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先生……”
程子善望着燈火之下,臉‘色’陡然變化的中年人,心頭不好的感覺愈來愈盛。就在片刻之前,對方還是那般自信篤定的樣子,侃侃而談地說着一些正在發生的事情。那些事情,關乎生死,但在他那裡也不過等閒的尋常之事。他說起來的時候,事情彷彿都在他的眼前,一幕幕按照他原本的設計朝前發展着。就像是按照……說書人預先安排的本子……
運籌帷幄的感覺,應該就是說得便是眼下的情形。
張先生平素幾乎不出院‘門’,他來到巖鎮的時候是‘春’末,那個時候是‘花’剛剛凋謝的時節,而眼下已經是秋天了。這些日子裡,他不曾去出過。外間人們樸素或是熱鬧的生活,簡單或是複雜的‘交’際,都同他沒有關係。即便是程家人,他願意打‘交’道的也不多。很多的時候,他就只是在院子裡擺‘弄’着盆栽,讀書或是喝茶。
程子善曾經甚至覺得,他想個隱者。但是待到一些事情發生之後,這樣的想法就改變了。雖然是類似隱士的作風,但是內裡而言,二者是絕不相同的。
張先生對於巖鎮發生大小事情,卻都能做到心中有數。當然這一方面是因爲有耳目散佈在巖鎮各處替他打探消息——今日已經能確定這一點——但更重要的,是對方的頭腦。能夠將所得的消息,建立起千絲萬縷的聯繫。並且在這樣建立起來的聯繫裡,他能夠把握住人心,預測事情的發展,掌握着全盤的大局。
到了這一步,出不出‘門’,其實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運籌帷幄……
張先生平素篤定而自信的神情,並非拿腔作勢,而是其來自有的。在這樣對很多事情都能夠‘胸’有成竹的情況之下,脫離他掌控的事情就已經不多了。而對於一些很可能會出問題的關鍵點,比如劉守義……他就會特別小心,避免在這些事情上出現失誤。
這也是他足不出戶的原因。只要他隱藏在背後,作爲一個旁觀者,對劉守義保持着必要的距離,那麼事情的發展就一直能在他的把握之中。
避免做事犯錯誤的最好方式,就是……根本不去做那些事。
只是話雖如此,但是這些隱忍對於張先生而言,橫豎也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他或許並不缺乏耐心,但是作爲他這樣的人,又怎能甘心一直被動的忍受?
他之所以選擇影藏,便是想做一個暗中的獵手,找準機會,對於他視作獵物的東西做到一擊致命。
現在這樣的機會出現了,他知道是劉守義設計了某個局,但是還是第一時間選擇了出手。這個局在他看來並不完善,而他所等待的機會其實也不需要多完美,只要有一個漏‘洞’出現,他的時機就來了。
將計就計,既然你劉守義想要玩,那麼我奉陪就是了。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是待到某一刻心中想起一些東西的時候,中年人的心陡然間就懸了起來。
怎麼在之前就不曾考慮到呢……
張先生將身子後仰,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因爲頭微微後仰的緣故,他的目光也不再朝着窗外,而是轉而望着屋頂。燈火照耀在整個屋裡,也照耀在屋頂上,但是總有一些暗處是找不到的。他便將目光投向屋頂火光照耀不到的‘陰’影裡……
程子善在一旁看着,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樣的感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切不是都是他在安排麼?一切都是他說了算的。無論對劉守義的局,還是將程家作爲棋子……他的言談所給人感覺都是自信。即便對於手下的死,也沒有特別的情緒。
但是爲何突然間,就成了這個樣子?
