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的聚會格局算是高的,之前許家掌櫃們的聚會與之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當然,如今這時代,各行業間的壁壘還沒有打通,所以即便再隆重幾分,橫豎也就那麼回事兒。因此,許宣也只是稍稍感慨一下,他今天來此,畢竟是有其他目的的。
穆雲槐死前讓他來錢家,至於爲什麼倒是不知道。但也無非兩種可能,一種便是錢家同穆雲槐是親近的,讓許宣過來尋求幫助。另外的,正好相反,錢家同裴青衣是一夥……當然,他到不認爲是錢家出錢僱得裴青衣殺人。要做出這樣的判斷並不難——一錢家本身一屆商賈,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刺殺錦衣衛百戶,這樣的舉動若是敗露,被壓個謀反的罪名都是沒有問題的。另一方面,便是裴青衣對穆雲槐**裸的恨意。
有些事情,到目前爲止,一點頭緒也沒有。他所能夠知道的,便是錦衣衛、錢家、以及裴青衣,三方所牽扯在一件事情裡。另外的,今日劉知縣赴宴的事情,也讓他覺得事情極不簡單。
前世許宣是讀過《徽州府志》,如今還記得一些,努力回憶,有些信息就慢慢浮現出來。不過事先沒有針對性地關注過,也只能回憶個大概。但是,歷史上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關於和錢家接觸的事情,裴青衣那邊居然沒有表示反對,這讓他有些奇怪,同時也放下心來。
廳堂裡,有侍女來往穿梭,坐着宴會前的一些準備工作。許宣目光習慣性地隨意四顧,到得某一處的時候,突然頓住了。那邊身形高挑的侍女正將一隻只青花酒盞輕巧地擺放在桌子上,模樣頗爲專業。似是感受到了許宣的目光,那邊侍女目光隨後朝他望了一眼,又低頭搭配碗筷。
許宣將目光收回來,輕出了口氣。那邊似曾相識的身影,某種精心遮掩的冷然,以及舉手投足間的利落……
裴青衣。
果然如她所言,她也來錢家了。許宣之前一直奇怪她用的是何身份,到得這時候才明白過來。那麼錢家和裴青衣走得近……這個可能性或許更大一些。
黃於升拉着許宣、黃櫻二人在一張八仙桌旁坐下來,同坐的都是一些年輕人,年齡大的不到三十歲,小一些的也和許宣一般十**歲的樣子。許宣心裡有事,互相客氣地打了招呼之後,雖然沒有記住幾人,但也有印象深刻的。
廳堂之外,有錢府家丁們跑來跑去,手中拿着各種器物,黃櫻奇怪地問了一句。身邊有知情者便笑着解釋,說是錢府晚宴之後,還有戲臺節目。雖然是雨天,不過以錢家如今的家資,搭建專門用來看戲的場所,養着專門的戲班,還是沒有壓力的。這個時代,也只有真正有錢的人家才能這麼玩兒。
斜對面處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書生打扮,過來和黃於升打過招呼,隨後看了許宣一眼:“在下沈力,‘沈園非復舊時臺’的沈,力大無窮的窮,沈窮!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許宣嘴角微微抽搐,想了想道:“在下許宣,‘試問閒愁都幾許’的許,宣紙的紙,許紙!失敬失敬!”
旁邊黃櫻剛喝下一口茶水,還來不及嚥下去,這時候一偏頭,“噗嗤”一聲噴了黃於升半張臉。整個桌上在坐的衆人笑作一團,引得人不斷拿眼往這裡瞟着。有些上了年紀的就微微搖搖頭。嘖到,底是年輕人啊,不夠莊重。
叫沈力的年輕書生愣了愣,半晌之後也摸摸後腦笑起來。
“漢文兄,何事如此開心吶?”鄰桌有人注意到許宣,站起身走過來。
許宣轉頭看去,微微怔了怔,纔想起,是曾經在玉屏樓見過的范陽,於是笑道:“原來是範兄!”
范陽先前大概正和同桌的一個年輕人說着話,這時候告罪過來,見許宣旁邊還有空位,於是隨意扯過椅子坐下來,隨後看到黃於升:“念卿也在啊!哦,還有這位兄臺……”後面的話是對黃櫻說的。
黃於升笑道:“怎麼多一個也字?”
黃櫻撇撇嘴,隨後就給范陽講起剛纔的一幕,看來幾人之間應該是熟稔的,於是又是一陣笑。
在座的年輕人大概都認識范陽,這時候見他捨去鄰桌上首的位子跑到許宣身邊坐下,紛紛露出好奇的神色。待看到許宣一襲樸素的長衫,和宴會的格局明顯有些不搭調,又紛紛露出不解,下意識地打聽起來。稍遠一點的地方,程子善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隨後端起茶水一飲而盡。
半晌之後,喧鬧的廳堂靜了下來,突兀地感覺讓許宣有些不適應,隨後見到衆位商賈紛紛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才明白大概是大人物到場了。
“劉大人!”
“老父母!”
