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現那棵樹到接近它,花了洛薩些時間。身體的疲憊讓伯爵沒法去準確測算他的行進速度,也就無從得知他走了多久。他知道的是,當他開始靠近這棵樹的時候,他的身體裡就開始涌現出了莫名的力量,這股力量讓久受飢餓之苦的伯爵稍微舒服了一些,可也半強迫性的驅動着他向荒原上唯一的聳立之物靠近。洛薩也嘗試過不依照這股意志,朝相反的方向走,可是他一這麼做,身體裡原本還剩下的力量瞬間就被抽走了大半,突如其來的脫力感險些讓他直接倒在地上,他沒有其它選擇。
好吧,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這種被人稱爲召喚,或者引導的情況,洛薩已經開始有些麻木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逐漸超出了自己視線邊緣的巨樹。好吧,我們來看看這次想把我叫到面前的是個什麼東西。
河水,冰冷刺骨,而且深不知底。如果可以,洛薩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強行渡河,這太危險了,即使他知道河裡是可以飲用的清澈水源也是如此。在失心灣,伯爵學會了一件事,水,當它的體積達到湖泊這樣的量級時,就決不能再用看待小溪的方式看待它。你永遠無法猜到看似清澈的水面下藏着什麼。也許是比表層水流湍急幾倍不止的暗流,也許是會將人拉入底部的旋渦,又或者,是溺死者的輕撫。
洛薩沒辦法,他沒得選。哪怕一萬個不情願,他都得渡過這條河,因爲那棵樹在河流的另一端,而他不能確定再靠近那棵詭異的大樹,河流的水勢以及河裡的液體還會不會像他這兩天熟悉的這樣。其實伯爵是有些多慮了,沒道理一條河的上游會比下游骯髒,可話又說回來,這片荒原本來就是不能以常理來解釋的空間,誰又能知道在這裡河水到底是以怎樣的規律來流動的呢?
再繼續猶豫下去不是他的風格,洛薩面對着河流,他特意挑選了一段水流看起來比較平靜,水面也較爲狹窄的段落來作爲渡河處。不過這樣的段落並非沒有隱患,同樣流量的河水,如果它流入了較爲狹窄的水道卻比之前平靜,那隻能說明一件事,這片水道比從岸邊能看到的要深的多。而水深,對於現在的伯爵來說好過寬和急。於是他脫下衣物,用它們將戰斧豎着綁在背上以減小水流的阻力。
“來吧,小河沒法阻止你,你已經見過大海了對嗎?你已經在深海里遊蕩過了對嗎?”洛薩輕微活動着身體,嘗試着給自己打氣。不過即便他自我激勵的話說的再多,也沒有他用右手撫摸着胸口掛着的蜘蛛形狀的護身符給予他的力量大,“呼,保佑我,讓我回到我們的女兒身邊。”
水花,並沒有因爲一人的入水而濺起多大。洛薩的身體在冷水的刺激下緊繃成一塊,他必須很努力的控制肌肉,才能不讓自己凍僵。這種時候略微潛入水面下方或許是比較好的方法,因爲水體本身就有保溫的能力,表面下的水流往往比淺層要溫暖一些。洛薩沒有這麼做,因爲在他入水的時候,他朝下方看了一眼,他什麼都沒看到。而這並不意味着那裡什麼都沒有。相反,這片荒原上提供光亮的光源沒法像陽光那樣刺穿水體很深,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河水像是墨染一般變的漆黑而不可視。
他不能冒險潛入更深的水層,哪怕那裡確實要比表面溫暖。洛薩咬着牙,努力擺動着四肢,將目光從下方的黑暗中移開轉而專心盯着對岸。他的下面有什麼都不重要,只要那片黑暗以及其中可能包含的東西不找上他,就都不重要。
伯爵遊的如此專注,以至於他沒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後,原本清澈的表層河水也正在變的漆黑。那些從下方升起的黑暗像是一個懵懂的怪獸,憑着本能慢半拍的追蹤着獵物的痕跡。那些延伸出黑暗的細流,以完全違背水流的方式朝着洛薩的身體蔓延生長,如同章魚的觸鬚,又似植物向陽伸出的嫩芽。可當這些黑暗的細流稍一接近,它們就被無形的力量摧毀消散。洛薩背上的戰斧釋放着光芒,同時也散發着熱量溫暖着它的主人。不過獵巫刀提供的溫度在這寒冷的水流中實在是難以察覺,洛薩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呼!吸!”又一次在水面上換氣,視線中的對岸已經不遠了。以這個速度,只需要再一次換氣就能上岸,只需要再一次換氣。
你爲什麼想去對岸?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語。對岸有什麼你想要的嗎?你想去的那邊,和你來的那邊,有什麼區別?
我沒得選擇,我要去那棵樹那裡,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回到海倫的身邊。他用帶着血絲的眼睛回答。
是嗎。你沒得選擇。真可憐。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回到了你女兒的身邊,你有能和她待上多久?她今年五歲,等她再大一點,等她十歲,十五歲的時候,她還會叫你阿爸嗎?等你拿回黑山領,她還會是那個天真的孩子嗎?貴族的世界,大人的世界,真實的世界,它們是什麼樣子你不是很清楚嗎?她會變成躲着你和男孩私會的女人,她會沉溺於歌舞宴會不再聆聽你的故事,她終會找到另一個男人,和他在一起度過比和你在一起長久的多的時間,留下你和那些回憶在虛無中老去,等你拿不動你的斧頭,她甚至會迫不及待的等你死去好讓她成爲黑山女爵。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世上的誰不是這麼走完自己的一生?你在問蠢問題。
是嗎?可如果誰都如此,那你爲什麼還要耗費人生去慢慢看它成真呢?你在此刻就能看到你的結局,還要一步步走到那裡嗎?反正你最後都要死,何不現在就離開呢?趁着你女兒還愛戴你,趁着你的朋友還沒有看到你老到失禁的樣子。何不以這樣的方式去找她呢?
洛薩笑了,他重新擺動起僵硬的手臂,衝出了將他包圍的黑暗,再次浮出水面。等他氣喘吁吁的爬到岸上,重新回望着河水的時候,他才緩緩說到,“因爲活着,才能看到期望成真。因爲活着,才能迎接計劃外的驚喜。我又不是巫師,也不是神,我怎麼知道我看到的未來是正確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得活下去,這樣我才能知道,我不知道也無法想象的東西。”
當洛薩嘗試着將戰斧放下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背被燙傷了。不過他沒有怪罪戰斧的意思,沒有它,他早就沉到河底去了。伯爵掂了掂自己的武器,“誰說金屬總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