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這件事情之前,他還在興致勃勃地逛着巖鎮的廟會現場。心中想着自己接下來的計劃,並且遇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巖鎮的“上九”廟會,是徽州府最具影響力的傳統廟會之一,每年的正月初八到初十,爲期三天。在整個廟會期間,會舉行一些遊神、祭神的活動。搭臺唱戲,各地商販亦前來趕會。在十里長街上擺設攤點,各種農、副、土特產品和農具、日用百貨應有盡有,一應俱全。
在眼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種一年一度的聚會,其實帶着某種民衆狂歡的‘性’質。人們除了大年三十之外,其餘最具期待的,便是這一天的到來了。
趕集……
原本歷史上農曆正月初九日爲唐朝忠烈張巡和許遠殉難日,徽州巖鎮每年於此日舉行廟會紀念,俗稱“上九會”。起初的意義大抵是這般的,後來隨着時間過去,初衷被人遺忘掉,但是熱鬧卻依舊保留了下來。
最初的局面是怎麼樣的,眼下已經不可考了,但如今的“上九”廟會,已經成爲徽州最具傳統影響力的物資‘交’流大會。期間,各方商賈雲集,買賣興旺,生意紅火。
廟會的地點選在十里長街,沿河鋪開一道道繁榮的景緻。這三天之內的經費支出頗爲龐大,大抵來自一些大族的支持,工商富賈的捐獻,以及一些地主富紳的解囊。不過也不能說是樂善好施,這些出了錢的人,一般能夠搶到最好的幾處位置,吸引最多的人流——‘花’出去的錢,終究是能夠翻倍再賺回來的。
河邊拂堤的楊柳已經‘抽’出新綠了,還有幾日纔到立‘春’的,但是萬曆三年的‘春’天似乎提早來到了。前幾日雨水之中水面有些渾濁,但是這個時候晴了兩日,因此又清澈起來。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繁榮的生意景象也映在柔‘波’似的河水中。
雖說是十里長街,但是其實遠遠不到十里的路途,古人麼,說話、做事都喜歡往大里鬧。就許宣眼下的判斷,約莫能有五里多路。
頂天了……
但雖然是五里多路,但是按照眼下的規模而言,也很客觀了。廟會結合商集,飯、面、點心、酒水和日用百貨、竹木鐵器等產品,算得令郎滿目。爲了能夠在今日的廟會之中能有一席之地,爭奪在很多日子之前就已經開始。眼下的小販們,都是勝利者了,至於所用的手段,也已經不重要。
穩賺不賠的……
畢竟不用愁客流,只要攤子擺在那裡,生意就會有。若是態度好上一些,服務周到熱情一些,那麼就會紅紅火火。至少能夠保證接下來一年的生活無憂,若是更好一些的,攢了錢在鄉下置辦幾畝天地,家業的積累就可以慢慢起來了。
當然,在許宣眼中看似熱鬧非凡的“上九”廟會,所買賣的東西,同後世自然沒有可比‘性’的。在那個時代,物質條件已經極爲豐富,上九廟會失去了原本的意義,變得可有可無起來。如果不是作爲傳統的一項,或許也早就已經被人忘記了。
卯時才過半,長街上就已經很熱鬧了。十里八鄉,很多的人在晨霧裡趕過來。不同的口音匯在一起,熱鬧中夾帶着幾許光怪陸離。有些離的遠的人,甚至是幾個時辰之前,就已經冒着天星趕路過來了。總得來說,爲了這樣一個日子能夠趕上熱鬧,費些氣力什麼的,橫豎都不是問題。
太陽出來的時候,許宣在人羣中隨‘波’逐流,原本要去什麼地方,已經忘記了。這個時候隨着涌動的人‘潮’,朝前走着。左邊的地方有人在雜耍,引起了圍觀,喝彩聲音一陣一陣地傳過來。右邊好吃的食物前飄着香氣,銅錢撞擊的聲音。除了這些,鍋、碗、瓢、盆等日常用具,也受到了極大的歡迎。
辦個超市的話……或許可以。
許宣邊走邊看,心中一些想法有一茬沒一茬地往外冒。近旁有個老漢,不知道多少日子不曾洗澡……他掩着鼻子稍稍退開一些。隨後在路過一個攤點的時候,遇到熟人了。
想了想,他努力地擠進去人羣裡。那邊是一個賣鐵器的攤點,所賣的東西也是日常所見的,鋤頭、鏟子、鐵犁、鎬……在眼下的時代,對於管制刀具的控制也很嚴格,因此,攤位是哪個所能見到的鐵刀具也就鐮刀和菜刀兩種。
那邊也見到許宣了,先是怔了怔,隨後笑着搖搖頭,繼續轉過頭同身邊一個老漢就着一柄菜刀討價還價。
菜刀的價格從兩百文錢一直被壓下去,鬧到後來,對方大概覺得在許宣面前有些沒面子了,於是脾氣上來,將刀從對方口中奪過,口中狠狠的說道:“這刀不賣了!”