在程子善眼中,張先生原本的雲淡風輕,轉眼之間翻轉成了凝重的‘色’彩,連火光都微微有些遲滯。早就在程子善心頭盤盤亙的危機感,直到這個時候後因爲張先生陡然間變換的態度,開始朝頂峰攀升過去。
下一刻,他猛地抓緊椅子的扶手。
“你倒是說話!”有些話自他口中吼出來,這個時候也無暇顧忌言語中某種不敬的態度:“你這個樣子……你這個樣子……你……”
他的話並沒有順利地說完,因爲那邊張先生已經目光直直地朝他望過來。那種目光,讓程子善的心頭突突地跳了一下。同先前他所見到的黑衣人帶着強烈侵犯‘性’的狠戾目光不同,張先生的眼神裡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有的只是冷漠。
但是冷漠到了極處,就會給人一種冷酷的感覺,氣氛變得壓抑,有種令人窒息的氣氛蔓延開來。而在此之前,程子善並沒有想過僅僅通過目光,便可以讓人產生這樣的感覺——在張先生的目光注視下,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已經死去的人。
“這樣同我說過話的人,有很多……但是我想你一定猜得到他們的結局。”冷漠的話語自中年人的口中說出來,彷彿外間樹梢枝頭掛滿的霜雪。
“先生……”程子善將頭低下去,一刻都不想再去面對那樣的目光了。
“呵呵。”隨後中年人緩和了臉‘色’,沉默中開口說話,第一句居然是笑,但是雖然是在笑,卻並沒有讓人感覺到多麼有趣的地方。
“我忽略了一些東西了……”張先生收回目光,伸手在之間的額頭稍稍‘揉’了‘揉’,隨後的聲音響起來,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劉守義今日的局,我是看透了的……你聽起來或許有些雲裡霧裡,但是日後你如果能到得那一步,這樣的事情接觸多了,也不會覺得有多複雜。”
“說起來……我應該領先了他一步。”張先生說着,重新在椅子上坐正,看來時間過去,有些情緒和思路他也已經梳理完畢:“原本……這並沒有錯。”
“但是我忽略了一種可能‘性’……”
“可能‘性’?”程子善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其實對於事情的全貌他還不能夠看清楚,從張先生零碎的訴說裡面,根本得不出有用的東西。
“確切的說,是忽略了一個人……”張先生注視着有些跳躍的火光,用複雜的語氣說出一個人的名字。
“令狐楚啊……”
“他?”程子善微微愣了愣,腦海中浮現出某個錦衣衛百戶的身影。
“令狐楚……呵,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人?”時間過去,雖然不知道張先生內裡的心情是怎樣,但是表面上看來,他已經平復過來。這個時候望着程子善,語氣莫名地問了一句。
“見過幾次……”程子善回憶着說道,這個時候當然不知道對方問話的目的,但只是想一想,有些關於令狐楚的記憶就自心頭浮現上來。畢竟……太深刻了一些。
“最早的時候,是在錢家的晚宴上……錢有死的那晚,他第一次出現,扛着一把大刀……說起來應該還是張先生你‘逼’他出來的吧?那夜他讓人寫詩,古古怪怪的,不過這些事都在先生的預料中,只是……呵,事先的準備並沒有起到效果,倒是誤了先生的事……”程子善說道這裡,原本的記憶稍稍發生了些許偏轉,有書生的身影浮現過來。
情緒變得有些古怪……
張先生則是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顯然對這些並不介意。
程子善收回情緒,聲音接着響起來:“後來再見到的時候,便是前些日子臨仙樓的墨展。”才收回來的情緒,因爲這樣的回憶,又開始變得複雜。那個對於程、許二家都意義重大的墨展,顯然讓他耿耿於懷。
“許宣。”再次走神之後,他喃喃地吐出兩個字。
張先生面無表情地在遠一些的地方看了他一眼:“今日的事情,說起來同許宣也有關係。”
程子善聞言張了張嘴,隨後並沒有聲音發出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程子善發現幾乎同自己有關的所有事情裡,都有着那個書生的影子。連眼下這種高端的鬥爭,他都牽扯到裡面去了。
“那麼說說你對令狐楚的評價……”
“這個人……”程子善在心中試圖勾勒着關於對方的形象,但是過的片刻,他望着跳躍的火光,低聲說了句:“不太好說。”
“他是個瘋子啊……”程子善的話音剛剛落下,張先生便嘆息地說了一句:“是不是這樣認爲?”
程子善想着令狐楚的一些行徑,有些不自覺的點了點頭。
“行事古怪,不屑走尋常路……但是,這些或許都是假象,他或許根本就不是個瘋子。”張先生在不遠地方望着程子善。
“因此,我失誤了。如果他真的不是我以爲的樣子,那麼這次的事情……很可能要遭。”
話說到這裡,張先生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抹苦笑:“有時候想法總有誤區,原本靜下來稍稍想一下,也就能發現問題……但這一次,我終究是衝動了一些。希望……事情不會是我想的那般。不然……”這個時候,他望向程子善的眼神,‘露’出些許歉然,隨後隱去。
……
縣衙裡喊殺聲息止,隨後傳過來陣陣奇怪的聲音,周圍試圖探聽熱鬧的人聽到這裡,臉上‘露’出奇怪不解的神‘色’。
分明打得好好的,怎麼就吐了呢?
這些聲音,傳到離縣衙不遠的某處小院落時,就有些小了,但是隱隱約約也能聽到一些。原本在屋內的劉守義不知道何時居然已經出現在院落外的石徑上。老九在他身邊小心的將他攙扶一把。
雖然先前劉守義表現的不錯,但是就內裡來說,他也只是一個讀書人呢。身體素質算不得好,因此一番折騰下來,身上稍稍帶了些傷。不過這些傷在他的臉上,也並沒有影響到那一貫的威嚴。月光照‘射’下來,他嚴肅的神情帶着些許輕鬆,顯得古怪。
心中其實在盤算着明日升堂或是同士紳們打‘交’道的時候,要如何解釋這些。
院牆裡傳來火光,火光將院子上方的天空映紅了。刀劍相‘交’的聲音隨後傳過來,人的呼號聲,凌‘亂’或是保持着一定章法的腳步……雖然有着院牆的阻隔,來往的刀光劍影看不見了,但是隻是聽聲音,也能知道內里正在上演的某種慘烈一幕。
劉守義便立在‘門’口的地方,在等待着什麼。
“嘖,你還活着……真是叫人有些意外。”有聲音在巷子的另一端響起來:“我還以爲你已經死了呢……”
“呵,本官豈是那麼容易死的?”聽見聲音,劉守義負手轉過身子,在他對面的地方,令狐楚正緩步走過來,在身後的雪地裡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這一次,他的肩上扛着一柄巨大的長刀。刀沒有鞘,在月下閃動着寒光。
令狐楚走過來,目光盯着劉守義看了半晌,隨後轉過去,望着院內沖天的火光。
“一輪火箭之後,恐怕就能倒下不少……嘿,我事先命人在箭上塗了毒。若是被擦了一下……那麼……”令狐楚說着衝劉守義拉長了舌頭,做出一個吊死鬼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的可笑。
對於他的舉動,劉守義並沒有理會,只是伸手指了指他身後的巨劍:“這個樣子……你還能自稱讀書人麼?”
