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這般說着,很多事情的細節他並不清楚,對佘文義爲什麼選擇這五個地方,也只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做的一個大致的判斷和分析。他所做的只負責提供一個思路,至於到底是不是那麼回事,或者實際情況是不是更復雜,橫豎都需要許家的掌櫃的自行去腦補。
但是,即便他說的稍稍有些模糊,但到底還是把握住了某些事情的枝幹——從衆人不約而同的思考中便能看出來。
這一層其實也算不得多深奧,在有經驗的掌櫃那裡也遲早是要想到的,只是時間問題罷了。不過如今很多事情堆到一起爆發出來,周圍的人們都還沒有調試好心態,因此對事情本身反倒沒有作爲局外人的許宣看得清楚。
“接下來的第三層,大家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若是留意一下這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其實也很有意思。”場面安靜,書生話音緩慢而從容,衆人的某些思緒也被牽動着:“程家肯定不是善男信女,與程家合作更無異於與虎謀皮。”許宣說道:“但凡能夠與虎謀皮的,大抵也只有兩種人罷。其一是蠢貨,另外一種……便是天才了。至於佘掌櫃,不僅是他自己,甚至連在下一個外人也能看得出,他絕不會是第一種。所以他心中想來也知道,程家既然能對許家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麼很難保證對其他人就不會做同樣的事。”
“佘掌櫃他是叛變過去的,又有能力,這樣的人在事情的緊要關頭被重視一下是可能的,但是事後往往也會成爲被重點疑心的對象——這無可避免。再往後……呵。”許宣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並沒有再說下去,但是意思也已經很明顯了——佘文義和程家不可能真的親密無間。
“佘掌櫃經營這麼些年,大概也不願自己落到這部境地,所以他已經在做準備了……”許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先前他和佘文義說“有些事情我們談”,但是到如今,等佘文義已經做出了要和他放對的姿態時,許宣反而避開了,他這時候的大姿態是將佘文義的舉動在衆人面前剖析一番——有些是衆人已經想到的,有些是還沒想到但是可能很快就能想到的……總之,橫豎並沒有直接要和佘文義針鋒相對的意思。
先前黛兒趁着有些空隙,出去吩咐了一聲,這時候有婢女端着新煮的茶小心翼翼地進來,給所有人都斟了一杯,隨後退出去。許宣說完這些,覺得有些口渴,於是端起一杯茶輕輕吹散飄騰的熱氣,抿了抿之後,點點頭,飲了一口。“嘶……哈……”聽語氣,好像有些燙着嗓子了。
坐中有些人這時候眼神都有些閃爍不定。他們原本也都有着幾分良禽擇木的心思,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經有過動作了。另一些沒有動作的,或是因爲沒有膽量,或是因爲缺乏時機。但無論如何,在知道佘文義做的事情之後,這些人心中的天平都開始朝不利於許家的一端傾斜過去。如今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對佘文義其實都抱着觀望的態度,若是佘文義成功退出許家,他們也能夠隨後仿效,橫豎只是一個時機的問題。然而這時候聽了許宣的話後,便覺得有些事情確實是那麼回事,從佘文義的角度看程家,確實如同許宣說的那般。那麼……從程家的角度呢?隨後趁着上茶的間隙,有人又把事情往深處思考的一番,心情難免有些複雜。
從程家的角度,其實也差不離的!他佘文義能背叛許家,難道就不會背叛程家麼?只要是許家的人,無論誰和程家合作,都不會持續太久。等待他們的,要麼便是被逼到無路可走進而反抗,隨後失敗;要麼就是等如今的事情過去之後,被程家擠壓到無力反抗的地步,乖乖地搖着尾巴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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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想着,雖然已經有了離開許家的打算,但很多人心中先前已經做出歸附程家的想法卻是有些動搖了。
當然,有這些想法只是其中一部分人,在另一些人那裡,想到的是另外的問題。這書生說佘文義已經在做準備了……會是什麼呢?