老漢罵罵咧咧地離開,許宣笑着搖搖頭,才衝對方拱拱手:“牛兄。”
賣菜刀的便是牛峰了。這時候許宣才記起來他原本的職業就是鐵匠。在‘花’山的事情之後,牛峰得了一筆不錯的酬勞。前些日子,李賢和鄧宣明的賠款中也有很多是直接作爲感謝,分給方元夫等人的。因此,他的生活已經無憂了。
有錢沒處‘花’,也蠻無聊的。這個時候對方出來擺攤,大概也不是爲了錢財。更多的原因或許一是祖上的手藝不能丟,二來便是一直以來每年正月裡都會擺攤的,已經成爲習慣了,一時間還真拋不掉。
笑着走上去。
“兄臺,這把刀怎麼賣?”許宣拿起一把鐮刀,伸出幾根手指觸碰一下,口中問道。
那邊牛峰衝他翻了個白眼:“祖傳寶刀,要的話便宜一點給你了。”
“既然是祖傳的……真的沒有關係麼?”
“祖傳的東西太多了,挪……這把斧頭也是啊。”
“沒開鋒的……”
二人說說笑笑,許宣自然沒有真買的意思。隨後聊到生意上,眼下既然不是爲錢財奔‘波’,牛峰的心態難免有些不對。該放低身段的時候放不下去,熱情的態度做不出來,因此今日早晨到得眼卻是一筆生意都沒有做成。
“如過只是簡單買賣的話,應該也不至於這麼難。”許宣聽他說完,將手中的鐮刀放下,這般說了一句。
“你有辦法?”牛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許宣已經拿起先前他所指的未開鋒的斧子。
“總有些辦法的,有些事情,生意也需要配合,如果你肯的話……”許宣的聲音說到這裡停了停,隨後將手中的東西朝牛峰示意一下:“唔,你這柄斧頭多少錢?”
“二百文左右罷……”
“那行,我四百賣出去。”許宣說着迎着牛峰古怪的眼神,有點了點頭補充了一句:“一刻鐘之內。”
牛峰望着許宣認真的臉龐,確定他並不是在說笑,隨後有些不以爲然地笑了笑。許宣的本事……呃,其實在他而言,也只是覺得許宣比起其他讀書人,更多上幾分狠辣和果決罷了。如果真的要說能力,他接觸的並不多,因此並不算十分清楚。即便也聽說他經商很在行,但是畢竟是傳聞,說服力之類的總是要差上很多的。
“那麼,配和我一下……”書生在不遠處,同他招招手。
半推半就地做起事情來,其實這個時候也是抱着娛樂的心態。許宣拉着牛峰耳語了一陣,隨後面對着對方狐疑的眼神,伸手在他的肩頭拍了拍。
人羣走動,比肩繼踵,這樣的局面裡某些時候走動都會成爲及苦難的事情。人們興致勃勃的情緒卻一點都沒有減少,待到時辰朝後推了不多時,又有顧客來了。
“後生哥,這把斧子多少錢?”一箇中年的漢子來到攤前,眼下大凡來打聽這些東西的人,都是有一定需求的。古銅‘色’的手背上,有幾道劃痕癒合之後留下的疤。臉上的‘色’澤也類似,模樣看起來像是經年在山中行走的樵夫。
“什麼?”牛峰大聲的問了一句。
“這把斧子多少錢?”樵夫打扮的中年漢子伸手‘摸’着斧頭,又說了一句。
“你說……什麼?”牛峰將耳朵偏過去。
原本以爲是人多嘈雜的環境裡,聲音聽不清楚。但這樣幾次之,樵夫也看出問題來了——莫非眼前這賣刀的後生耳背麼?