令狐楚揚了揚眉頭,伸手朝喊殺四起的院子方向指了指:“那這個樣子呢,你難道就是讀書人了?”
“呵……”
“呵……”
兩個人同時發出笑聲來。
……
這個時候的呼喊聲,除了表達一些心中的底氣或是給對手製造一些心理的壓力之外,並沒有其他特別的效果。因此單從呼喊的內容裡,是判斷不出什麼來的。
“殺!”
“去死!”
“賊子……”
“啊~~~”
劉守義同令狐楚聽到這裡,才皺了皺眉頭,院落裡大概有人死掉了,因爲呼號的聲音裡傳來一絲淒厲。
隨後的碰撞更加‘激’烈起來。
但是在過‘激’烈的場景,眼下因爲看不見,所以衝擊力還是稍稍減弱了一些,也便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劉守義同令狐楚纔有着片刻的閒情說些話。
“說起來,本官還是小看你了……”劉守義望着院落上空的火光,聽着刀劍‘交’擊的聲音,這般說了一句。
“哪裡話……”說的話雖然是謙虛的,但是同令狐楚眼下的神情顯然並不一致。令狐楚‘挺’了‘挺’‘胸’,身上的刀被他砸在地上,發出“鏘”的一聲輕響。
“你懂我的!”他偏頭朝劉守義笑了笑。“事情做到這一步,那個叫神機張的應該已經落到圈套裡去了……”聲音說道這裡稍稍頓了頓:“神機?呵,還真是敢叫……”他說着又偏頭看了劉守義一眼:“要不我倆也取個名號?算死草令狐楚、智多星劉守義……”這般沉‘吟’着說了句,伸手在鬍子拉碴的小巴上稍稍‘摸’了一把:“唔,不好,顯得……”
“不夠謙虛啊……”
劉守義對於他的話,也只是笑了笑,隨後說到:“他能做到這一步,也已經很不錯了……如果單單只是本官一人,或許應付不過來。”
“哦?是麼?”令狐楚笑了笑,隨後伸手朝他點了點:“你還真是謙虛……”
“本官說的是實情。”劉守義搖搖頭:“我原本其實還有些擔心,不過看到眼下的情形,他顯然是對你估計失誤了。”
“‘操’‘弄’人心的人,自以爲能把握住人心……但是疑神疑鬼,總有一天要把自己玩死。其實換做另外的人,即便只是一個普通人,也不會不去預料我二人合作的可能。”令狐楚頓了頓:“真是搞不懂他哪裡來的自信……他以爲給我下了戰書,我就一定會接麼?我不過是做了樣子給他看而已。”
“他以爲他懂我,他以爲他了解我,他以爲他真的是神機妙算……呵。”令狐楚笑着說道:“穆雲槐出事之後,我走到明面上來。在錢家讓人寫詩……這個時候,我給人的印象就已經開始定下來了。”
“隨後我又做了不少的事情,包括同那個叫不走尋常路的許宣親近,都是爲了累積這種印象。我要給他留下的,便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的印象。我不拘格套,我天馬行空,我就是不走尋常路的……無論如何,這樣的一個我都絕對不會同劉守義合作。”
“爲了進一步加強這種印象,我特地同你進行了幾次接觸,並且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於疑心重的人而言,就會覺得這樣的接觸是假象……但是誰能想到有些計劃就是在這幾次接觸裡不斷完成?我最初來巖鎮,便是想找你劉大人合作的。讀書人嘛,有共同語言的。”
“可惜的是……他不相信。”令狐楚說道這裡,聳了聳肩間,有些無奈的說道:“你看,人有時候太相信自己,太懷疑一些事情,就會把自己騙了……”
劉守義在一旁看了令狐楚一眼,隨後笑了笑:“眼下情況,其實勝得很勉強……我們也是在賭。這一次是抓住對方的一個小失誤,在這之後若是想進一步對付他,就會困難很多了。說起來,這一次能做成,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
劉守義說到這裡,目光朝巷口的地方望過去,這個時候,青衣的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那裡。
“如果不是把她拉過來,你以爲你的那些表演,真的有什麼效果麼?”
令狐楚聞言,‘露’出惱怒的神情:“你們這些當官的,虛與委蛇的道理莫非不知道麼?有些事情,有必要說的那麼清楚麼?”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