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河水邊回家的路途。
許宣目光悠閒,落在河北岸的某一處。算算時間,四百多年後他就是在那裡出生的。那時候,會有林立的水泥結構的高樓,某幢、某單元、某一間就是他家了。不過這時只能望見低矮的山坡,隱隱綽綽有叢生的古木,老柳抽芽,昏鴉鼓譟,還有秋日黃昏特有的煙靄氣都能看在眼裡。應該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那間普通的三室一廳了,其實前世他自己後來也就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回去。
他這般想着,眼角突然有些溼潤,大概是江邊風大,沙子迷了眼罷……
河水北岸有一些仕子模樣的年輕人,算算時間,估計是江北的某個書院放課了。那羣人年齡不一,大的有二十出頭,小的估計也就十二三歲。都揹着書篋,沿着河堤三五成羣地走着,或說笑,或比劃着什麼。
臨水的地方有一排精緻的閣樓。“青磚小瓦馬頭牆,迴廊掛落花格窗”,典型的明清徽派建築風格。後世徽州地區的建築雖然也保存的很好,但是優美的馬頭牆也是在鄉村還有一些,而在繁華的都市中,遺留下來的馬頭牆則極爲難得和珍貴。如今看着城裡大氣美觀的馬頭牆鱗次櫛比,高低錯落,讓許宣多了幾分親切感。
太陽既然已經下山了,天黑起來就很快,等天邊殘留的火燒雲快燒光的時候,城裡隨即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時間還不是很晚,天上星星只偶爾露出幾粒。許宣拿着摞齊的紙張,偶爾在手上拍拍打打,邊看邊走。
因爲暫時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所以他神情悠閒。而這種悠閒在他來說,確實比較難得,也最讓他滿意。以前不是沒有時間,只是處在各種關係中,總是要身不由己地去做很多事。
現在就好了,這些悠閒的時間都是屬於自己的,可以用來做些以前想做又沒來得及做的事,或者還有什麼新想法,有機會的話也可以實施一下——至少暫時看來是這個樣子。
如今的城市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很多民居都完善地保存到了四百多年以後,那時候都是一些古舊的老房子、老磚牆、老街道了。
他曾見過,也曾很多次揣摩它們很多年前的模樣。只是,無論怎麼也沒可能料到居然會有這樣的時候……
這時候,這城,這樣年輕。
一切來得突然,也震撼,一點準備也沒有。不過,這種事,大概也確實沒有準備的可能罷。
當時,大概是睡覺的時候姿勢不對,半夜迷糊中醒來,鬼壓身了,無法動彈。倒是依稀記得屋外傾天的大雨,狂躁的閃電,自己如同身在世界之外的孤島上一般。不過也沒想太多了,公司剛上市,太多事情,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地休息了。所以睡過去。醒來後的情況就是如今所見到的。
現在是歷史上明朝萬曆二年秋天,換算一下大約是公元一五七四年的樣子。一夢四百年麼?也不知道算得對不對……
其實腦海中還有另外一段記憶,零零碎碎不太完整,但也說不上多複雜,畢竟這個時代的人生活還是比較簡單的,所以紛紛擾擾地糾纏了一番就平靜下來。讓他有些費解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到底誰是誰的記憶?莊周夢蝶麼?