“我說,這個多少錢!!”
互相吼了幾次,終究是聽清楚了。
“這個我可做不得住……”牛峰衝着對方擺擺手,隨後腦袋偏到一邊朝正在努力做出忙活樣子的許宣問道:“當家的,這斧頭多少錢?”
自己的攤子不能做主,雖然知道是假的,但是感覺依舊有些複雜。
“哦,八百文……”
“多少?”依舊是“耳背”的模樣。
“八百!”許宣“不耐煩”的聲音傳過來。
“哦~~”牛峰點點頭,隨後轉過頭來望着樵夫說道:“當家的說,四百文……”
那中年漢子臉上稍稍錯愕一下,隨後‘露’出一抹狂喜,但是旋即這樣的表情也努力地剋制住了。緊接着做出一副嫌貴的樣子,稍稍又看了兩眼之後,確定質量上乘之後,立刻就開始付錢了……
“貴了,若不是急着要用……”一邊數着錢,口中還這般嘟囔抱怨幾句。
隨後拿了斧子急匆匆地離開了。
牛峰望着手中的銅錢,稍稍愣了愣,默默無言了一陣之後,目光朝那邊的許宣望過去。許宣也只是攤了攤手。
“正好一刻鐘。”
聲音響起來,很快就被嘈雜的人聲湮沒掉了。
只是爲了說明一下事情罷了,這樣的方式自然也不能常用。因此隨後還是正經的買賣。一邊說着話,一邊做着生意。
“看一看,瞧一瞧……對了,方兄近來可好?前幾日上‘門’拜會的時候,說是不在家。”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牛峰學着許宣說幾句話:“其實……聽說是躲婚去了。”
“是麼?他也這麼慘?”
“嗯,爲什麼要多個也字?”
“……沒什麼。”將話題稍稍轉開,許宣衝着川流的人羣喊了幾句話。
“兩百文不算多……兩百文不算貴,不用回去開個家庭會。雖然不是傳家寶,家家戶戶離不了……三年五年都用不壞,還可以傳給下一代。”
“隨便挑,隨便選,全場兩百文,啥都兩百文。兩百文,又不多,娶不了媳‘婦’,買不了馬車。”
“兩百文,白‘花’,一年四季都用它。”
這樣古怪的詞句經他喊出來,隨後吸引了周遭很多的人。這些營銷的手段裡面,最普通不過的東西——讓人覺得新奇,然後東西本身實用。效果就能很快見到。
牛峰笑嘻嘻地收着錢,但是心中不滿的地方也有。嘖,一口咬定了兩百文,原本想提價的……不行,這詞得改改。
轉頭看過去,呃……身邊的書生已經不見蹤影了。隨後視線偏向遠一些的地方,一襲青衫已經隱沒在人羣之中。
在牛峰攤鋪處的逗留,純屬娛樂,隨後去了木器市場,是準備做一些要緊事的。如果事情能夠辦成的話,隨後若是去到杭州,那麼就順利許多了。
各種傢俱、桌椅板凳之類的東西,他不斷走不斷瞧,不時也會就一個做工考究、‘精’良的物件停下來稍稍問幾句。問題大多是做工方面的,於是也會讓人感到疑‘惑’。
又逛完了一家之後,許宣稍稍轉身的時候,神情微微一怔。陡然而起的反應,便是將袖子中的手猛得握緊。接着目光朝旁邊偏轉過去,一個臉上有些髒兮兮的‘女’孩將頭低下去,努力地想將手從許宣的袖子裡‘抽’出來。
嘖……遇到扒手。
許宣反應過來,左手陡然用力。‘女’孩的手被他在手中抓緊,正努力地‘抽’動一下。但是隨後發現許宣的力氣並不算小,於是目光哀求地朝他看過來。
‘女’子的年紀並不大,眼下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的衣服打了補丁,洗得發白,臉上髒兮兮的,這樣原本長得什麼樣倒也看不清楚了。
眼下的環境裡,人流來往頻繁,盜竊事件的發生也是經常有的事情。爲此縣衙會派幾個衙差過來巡視,但是也只是稍稍能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罷了。該發生的,終究沒有任何辦法躲掉。