“呵,大家注意一下這五處地方的位置和佈局,便可以知道了。”
這話說完,衆人想了想,有些思維敏捷或是經驗豐富一些的,便都有些動容,這樣的情況在一些上了年紀的老掌櫃那裡表現的尤爲明顯。而佘文義,他雖然臉色依舊平靜,但是若是仔細留心的話,便也能夠發現在聽了這句話之後,他眉眼間的神色與其說是淡然,倒不如說是冷漠更恰當一些。
佘文義的大本營在南京,許宣這時候特地強調一些這五個地方的地理位置,除了南昌有些距離之外,其他幾處都離得不算遠。這樣的佈局,是有目的在其間的。這些城市的市場即便到如今也沒有整合好,因此程家對市場的控制力很低。那麼即便一些事情發生了,佘文義周旋的餘地也很大。這些城市裡,淮安和揚州和南京離得近,餘杭、嘉興則與程家經營得最好的杭州、無錫等地離得近些。這樣,無形之中佘文義便在自身與程家的勢力範圍之內樹立起兩個緩衝地帶。
在墨業這一塊,這些城市本身混亂的很,加上本地商戶也多,並沒有一個說話特別響亮個人或團體,這是便是佘文義的機會。只要給他時間,佘文義自信自己花心思去打理一番,這兩個緩衝便可以成爲他南京市場之外的屏障。程家即便要動他,事先也要掂量一番得失才行。倒時候只要他佈置妥當,程家即便想像對付許家一般通過封鎖原料這種釜底抽薪的手段對付他,但也未必能有如今的效果。其實許家的困境在佘文義看來便是太過遲鈍的緣故,若是先程家一步團結起一些城市中獨立於大型墨商之外的小商戶,得到他們的支持,那麼局面也未必有這般被動。但如今程家各路狙擊,許家遲了一步,橫豎已經是無力迴天的局面了,但是,在佘文義這裡,既然知道這些,其實也是可以提前做準備的。
許安綺這時候的神情有些怔怔得。她作爲一個女子,頂住巨大的世俗壓力接掌許家,到目前爲止時間還很短,如今這樣的場合也沒有經歷過。但她也知道,這種場合最鍛鍊人,只要能跟上節奏,她一定會有很大的成長和進步。雖然如今的狀況下,這些微不足道的成長和進步也許不夠看,但是,只要不斷進步,自己也還年輕,很多事情未必就沒有翻盤的可能。正是有着這樣的心思,少女才極爲勉強地打起精神,盡力把握住一些東西。
但她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許宣能說出這些話。
先前她對許宣的印象便是特立獨行——在這書生身上看不到讀書人的清高,當然,另一方面,也不會有書呆子的迂腐氣息
這個時代,男女大防是很重的。做爲一個女子,很多時候在涉及男女的事情上都會非常謹慎,但是許安綺這裡,她其實不是特別怕人說閒話——許宣和她畢竟有一層很久遠的親戚關係在。她和他打過幾次交到,也和他說了很多事情,收穫了很多輕鬆的感覺,總體說來,覺得他是一個有趣的人。偶爾她也會糾結一下自己同他的相處,若說是那種想想便會讓人臉紅和心跳的關係,那也不可能。可是還能是什麼呢?隨後想到了朋友這個身份。嗯,朋友……雖然很奇怪,但其實蠻貼切的。她某些時候也會覺得這書生好像懂得很多東西似的,但是這些東西又都很奇怪,讓人有些難以理解,因此她覺得他在胡言亂語的時候可能更多一些。
如今見到許宣隨意地說出一些話,居然都能引起一陣思考,便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當然,在下所說的佘掌櫃所圖甚大,其實不是因爲這些。”許宣這時候再次開了口:“先前說的這些,即便是真的,也只是從正面或者反面來證明佘掌櫃的驚人才幹罷了。其實相較起來,另一些東西才真是有些厲害啊。”許宣說着大概是想到什麼了,搖搖頭感嘆一番:“嘖……”
呃……什麼?衆人這時候有些面面相覷,這書生,到底又要說什麼?
這傢伙,呵,又來賣關子了。許安綺疲憊地牽動了嘴角,雖然虛弱,但還是蠻開心的。到這時候,她才真正確定,這書生其實不是一般人。他好像真的懂一些東西呢,那古古怪怪的畫風肯定是的,他好像……對經商也有些在行呢!
許安綺這般想着的時候,雲珠口中明顯傳出幾分磨牙的聲音,顯然對這書生的賣關子恨得有些牙癢,黛兒在旁邊聽見了,又悄悄地伸出手在她的手心撓了撓。
佘文義眯了眯眼睛,隨後睜開。他坐在那裡,給人一種不怒而微的感覺,而這樣的感覺,一般都是他在生意場上進行某些極爲重要的對決時纔有的。
是的,對決!
這書生……真的說了一些讓他不得不重視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