……
自忖有些聲望的商賈連忙打招呼,其他身份地位不夠的人就跟隨着呵、呵、呵。
劉守義笑着回禮:“衆位快請坐,本官不過來討杯水酒!”隨後朝廳堂上首的地方拱拱手,那邊張老笑着點點頭。
到底是官場中摸爬滾打的人,這種場景見得多,雲淡風輕地幾下子,原本有些拘謹的氛圍便被盤活了。
“劉大人哪裡話……”
“父母大人大駕光臨實乃我等福氣……”
衆人先前聽聞劉守義輕易不與人往來的事情,心中原本是有些忐忑的,不過眼下見得他平易近人,似乎不像傳聞中那般,於是紛紛安下心來。
……
錢家如今的家主錢有站起來說了一番話。他先前在南京開了幾家大型的典當行,吃通了不少門路,這一次算得是衣錦還鄉。另外的,錢家原本積累的家資就已經足夠,如今很多人私下裡議論起來的時候,都是把錢家排在類似首富的位置上來看待。當然這個還存在一定爭議,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有爭議,也正是因爲錢家的實力讓人不好輕易做出判斷來。
錢有這時候說的也無非是場面話,先歡迎了劉守義的到來,隨後一些商界宿老被一一介紹。雖說這些人在坐都是認識的,但也沒有人會表露出不耐煩。至於他心中到底是怎樣的,這時候面色上無論如何也不會表現。隨後錢有說了宴會之後會有戲目表演的時候,衆人便也有些期待。
既然宴會前的致辭,也不會太長,說了一陣,前奏有些長的晚宴便開始了。許宣一邊笑着和黃於升等人說着話,吃幾口菜,那沈力偶爾來進酒,叫他“紙兄”。眼角的餘光偶爾朝上首地地方瞥過去。那邊劉守義、錢有、以及以張老爲首的商場老人不知道在談些什麼,氣氛融洽。
酒桌,與其說是吃飯的地方,倒不如說更適合用來議事。往大里說,古代鴻門宴、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皆是如此。小而言之呢,商賈之家更是的。古往今來,酒桌上談成的生意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今天商賈之間生意上商討大都擺在的宴會之前,因爲是錢有宴請,又有劉守義在,這時候沒有摸清楚兩人的目的,暫時也還不急着商議什麼。等到氣氛差不多的時候,有人問道:“劉大人此番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劉守義放下酒杯,沉吟片刻道:“本官今日前來倒是有些事情相求……”許宣注意到劉守義說着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錢有,不過錢有依舊笑呵呵的表情。
“不知是爲何事?”又有人問道。
劉守義笑着道:“本縣士子多,本官欲建文會館供諸位高才研習藝業,互相學習,取長補短,以期共同進步。做學問嘛,閉門造車是不行的。今日特地前來請諸位助本官一臂之力。”
這本來就是一個讀書人的時代,對官府而言,讀書人在治下的人口中佔的比例多,便是政績。對商賈而言,家裡面出的讀書人多了,便是資源。對普通人來說,成爲讀書人,便是機遇。
先前問話的人點點頭,畢竟是之前有過猜測的事,這時候得到肯定,不過很多人有的話便沒有說出來——巖鎮並不是沒有書院,甚至很多商賈人家本身就有家塾,劉大人這是要做什麼呢?
劉守義自然知道他們的想法,笑道:“本官准備請曾在南京國子監講學的幾位大儒來文會館坐鎮,想來經年之後,方圓百里間,文教之風必然更勝一層。諸位以爲如何?”
在座的商賈們一聽之下紛紛露出喜色。這個教育的普及率低的時代,讀書大抵都是精英階層活動,所以能有一個好的老師做領路人,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情。雖然就徽州府巖鎮來說,科舉人才是不缺的,但是奈何很多人現在都在外爲官,即使賦閒在家的前三榜進士,因爲本身缺乏這方面的興致,即使對後輩多有指點,但也有限。
在座的人知道劉守義是有些背景的,這事既然在公衆場合說出來,應該也有幾分把握,當下就有些熱切。許宣心中想着,這劉大人爲了參加宴會,倒是找了個很不錯的藉口。
劉守義笑了笑:“今日橫豎是錢老爺宴請,本官只是借地,所求之事倒也不急,隨後再議便可。”
“劉大人說笑了,此等好事我等必然盡心盡力。”錢有站起來表示會全力支持云云,說了一陣,話鋒轉開:“衆位皆是我徽州府商界精英,然而多年以來,我徽州商賈各自爲戰,不成體系,其弊甚重。我欲在九九重陽之日,召集徽州府衆位商賈,舉行萬商大會,以期摒棄門戶之見,互通有無……”
聽到這裡,許宣略略覺得意外。徽商經營的行業,包羅萬象,只要有利可圖,幾乎“無貨不居”。尤以鹽、茶、木、典當等行業爲大,可謂徽商經營的主要支柱行業。除此之外,糧食、布帛、文房四寶、刻書等衆多行業也多有涉及。
這個時代行業與行業見的壁壘還是很分明的,互通有無,抱團作戰,大抵也多是同行業之間纔有。這錢有居然有將各行各業連成一片的想法,他心下有些驚訝,不過隨後想想錢家能在他的帶領下走到今天這一步,想來錢有也不是尋常庸人。
在座衆人都是精英,這時候自然也想到這一層。錢有說的“萬商大會”雖說未必真有一萬人,但是各類商人齊聚的場面卻還不曾有過,要真能辦成,說是盛會也不爲過。這時候衆人紛紛小聲地討論起來,都有些期待。
外面的秋雨陡然轉大,敲打在房檐上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很快又在燈火照耀下化作一道道明晃晃的水線落下來。上首的地方,劉守義面帶笑容,手中微微把玩着酒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