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從西天的地方鋪過來,燈火隱隱綽綽的裝點在城市之中,璀璨之中還保持着除夕以來的喜慶。並且,大概還會持續很久的。
早‘春’的日暮裡,晚風有些涼。許安綺用過晚膳,在閨房前的迴廊裡來來回回地走動着。低頭想着一些事情,理一理思緒,隨後目光也會做一些遠望。遠遠的水面之上,漁舟和畫舫的影子已經有了。歌妓們在整個節慶的過程中,大概賺了很多錢,這個時候就更賣力了一些。風裡清晰地傳來一些‘豔’冶的調子。
聽着覺得有些煩了。
隨後她在迴廊上慢慢地坐下來。這棟樓在一百多年前許家建家的時候,就要已經有了,後來雖然經過多次翻修,但是有些原本的東西還保存着。迴廊下有着被稱爲“美人靠”的靠椅,長長地一直拖到視線盡頭迴廊轉角的地方——這是屬於樓層之上日常休憩和活動的場所,也只有在徽派的建築中這邊才能見到。
閨中‘女’子外出不便,寂寞的時候就倚靠在迴廊下椅子上,遙望外面的世界,或窺視樓下迎來送往的人羣應酬,“美人靠”的雅稱由此而來。從形態上而言,也確實涉設計地漂亮。條凳形的座椅連着靠欄,所用的也是上好的木料,向外探出的靠背則彎曲似鵝頸。
許安綺身影孤單地坐在長長的“美人靠”上,“美人靠”優雅曼妙的曲線合乎她身子的輪廓,靠坐着十分舒適,只是秀美的肩頭慢慢地矮下去了。
一百多年前就存在的東西,這些年裡,許家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曾如她這般憑欄靠坐,又不知道糾纏了多少美麗的哀愁。百無聊賴之際,她們只能想眼下自己這般妝樓瞭望、憑欄寄意。西樓的月缺了又圓,心中卻依舊是空落落的。在這樣的時候,望着半個城市的燈火,韶光易逝、‘花’開不再的慵懶閒愁輕易就漲滿了整個心房。
“朱欄倚遍黃昏後……”少‘女’雙手十指‘交’叉,稍稍擺‘弄’一下,口中‘吟’出一句詩詞來。出處倒是忘記了,只是覺得同眼下的情形有些暗暗相合。總有某些時刻,會覺得這些路過心上的句子,都是爲自己而寫的。
閨怨……
心中想着這些,少‘女’有些煩悶地晃了晃腦袋,原本總覺得應該離自己很遠纔對。
“還真是……獨自莫憑欄呢。”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她擡頭看過去,轉角處燈籠的火光映出來人的身影。她這般看了一眼之後,又將腦袋垂下來。
“安綺……”許安錦走過來,口中這樣喚了一句。聲音似乎少了往日的些許憂愁。
“嗯。”少‘女’低低的應了一聲。
許安錦在夜風裡稍稍理了理耳畔的鬢髮,隨後也在她身邊的“美人靠”上坐下來。
安安靜靜的場面。
“明日裡,張姨婆回過來……大概是先前替姐姐聯繫的人家已經同意了。”良久之後,許安綺望着自己在燈火中顯得越發素白的十指,口中淡淡的說了一句。
許安錦聞言愣了愣,隨後聲音裡帶着幾分‘波’瀾:“那個、嫁人的事情……我想、我想還是暫且、暫且算了吧?”她說着,有伸手理了理鬢角本就很齊整的髮絲。
許安綺轉過身,素雅的身子斜斜地趴在“美人靠”的沿上,目光沒有落點地衝下方看着。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妹妹,我是覺得,眼下許家的事情很多,若是再加上我的事情,就會忙不過來。因此,是不是稍稍往後推一推呢?也稍減你身上的擔子。”許安錦勉強地笑着,口中這般說道。
“姐姐啊……”許安綺的聲音淡淡地響起來:“到得這個時候,你還在隱瞞麼。”語氣裡,某種篤定的意味。
許安錦的笑容僵在臉上,過的片刻,才慢慢舒緩下來,疑‘惑’地問了一句:“隱瞞什麼?”
許安綺轉過身,認真的看了她一眼,隨後說道:“你已經是許宣的人了。”她說完之後,快速地移開腦袋,視線落在遠處的山巒之上。
明顯在壓抑着情緒。
許安錦在她的身後,素雅的右手在‘脣’邊掩了掩,眼中佈滿了驚駭,一時間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先前說要嫁人,我就已經很奇怪了……沒有理由那麼急的。今日午後,你大概是想說出來的吧?但是被他打斷了。”許安綺的聲音冷靜地有些可怕:“後來他來了,大概也是聽到了消息……”
“他……將我支開,同你說了些話。但是同徐老爺的生意,黛兒是不應該知道的……”
“大概也能猜到是什麼,然後你的心情就好了,自然不會想再嫁人……畢竟以他的‘性’子,做出的事情,終究是會負責到底的。”聲音說到這裡,稍稍頓了頓擦才着響起來:“你急着嫁人,這樣做……是不是在‘逼’他表態呢?”
