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日出日落的勞作中過得很快一轉眼就是一年過去了,王可馨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在1955年的那個冬天,天空是陰霾的,她躺在地面上(傳統的說法是,將要死去的人不能躺在牀上,否則對活着的人不利),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雷子明握着她的手,外面的棺木和墳地已經挖好了,王可馨的眼睛流下兩行淚水,張口說道:“我很好,謝謝你。”不等雷子明說話,她的眼睛就閉上了,迴光返照的王可馨只說了這一句話,雷子明看着她眼睛裡的神采漸漸黯淡下來。
深深嘆息一聲,王可馨的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一個本來有着大好前途的,受過良好教育的美貌女子,才活了短短的36個年頭,輕輕給她闔上雙眼,雷子明做了半晌,走出來,對在客廳裡等着消息的劉青青說道:“她走了。”
“啊?”劉青青松了口氣,說道:“她沒留下什麼話來嗎?”
雷子明搖搖頭,終於淚流滿面說道:“還有什麼話值得留下的呢,一切不過是從生到死走一遭而已,按照規矩,停三天,然後埋了吧。”
王可馨的兒子只有五歲,撲在母親的屍體上痛哭不止小小的孩子已經知道母親死了,不會再活轉回來了,雷鐵和小燕子拖住這個小弟弟的身體,拉了他起來。
雷石墩等人準備好了給死人穿着的衣服,劉青青和一個年老的婦女進屋去,趕緊給屍體換上衣服擦拭全身,讓她乾乾淨淨地走,時間久了,屍體的胳臂腿變硬了就不好換衣服了,要大費周章的。
照例是停屍三天然後擡着埋了,在雷家的祖墳旁邊,留了一大塊墳地,準備給雷子明、劉青青三個人合葬的,旁邊卻是枝子和已經遷過來的許文繡的墳地,她們兩個,一個是沒有拜過堂的雷子明的媳婦,一個是沒有屍體的,也不能跟他葬在一起。
很快,到了1974年,雷石墩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上了小學,雷鐵在供銷社上班,跟雷子明分開住了,他生了兩個女兒,劉青青的女兒小燕子也跟一個軍官結了婚,隨軍去了保定跟丈夫生活在一起。
跟雷子明在一起的只有劉青青兩個人,王可馨的兒子和劉青青最小的兒子一起在縣裡的化肥廠上班,他們也都成家了,住在縣城裡面,這一天晚上,雷子明剛剛吃過飯,一羣戴着紅袖標的小青年忽然衝進了他的家裡,帶頭的一個厲聲說道:“寧玲是不是你的妹妹。”
“是啊,怎麼了?”雷子明很生氣地說道,這些小青年不去做工,整天批鬥右-派,就連周喜瑤和鍾和傑也被他們剃了陰陽頭拉出去遊街示衆,他親眼見到很多次,對這些人沒啥好感。
“她是人民的叛徒,逃到了臺灣,你知道不知道?”
“哼,我當然知道了,怎麼了?”
“打倒牛鬼蛇神,打倒漢奸特務。”
“打倒反動派。”
雷子明看着這羣激情昂揚的青年,不怒反笑,說道:“我是反動派?我是紙老虎?你們特麼的懂啥?”
“不好,反動派要反清倒算,堅決打倒他。”
“打打打,打死他。”那羣小青年一擁而上,對雷子明拳打腳踢,不知道誰撈起一塊磚頭,拍在雷子明的頭上,雷子明掙扎了一下,身體慢慢變軟了。
劉青青拼命撲上去,大哭大叫,卻被那些人推倒在一旁,等那些小青年走了,劉青青這才發現雷子明的身體已經變得硬了,雷子明殺了那麼多的漢奸,臨到後來卻被人以漢奸罪名活生生打死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嘲諷。
劉青青哭天搶地地哭死過去,還是鄰居聽到了他們家的聲音,過來查看,急忙給雷子明的幾個孩子送信,雷子明的身體很好,就連頭痛腦熱感冒的情況也沒有,家裡也沒預備下棺木,他的孩子回來了,也沒地兒說理去,只有把雷子明發送了,連夜埋進了墓地。
就這樣,殺人無數的一代英雄,就這樣死了,他沒有死在戰爭中,沒有如願死在沙場上,卻死在自己的家裡,死的有點窩囊。
自從雷子明死了以後,劉青青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時哭時笑,有的時候拉着雷鐵的手說他不是自己的兒子,有的時候看着外面喊道:“鬼子,鬼子來了,快跑啊,快跑,柱子,你快點去殺日本人啊,啊,你殺人殺紅了眼,殺了那麼多啊。”
