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歡一

何以言歡(一)

“母親,真的,我知道父親還活着!”

似乎見堯月一臉不相信的神情,小言歡迫不及待地大聲重複了一次。

“母親,這些日子裡,我總是夢見一隻大鳥,同我的孃親一樣,長着九個頭,雖然看上去十分兇,但是他對我可好了,在夢裡會帶着歡兒四處遨遊,去了雪山之巔,那裡白雪皚皚呢。我們又到了廣闊的海面上,白色的浪花捲起,海風夾着水珠撲到面上,夾雜着別樣的味道,十分舒適。”

言歡繪聲繪色地描述着自己在夢中的所見,一邊用手急急忙忙比劃着。

堯月慎重地點點頭,“母親相信你。”

可是堯月心底裡卻是不信的。

這個孩子本就愛看書,四海八荒的地理志應該是看了不少。言歡一出生的時候,就被堯月帶到了青丘,再加上整日裡被困在青丘那個山窩裡,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樣的經歷,堯月小的時候也有過,所以她懂,卻無法當真。

不過懂是一回事,面上卻不能打破小孩子心裡純真的夢。

“那,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呢?歡兒既然說在夢中去了雪山之巔,那母親便同你去雪山瞧瞧。我們把你在夢中所走的路都走一遍,遲早就會遇到了你父親,好不好?”

言歡聽了堯月的話,面上甜甜地一笑,“好啊,好啊,父親總歸就會在這幾個地方。歡兒知道的。”

小傢伙邀功似的將小下巴往上一挑。

兩個人便立刻上路了。

堯月改裝成一個年輕公子,換上了一身玄色的長袍,一把素扇在手,另外一隻手則是牽着變成了小男孩打扮的言歡。

本是扎着兩個小辮子,現在變成了一個小糰子束在了頭頂之上,言歡似乎分外愜意,蹦蹦跳跳地瞧着四周的風景。

“母……哥哥,我們還有多久纔會到雪山啊?爲什麼不直接飛過去啊?歡兒能夠飛的,帶着母親過去,應該很快就能到達。”

走了半天,言歡的步伐也慢了下來,從蹦蹦跳跳拉着堯月往前走,變成了一步一步艱難地挪着,拖着堯月的手,恨不得整個人都被堯月拖着往前走。

兩個人爲了掩人耳目,彼此之間的稱呼也改變了。

堯月清了清嗓子,素扇在手中搖得好不自在,慢悠悠地道,“這出行,樂趣就是在這過程之中,你若是不經歷這些苦難,怎麼會覺着到達目的地的愉悅?歡兒頭一次跟着哥哥出遠門,吃吃苦也好,以後才曉得甜的珍貴。”

若是這點苦都吃不了,一個魔君的後代如何承受往後生活中隨時可能出現的危機,如何在三界的重圍之中自保?

言歡的小臉立時就垮了,扁着嘴,站立在原地,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堯月也不去哄她,停了下來,蹲下身,握住了言歡的手,頭一次用着嚴肅的語氣同言歡說話,“言歡,母親不能護佑你一輩子。你的身份特殊,必須自己強大起來,才能自保,知道嗎?”

若是這點苦都吃不了,又如何對得起她死去的孃親?

魔君明顯就是想要言歡獨立,所以用着另外一種方式讓言歡成長起來。

言歡咬住了下脣,沒有多說什麼,瘦小的腰背卻挺直了許多,邁開了步子,往前走去。

若是想看雪,最好的去處莫過於是西王母的崑崙島。

崑崙山上的雪萬年積累下來,趕在夏末秋初的時節,遠遠地興許還能瞧見聖雪蓮花。

宿在荒野,吃着野果,偶爾經過人間的時候,便投宿在農家,兩個人這才免於風餐露宿。

半月下來,言歡原本有些圓潤的臉頰變瘦變黑了些,可是卻看着更見健康,壯實了些。

兩人終於行到了崑崙山所處的海邊。

海浪翻騰,捲起千堆雪,拍打在岸邊的大石上,發出巨大的衝擊聲。

言歡沉默了許久,忽然深吸一口氣,綻開笑顏,“果然讓人心曠神怡,母親說的話是對的,現在歡兒見到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四肢通體都暢快了不少。艱難得來的東西,果然格外不同些。”