隨後,‘女’孩拿眼狠狠地瞪着許宣。對於她的表情,無論是先前的哀求,還是眼下的兇巴巴的樣子,許宣都不爲所動。她的手藏在許宣青衫的袖子裡,眼下兩個人捱得雖然近了些,但是到處都是人海,也沒有人注意到。
許宣繼續朝前走着,那姑娘之後可憐兮兮地跟在他的身後,偶爾掙扎一下,但害怕被人發現,也不會太過劇烈。
走過了糕點鋪,走過了糖人鋪,走過了買布匹的地方,走過了‘混’沌攤……人越來越多,太陽從頭頂照耀下來,帶着明顯的熱度。終於,能夠見到不遠處幾個衙差走動的身影。‘女’孩一下子急了起來,小手不斷地掙扎着。
“大、大哥……”
大爺都沒有用。
繼續朝前走。
‘女’子的聲音小小地,急急地繼續說道:“我有理由,有的……”
“那麼,給我一個理由……”這個是,許宣終於偏頭同她說了一句話:“或者,你也可以大喊非禮。”
‘女’子驚恐地望着她,目光閃躲一下,隨後低下頭,小聲地說了句:“娘病了……”她說完之後,目光朝遠處的衙差看一眼,隨後轉回來落在許宣臉上,哀求的神‘色’更甚了幾分。
“真是不錯的理由。”許宣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沉默了片刻之後,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孩:“第一次幹這個麼?”
“啊,什麼?”‘女’孩有些愕然的擡起頭。
“我是說,你不太專業……你看,衣服洗得這麼幹淨,臉上塗抹成髒兮兮的樣子,故意的吧?看來怕人認出來,那麼……你是附近的?”
簡短的推測裡,有些東西或許接近實情。又或許做竊賊的人,本身就有幾分裝。總之‘女’孩髒兮兮的臉上,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不要、求你了,公子,不要……”
嘖,說的真像我做了什麼一樣。許宣搖了搖頭,隨後正準備說什麼。身邊有說話的聲音傳過來,擦肩而過的時候也足夠讓人聽到了。
“哎,許家那個要嫁人了。”
“老二麼?做生意的那個……”
“你們說的那個許家?呃、好吧,你二位繼續,就當我孤陋寡聞……呵。”
“錯了吧,是大小姐呢……”
“從杭州被休回來的那個?”
“又要結婚了啊,誰會要?”
身影零零落落地進入許宣耳中,一些意思稍稍流‘露’出來,讓他有些遲疑。隨後手中‘女’孩的小手掙扎了一下,他回過神來,再凝神去聽的時候。只聽到隱隱約約一句“消息可靠”“明天就定下來”之類的話。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中慢慢升騰起來,應該不是憤怒,有些……類似不甘,但也不一樣。或許更妥當一些的形容,應該是……毫無準備之後的莫名其妙?
‘牀’單的事情似乎還發生在昨天,當時那個‘女’子對於生活本身已經有些失望了。依她的‘性’子,突然之間決定嫁人,若說沒有理由,肯定是不信的。
但是,爲什麼會這樣呢?
這般想着,手稍稍鬆了鬆。
“非禮啊~~~~”
聲音喊起來的時候,他下意識的揚了揚手。
“啪”的一記耳光。
那邊行竊的‘女’孩淚盈盈的,手捂着左臉頰,雙目呆呆地望着她,口中下意識地還在說一句。
“非、非禮。”
人羣朝他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