雷鐵沒辦法,讓自己的媳婦留在家裡專門照顧母親,他的兩個弟弟的媳婦也輪流在家裡照顧婆婆,只是讓孩子們都避開了,不讓劉青青看見孩子。
一年之後,劉青青的精神纔好了一點,除了經常在雷子明的墳前發呆之外,就是拿着一把鐵鍬,把墳地收拾的乾乾淨淨,寸草不生。
一直到1976年“四人幫”被打倒之後,很多的冤案錯案得到了糾正,周喜瑤和鍾和傑都恢復了身份,劉青青看到了希望,開始奔走於各個部門之間,想給雷子明的死亡討一個說法,有人告訴她,由於雷子明以前參加的是國民黨組織,就是對游擊隊做出過貢獻,那也是在國共合作的時期,紅衛-兵打死了雷子明,可以當做是一次事故,對於雷子明的死亡,國家是不能給予補償的。
劉青青說不要補償,只要雷子明抗日英雄的身份,卻也被拒絕了,笑話,抗日英雄那樣的稱號不是雷子明這個樣子的人可以承受的。
1984年的夏天,已經退休的周喜瑤忽然帶着兩輛閃閃發光的小車來到了劉青青的家裡,從轎車裡面走下來一個穿着中式服裝的,頭上挽着髮簪的貴婦人。
周喜瑤敲開劉青青的家門,開門的卻是小燕子,今天她回來看望母親,看到周喜瑤之後,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周媽媽,您來了?”
周喜瑤笑着說道:“我今天給你們家帶來一位貴客。”
“貴客?”小燕子的眼睛盯在那位貴婦人的身上。
那個貴婦人含笑看着小燕子,說道:“你就是雷子明的女兒?”
“嗯哪。”
“長得真漂亮。”
“您是誰啊?”
“我是千葉枝子,是,是你爸爸的夫人。”
“啊?”小燕子有點懵,她只知道爸爸有兩個夫人,一個是自己的媽媽,另外一個是王媽媽,也就是王可馨。
劉青青從屋子裡走了出來,看着周喜瑤,說道:“是周縣長來了?”
“大姐,我已經退休了,不再是縣長了,對了,青青,你還記得枝子嗎?千葉枝子,是雷子明的第一個夫人。”
“枝子?”劉青青回憶着說道:“她呀,柱子說她被自己炸死了,跟鬼子同歸於盡了,怎麼啦?”
周喜瑤說道:“你看,她就是千葉枝子,當年她沒有死,逃出來,回到了日本,現在她回來了。”
劉青青沒有見到枝子的面,周喜瑤卻認識枝子,想當年爲了枝子的日本人的身份還對雷子明惡語相向呢,想不到,幾十年過去之後,當年的那點仇恨已經煙消雲散了。
“真的嗎?”劉青青看着枝子,看着看着,忽然喊道:“你真的還活着?那個孩子呢?柱子的孩子。”
枝子拉過站在她身後的那個中年男子,說道:“來,千葉子明,他就是當年的孩子,是我跟雷子明的孩子,我生下了他,現在,他也有了三個孩子了,他是你們雷家的人,但是,應該怎麼稱呼纔好呢?”
劉青青拉着千葉子明的手,左看看右看看,驚訝地說道:“呀,他跟柱子當年長得真像,真像,柱子少了條胳臂,身體後來就不一樣了,左邊的身子萎縮了,右面的身體倒是還正常,他殺的人多啊,他經常唸叨,這都是報應啊,是他殺人的報應。”
周喜瑤看看劉青青說着說着就走題了,急忙上前拉着她的手說道:“青青姐姐,你別說了,快帶着枝子和孩子到墳前看看吧,唉,雷子明死得早,再堅持幾年,就能看到枝子啦,想當年啊,他們的感情很好,枝子夫人的性格,很溫柔的。”
千葉枝子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除了眼角長滿了細細密密的皺紋之外,倒是沒有啥見老的地方,皮膚依舊細白細膩,眼睛炯炯有神,走路的時候腰板筆直,腿腳很利索。
幾個人站在雷子明的墳前,枝子的兒子跪下來給死去的雷子明磕頭,劉青青的嘴裡一直在叨叨着:“他死的窩囊啊,死的窩囊啊,早知道是那樣死的,還不如讓他死在戰場上呢,英雄了一輩子,最後被人活活打死了,唉,有一把盒子炮,他誰也不怕的,誰也不怕的……”
枝子的手裡拿着劉青青給她的那把匕首,刀鋒依舊閃閃發光,這把匕首之下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刀把上已經被染成了黑紫的顏色……
枝子擡頭看了看天空,夕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