堯月輕輕一笑,“這眼前的海還不算得什麼,可知道我同你父親一起長大的東海,更是波瀾壯闊,比眼前的景象更爲驚歎。”

夜晚,堯月幻化出真身,馱着言歡便往崑崙島上去。

堯月卻不敢帶着她上到島上,兩人只是浸泡在海里,遙遙看着崑崙雪山。

看完了雪山,下一個目標便是去往東海。

言歡戀戀不捨地趴在堯月的背上,甕聲甕氣地道,“原來果然同夢中一樣,要是父親在就好了。”

堯月心中笑這個孩子居然還念念不捨着那些個夢,有些哭笑不得。

背上突然間一輕,堯月以爲這個孩子又使出了什麼法術,同自己玩鬧,可回過頭去,背上卻什麼都沒有。

堯月心中一震,驚慌地呼喊:“歡兒!別玩鬧了!”

可是空氣中沒有任何應答。

堯月急了,臉上笑容收了起來,板着臉,瞪着空氣中,冷聲道:“再不出來,母親就要生氣了。”

海面上只有海浪捲起翻騰的聲音,偶爾海鳥飛過海面上,發出一兩聲鳴叫。

上一回這個孩子也是這樣同自己玩鬧,使出了一個她自己從書本上看到的法術,隱身在空中飄浮起來,可那一次,堯月一板着臉,這個孩子就自己出來了。

堯月慌了,目光忽然注意到捲起的海面上一朵小小的野菊花起起伏伏。

那是下海之前,這個孩子在岸邊順手摺下的。

堯月立刻鑽進了海底,果然在海下的深處見着了正往下沉的言歡。

她立刻將言歡叼在嘴裡,飛快地破水而出,上到了岸上。

言歡的雙眼緊緊地閉着,嘴脣青紫,任堯月怎麼呼喊都沒有任何的動靜。

堯月慌了,使勁地拍着言歡的臉頰,也打不醒這個孩子。

趴在始終沒有動靜的孩子身邊,堯月忍不住低低哭泣起來。

現在就連這個孩子也要離自己而去了嗎?

都是自己的錯!

堯月擡手就給自己一個耳光,都怪她,若不是她自己不注意,言歡也不會掉到了水裡!

她果然就是一個天煞孤星的命格!

“是我對不起你,歡兒。我這就來陪你。”

堯月無神的雙目忽然發亮了,幽幽地,閃着兇狠的光。

左手結起,寒光一閃,寒冰劍就出現在了手掌之中。

堯月擡手就往脖子上抹去。

手卻忽然失去了力氣,哐噹一聲,寒冰劍掉落在了地上,滾到了一邊。

眼前忽然閃出了一個月白色的人影。

居然是鳴玉。

他,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堯月瞪大了眼,看着鳴玉。

鳴玉卻俯下身,蹲在了言歡的身體旁邊,雙手交握,在言歡的肚子上用力按下,又掰開了言歡的嘴巴,連續幾次按了幾下,便有水從言歡的嘴裡吐了出來。

本就失去了氣息的言歡猛然間咳了一聲。

堯月立刻爬過去,將言歡抱起,又哭又笑,“怎麼會?歡兒你沒死?我真是太傻了,太傻了。”

堯月自小在海中長大,本就是修習水靈的一族,根本就不會有溺水一說,因此也不知道怎麼救治溺水之人。

言歡還是沒有醒來。

她不安的擡起頭,哀求地看着這個突然降下的救星,也顧不得去問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也忘記了自己就是從青丘裡面逃出來的,這個人的突然出現,或許就是意味着自由的結束。

鳴玉冷眼一掃堯月,將言歡從她懷裡接了過來。

堯月悻悻地站了起來,垂着頭,伸手去搖鳴玉的袖子,軟着嗓子哀求,“帝君,狐君大人,你有法子的是不是?你這麼厲害,一定會把言歡救醒的不是?”

堯月低着頭,沒有瞧見鳴玉銳利如刀鋒般的眼神刮過了堯月身後變化出了元身的寒冰劍,眸光中閃過挑釁和濃重的警告。

鳴玉空出一隻手,將堯月扯着自己的袖子的那隻手握住,臉上的神情冰冷,聲音卻溫柔,“跟我走。”

堯月立刻點點頭。

寒冰劍的元身,無奈地變回了劍的樣子,快速地飛回了堯月的掌中。

鳴玉的脣邊不動神色地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意。

鳴玉將堯月帶到了附近鎮上的一處宅院裡。

堯月一路上全副心思都落在了鳴玉懷中的言歡身上,全然沒有注意自己跟着鳴玉到了哪裡。

“歡兒怎麼還沒有醒?”

