……”
“你娘大概是被人謀殺了的。”
“我警告你,快點下……呃,你說什麼?”
院牆之上,許宣望着‘女’子陡然間呆滯地眼神,朝她嚴肅地點了點頭:“拿梯子上來,給你看證據。”
梯子很快被取過來,元盼盼的素白的身影自牆頭出現。隨後便見到書生跟前的兩個清晰無比的腳印。
“這裡的葫蘆蘚被人踩過,因此留下了腳印。葫蘆蘚這種東西,受到壓力會變形,但是很快就能恢復過來。不過眼下的腳印還很明顯,想來是也就是這幾日才新留下的。你仔細想想,這幾天有沒有人爬上你家院牆?”
“除了你之外,沒有了……”元盼盼回憶地說了一句,下一刻,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意義,目光陡然間驚恐起來。
“你是說……”
“噓!”許宣朝她比劃了一個手勢,‘女’子下意識地朝四周望了望,正午的時光裡,除了巷道口處的一些浮動的人影喧譁外,其餘便是悄然無聲。
“這麼明顯的痕跡,很難不被注意到。留下腳印的人,卻似乎不曾發現。因此,最大的可能……這腳印是在夜間留下的。也只有在夜裡,葫蘆蘚上的腳印被夜‘色’蓋住,才讓人忽略過去。”
“夜間的腳印,往前推幾日,你娘投井……你能想到什麼?”許宣五指張開,一邊丈量着腳印的長度:“唔,大概四十四碼……當然,你也可以認爲,是小偷留下的。呵。”
高牆之下,類似恐懼、害怕、憤然之類的情緒‘交’雜在一起,元盼盼的身體陡然間顫抖起來。許宣在一旁見到她的緊張,伸手將她扶了一把,纔沒有摔下去。
“四十四碼,如果是正常情況的話,身高應該是在……”口中小聲地說着一些話,彷彿是在計算和考量,這般過得片刻,許宣擡起頭對元盼盼說了一句:“我們下去吧。”
……
冬日裡尋常人家來說,大抵無事可幹的時候更多一些。只是對於商賈來說,節序天氣之類的,也只是給生意帶來一些其他季節裡沒有的麻煩,而忙碌還是依舊的。特別是冬日再往後,年關就要到了,這反倒是一年裡最爲忙碌的時候。需要彙總一年的損益得失,總結經驗教訓,來年的生意安排,如此總總,都需要在冬日裡做出決定來。
巖鎮的街道上,幾匹健馬跑過,令得冬日裡乾燥的路面揚起了一陣煙塵。人們在路旁避開馬匹,下意識地衝着遠去地騎馬之人瞪兩眼。但也僅此而已。馬匹在下一個街道口分流,朝不同的方向而去。其中一匹一路向南面的地方,在許家‘門’前停了下來。
飛馳的馬匹因爲被陡然間拉住,高揚着上半身四蹄朝天踢着,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馬上之人差點被掀翻在地,狼狽不堪地下來之後,衝着迎上來的許家下人急衝衝的吼道。
“出事!快去稟報!”
下人們愣了愣,隨後急急地朝屋內過去。過了一陣,許安綺的身影從西廂的地方出現,帶着人朝廳堂地方向過去,臉上表情凝重。她隨手拉過路遇的下人,吩咐幾句,那下人便很快出了‘門’,大概是去找人。許安錦從對面的地方過來問她幾句話,她也來不及停下來,一面走一面說着……到得後來,兩人臉上都是緊張的表情。
這一日,發生眼下場景的,不僅僅只有許一家。程家、方家、曹家……幾乎稍有名氣的墨商家裡面,都發生這樣的一幕。
這個時候,還沒有人意識到‘浪’濤已經掀起來了,而在這‘浪’頭開始的時候,日光之下的院落裡,書生在同白衣‘女’子說着話。
‘女’子伏在井沿上,肩頭聳動,素白地雙手死死地攀在井沿的石塊上。指縫間因爲用力過度,有絲絲滲出來的血跡。只是看背影,便也能知道她的傷心。
先前的一些事情被確定之後,先前壓抑在心中的痛苦、無助的閘‘門’被打開,她終於不顧書生還在眼前事實,肆意地哭泣起來。聲音嗚咽間,難以言狀的無助和淒涼。
“她居然是被殺的……”她嘶啞地望着許宣,慘然地說了一句:“啊?你說,她那麼好的人,她居然被殺了……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啊……”
許宣心中嘆息一聲,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隨後說道:“事情只要做了,總會留下痕跡來。所謂的不留痕跡,滴水不漏,若是真的留心,總會有一些蛛絲馬跡的。事情現在已經開始‘露’出端倪,隨後只要肯‘花’時間,真相總會大白的。”
“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刺傷你。”哭泣中的元盼盼,猛然間抓住許宣的肩膀:“你幫我,你一定可以……你幫我,找到兇手……”
“我……我可以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