前世打拼,千辛萬苦創下的基業,簡簡單單地睡上一覺便換了人間,這種感覺很微妙,更多的是複雜。其他的,也無從知曉。如今可以確定的大概就是穿越這件事情本身。睡一覺就穿越了,說實話,他沒覺得有多丟人——反正自己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
當然同樣也不會覺得有多好。不過現在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也叫許宣好了,許宣、許漢文,名字聽起來不錯,可以接受。
初來咋到,諸多不習慣是肯定的,好在有足夠的時間去適應。畢竟還是在人類社會,不過是距離自己原來的時代提前了四百多年,而已。但是四百年,說來也不算短了。
如果可以選擇,他當然還是想去唐宋,這是大部分現代人都喜歡的。明朝,嗯,其實也還可以了,至少歷史是熟知的。慶幸沒有把老天爺得罪到死,要不然去到石器時代他可怎麼活?也慶幸沒有去那人人拖根豬尾巴的朝代——畢竟不好看,他內心深處還是比較傳統的。
除了不習慣外,陌生其實也有。很多建築,這個時候看起來確實精緻典雅,但是自己沒有見過。還有一些亭臺、水榭、水口、園林,後面也都沒有了。想來是在後來有了變故,破壞掉了。
陌生又熟悉,總得來說,是一種比較新奇的感受。來到這裡已經快半個月了,最近一直在書行幫着抄寫,活不累,賺得錢勉強夠溫飽。閒暇時候最想做的就是將這個城市古老的模樣記錄下來,事實上也努力在做了。寫生用毛筆不太方便,於是隨手削了幾塊木碳先將就一下,心中想的是以後若有機會了能不能自己動手做些鉛筆。
這時候是萬曆二年,該發生的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發生了,至於以後的歷史,他既然已經來了,也不知道會怎樣。不過太大的變化應該不會有吧,歷史的慣性是很強的,他也絕不會認爲自己有多重要。可有可無的庸常人生,這是常態,也是歷史本身。
……
安逸悠閒的生活固然是自己期盼的,不過很多事情也畢竟不可能那麼理想。自己如今的狀態也未必沒有對現實的逃避,有些事情接受起來確實需要時間……當然,也會想想今後的打算,嗯,要麼就經商去,仗着前世積累的經驗和歷史大局的把握,加上這一世身邊的環境,也想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另外的選擇,大概便是科考了。說實在的,這是一本萬利的投資,風險小,回報大,性價比最高,但是另一方面,也難度也相應高得多。當然,如果兩面都可以的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這時候的徽州繁華是不假,可是橫豎難得來一回,單程的票,也回不去了,如果一輩子窩在這裡,花花草草也總有看厭的一天。所以也會出去看看,不是有句話麼,身體和靈魂,一定要有一個在路上……真正的窮人是玩不起文藝的,這個道理古今不變。
商業上東西自己已經很熟悉,這個時代的環境也妙,後世徽商的發跡脈絡也清清楚楚。只要有機會,自己無論涉足哪個行業,一番作爲大概跑不了的——這點自信自然有。當然,至於最後能走到哪一步,也就要看機遇了。變數這種東西,也隨時存在。
心中的底氣自然也不止這些了,甚至與某些東西相較起來,經商也不算什麼——當年自己的博士課題論文可是“明代科舉制度研究”,嘖,居然有這種事情,當然也怪不得自己對不對?
心中卻委實有些高興的。
一些科考試題和資料,這時候腦裡也還有大致的印象。若是要混飯吃,編出個《大明科考兩百年七十年真題彙編》的話,難度不會太大。當然,肯定會分成三冊的,前兩冊拿出來賣就好了,後一冊的話……自己用,或者送人。
呵,天大的人情呢。
不過如今橫豎還餓不死,有些事情,暫時也便不急着去做了。
……
隨後走過粉牆、黛瓦、馬頭牆,走過磚木石雕、層樓疊院,走過高脊飛檐、曲徑迴廊、亭臺樓榭……徽派建築和諧的組合,在這樣的黃昏的氣息裡,構成古意盎然的意境。心情,於是就變得越發好了。
後世的古城徽州巖鎮,這個時候還是一座年輕的城市。許宣在燈火中走走停停,正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就看見自家不大不小的院落。
直接推門進去——因爲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懶得鎖門。昨天的蠟燭還剩下半根,摸索着用火折點燃,搖曳的燭火讓他有些惘然,片刻之後纔回過神來。
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地生火做飯,好在不論前世今生這些事也並不陌生。飯是冷的,回鍋加熱就行,需要另外切一顆白菜,撒一把鹽和上一頓餘下來的蘿蔔一起煮了。要說許宣最不滿意的地方就在這裡——太窮了啊。
前些天倒是有個和自己攀談過的鄭姓老者,派家裡人送來些肉食,但是自己下手沒輕重,早吃完了。這時候就青菜蘿蔔,先對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