堯月緊張地坐在牀邊上,緊握住言歡的手。

鳴玉擺了擺手,示意她走開,堯月卻堅定地搖搖頭。

鳴玉不悅地上前牽住她的左手,用力一握。

堯月只感覺他的手指快速地滑過自己的掌心,圈住了自己的手腕,將她提起,整個人就不得不站起了。

鳴玉居高臨下地看着堯月。“這半月過的可自在?”

堯月下意識地點點頭,見鳴玉面沉如水,立刻搖搖頭。

鳴玉的眸子忽然眯成了一條線,目光落在了她驚恐的臉上。

光滑白嫩的臉龐上五指印清晰,小巧。

她居然這般緊張這個孩子?

居然願意爲着這個孩子去死?

若不是自己及時出手了,怕是眼下看到的就是……

鳴玉的脣線緊抿成線。

他很想問問,這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早些年,她不是非晏黎不嫁的嗎?

眼高於頂,看不見其他人,作踐其他任何人的心。

那個時候,她先遇着了晏黎,他沒有辦法,感情總是有先來後到,他來得遲了,所以只能在旁邊暗暗的收起自己的心思。

可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又會是誰!

明明是他一直守在這個女人旁邊,居然會突然多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還讓她有了孩子!

難道自己果然總是要遲上一步嗎?

這個女人自己說過的,非晏黎不可!

當初她說過的那些話,可都是忘記了?

話,已經到了舌尖,不吐不快。

卻又不得不嚥下去。

知道又如何?

這個女人當初能將自己刺死,眼中從未就有過自己,說了又能改變這中間失去的歲月?

可笑!

堯月不解地看着眼前面色變幻的鳴玉,只覺得他的紫色重瞳一會流光溢彩,彷彿滿滿的都是溫柔,情深如斯,一會兒又是冰冷莫測,猩紅的血絲漸漸地從他的眼底爬上去,好像是望着仇人一樣。

她不禁打了一個抖。

對,仇人,自己就是他的仇人。

剛纔因爲言歡出事,整個人方寸大亂,可是現在堯月卻慢慢地清醒了,不由得迅速思索鳴玉的出現。

越想心裡面就越來越涼。

看着鳴玉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戒備。

“你救還是不救?”

堯月掙了掙被鳴玉緊握住的手。

鳴玉陰森地將堯月的手往前一拉。

堯月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擡起了左手,可是鳴玉卻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她不解地看向鳴玉,只見他的目光都凝聚在堯月身後。

堯月順着他目光望去,幾乎嚇得跳起來。

牀上躺着一隻九頭的小鳳凰!

是言歡現出了真身。

堯月立刻想撲到牀榻之上,將言歡的元身藏起來,卻只邁開了一步,就被鳴玉緊緊地拉了回來,兩手用力扣在了鳴玉的懷裡。

鳴玉的雙手如同鐵一樣,容不得她有半分掙扎,堯月的頭緊緊靠在鳴玉的胸前,聽着他的心跳加快了。

這是在興奮嗎?

堯月緊張地嚥了一口口水,閉上了眼,嗜血弒殺的人,見到了獵物,當然會熱血沸騰。

歡兒啊,歡兒,你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顯出了真身,偏偏還是在青丘帝君的面前。

若不是被鳴玉緊抱住,雙手無法動彈,堯月此刻怕是又是要給自己甩一巴掌才能解氣。

自己當時怎麼能心智軟弱地去求着青丘的狐君幫忙,不逃就算了,居然還想讓他救治言歡,這不是與虎謀皮嗎!

堯月幾乎毀得腸子都青了。

整個世界裡只剩下了耳邊鳴玉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每一下,都震動着她全身的神經,讓她忍不住戰慄。

生怕這個人下一刻就會將言歡殺死。

偏偏此刻牀上的言歡,爪子彈了彈,身子一翻,眼睛慢慢睜開了。

火焰一樣耀眼的眸子,迷茫地望着堯月。

堯月雙腳一軟,若不是被鳴玉抱着,幾乎就要跪倒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

那雙被堯月施法改成了墨色的眸子,變回了原先的顏色,她的法術居然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