“眼下、你滿意了?”
許安錦呆呆地聽着許安綺冷靜到極點的話,片刻之後,想開口做些解釋,但是對面的地方,少‘女’已經站起身,衝她疲憊的揮揮手。
“我乏了……”
隨後在許安錦的目光中,腳步緩緩地朝着迴廊的盡頭走去。少‘女’平靜的背影,在轉角的地方,終於抑制不住地伸手在嘴前狠狠地捂住。
哭了……
許安錦渾渾噩噩了一陣,在浴池邊褪去全身的衣物,心情依舊不曾從先前的震駭中回覆過來。自己的妹妹是聰明人,這些事情……果然是瞞不住的。
這下遭了。
心中想着這些,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衣物上,一抹姍姍來遲的殷紅‘色’。她愕然的表情久久的停在臉上,思緒久久無法轉動。
……
許宣在黃昏時分離開了趙家。
關於“人力拉車”的構想,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眼下的時代,因爲經濟發展的水平還達不到那一步,或者人們思想觀念的原因,‘交’通運輸還不能算作一個專‘門’的行業。至於驛站之類的建設都是官府的行爲,而‘私’人‘性’質的修路,大抵也只是爲了方便日常生活才做的舉動。
多數人出行,都是靠走的。近一點的地方還好,若是遠一些,比如進京趕考,那耗時便需要以月爲單位來計算。馬車算是不錯的‘交’通工具,但是在這年頭也算是奢侈品的一種,是身份地位的體現。若是沒有一定的家資支撐,也無法擁有。而短途的‘交’通工具,比如轎子,就更奢侈一些了。
不過市民階層已經崛起,有時候也有着自己的需要,因此‘交’通運輸如果當做一個行業來做的話,其實也已經具備一定的條件。後世也有着這方面的例子,因此這時候只是做一個簡單的遷移罷了。
人力拉車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爲某種流行的‘交’通方式,在眼下其實也具有可行‘性’。
不過如果要做的話,當然不會在徽州府這邊。這裡雖然也熱鬧,但是人口終究不足。人力拉車的構想最終要落實,還是需要龐大的市民階層的人口基數做支撐。因此,徽州府之外……那個叫杭州城市大概是很不錯的選擇之一。
如同杭州、蘇州、揚州、江寧這樣的城市,在明朝已經發展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市民階層崛起,但是馬車和轎子依舊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稱作,這種不上不下的局面就爲人力拉車提供了市場。並且,若是能夠成功的話,這樣的行業是可以進一步鋪開的。比如眼下的京城怕也有着很大的需求。
許宣的想法便再明顯不過了。同李賢的矛盾一直壓在心裡面,並非簡單的單方面賠償就能夠過去的。這屬於仇恨的一種,一定要以某種利落的形式還回去。
前世雖然去過杭州,但是眼下那座聞名遐邇的城市對於他而言依舊是很陌生的。若是過去肯定要做一些事情,但有着鄧家這樣的巨賈在,於家的影響力又很大,傳統的行業裡如果要立足的話,就要應對來自於家、鄧家或是其他類似勢力的全面狙擊。這樣應付起來難度太大了。
因此便需要一個全新的行業,所以最後將目標放在‘交’通領域——這是一個雙方都沒有經驗的領域,有很大的可能在對方真正意識過來之前,將根基立起來。
而到那個時候,他當然還是會隱在背後,慢慢的準備着。等到時機成熟了,有些東西被掀開,他就可以站出來。雷霆般的姿態或許不至於,但是也能夠保證給對方很深刻的印象。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是問題是,自己並不是君子。有些事情,當然是越快越好好了。
呵。
今日只是同趙大宗說了個大概,讓他做一些準備,一些必要的技術難關還需要‘花’大力氣才能攻克。他今日也去到廟會現場進行了一定的考察,對一些能夠進入他視線的工匠們做了必要的歸納和統計。
這些人,都是隨後可以用到的。
天‘色’已經開始黯淡下來了,南風吹來‘春’天的氣息,園中菜蔬的葉子微微搖曳一下,將一些馨香‘混’着農家糞‘肥’的味道送過來,並不算難聞。暮‘色’的時候,有農人趁着閒暇挑一擔糞從許宣面前經過,他稍稍讓開一下。
慢慢朝前走的時候,先前在富山那邊的經歷又一次劃過腦海。一些約定還是記得的——關於對農業的改革,他心中確實有着一些野心。
要做事情……還真是多啊。心頭稍稍嘆了嘆,但也知道這其實也是好事情,最怕的便是遊手好閒,無事可做的狀態。
建設大型農業基地,只是手段而已,並不是爲了賺錢。其實,按照眼下農業的形式,也無法真的賺到錢財。但是,大明朝以農立國,傳統的小農經濟到得眼下已經算是頂峰了。照着這條路發展下去,即便再來一千年,或許整個世間還是這個樣子。
而改變這些……這便是他的野心所在。
對於傳統農業的修補已然看不到出路,那麼就需要一些真正新的東西。比如生產的方式,生產工具……都要提升一個高度纔可以進一步推動生產力。
這個過程中,新品菜蔬的選擇和開發,新型‘肥’料的利用,並不需要多深厚的技術手段,每一項似乎看起來都蠻有前途的樣子。在這之後,便能發揮一些作用。一些反季節蔬菜,達官貴人肯定是喜歡的,這過程中可以不賺錢,但是也會收穫一些人脈。若是能夠到得最高的層次,比如擺在宮廷的御膳之中……
當然,如果要真的做出來,也需要一些周密的部署。
作爲這個野心之中最巔峰的東西的便是雜‘交’水稻了。對於植株的選擇自己已經有些瞭解,如果能夠成功的話——不需要達到後世的水準,只要能夠提高產量——那麼……自己大概會很厲害了吧?
不過這些也是需要時間來證明的。
既然來到這個時代,又想做一點事情,那麼最準要的矛盾自然要抓住。眼下他人微言輕,影響不到高層的決策,胡‘亂’說話又有妄言朝政之嫌。因此能做的便只有實踐方面了。
還有就是土豆、‘玉’米、番薯之類的東西……
要做的事情還真的‘挺’多呢。
想爬到心中預期的某個高度,除了走科舉這條捷徑之外,在農業方面進行一些創新,大概是最好的出路了。畢竟是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事情,如果想法能夠順利實施,也能夠和隨後就要來的政治風‘潮’聯繫起來。
張居正的改革……大明朝爲後人所熟知的事蹟之中,這個排在前列。
有些問題,比如土地兼併——眼下當然不會這麼叫——自明朝中葉之後就已經相當嚴重了。皇族、王公、勳戚、宦官,總之一小簇人利用政治特權,使用投獻、請乞、奪買重重手段,大量佔奪土地。比如前朝大學士徐階一家,就佔有良田土地二十四萬畝,而這些田地原本都是要納稅的。
另一方面,地還是要人來種,就只有租出去。租種官田的農民生活極爲清苦。平日裡所乞求的也不過是年景能夠風調雨順一些,這樣或許能夠保證勉強的溫飽。若是家中出個事情,那麼,整個就會陷入困頓之中。
都是隨處可以見到的事情。
兩百多年的發展,大明朝即便真的如一艘航船一般披荊斬棘,但是到得此時也已經開始變得千瘡百孔了。很多的危機隱藏的昇平的歌舞之下,天朝上過的夢幻還不曾破滅,因此暫時看起來,表面上是國泰民安的。
如果他身體健康,那麼有生之年或許就能夠見到。畢竟即便富裕如同徽州府,眼下也有“一畝官田七鬥收,先將六鬥送皇州。只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來好白頭”這樣的歌謠在傳唱。
在原本的格局裡,這是一個無解的循環。農民租了地,要‘交’租。若是第一年‘交’不上的,勉強還通些人情的地主或許能夠稍稍減免一些,但是更多的確是要輪到下一年當中。這樣子,人就被土地緊緊地束縛住了。
處境若是真的悲慘到一定程度,那就只好鋌而走險,於是起義就成了唯一的出路。但是對於許宣來說,這些已經不是猜測,而是知道隨後就會發生的事實——烽火狼煙會在多年之後,燃遍這方眼下看起來還算安寧的土地。
不是沒有人看到問題,比如眼下已經掌握了大權,雄心勃勃的大明首府,已經在醞釀一場改革的風暴。但是人治的時代,有些東西沒有制度的保證,也無法長久。張居然雖然在後世看來,算得上高瞻遠矚的一代名臣,但是其實真正掌握權力的時間也過十年。
十年又能改變什麼呢?
後世的某次改革,即便三十多個‘春’秋,依然步履維艱。
在隨後就要到來的改革之中,整頓賦役制度、扭轉財政危機,這是張居正要抓的重點。在他那裡將賦稅的不均和欠額是土地歸爲隱沒不實才會導致結果,所以爲了解決財政困難的問題,隨之而來的就是全國範圍內的勘核各類土地。
在清查土地的基礎上,張居正會正式推行了一條鞭法,改善國家的財政狀況。雖然清查土地的過程中,一些被兼併的土地會暴‘露’出來。地主們迫於壓力,會將這些土地稍稍鬆綁掉。但是這樣的政策並麼有進行多久,隨着張居正人亡政息之後,很多的努力就付諸東流了。
雖然他並不是要拍張居正的馬屁,但是對於這位大明朝的臣子在這一方面所做的努力,還是佩服的。
因此既然知道歷史的大勢,那麼他就能有目的的做一些準備了。比如將這個進程稍稍推早一些進行,比如通過對農業的改造,讓這個過程變得不那麼艱難。將原本大範圍的土地進行比較高效的利用,按照這個時代原本的方式進行一些潛移默化的變革。
畢竟後世所謂的變革,都是在西方的壓力之下被迫的迎合。並且因爲原本就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個過程中,國家和民族付出了沉痛的代價。
總之,機遇這種東西,終究是要抓一抓才知道的,眼下的自己並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當然,在這之前,他還有要緊的事情去做。
結婚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快刀斬‘亂’麻,最好是今夜就開始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