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九

再次出船,先到闕鎮裝了代購的貨,平安順便給洛華遞了信,鄧師傅在闕鎮也上船指揮大壯開船,路過葫蘆峪村口,孫大有帶着來娣召娣從簡易碼頭上了船,一路到樊鎮,平安去供銷社找劉主任,劉主任馬上安排人把給平安他們代購的貨裝了船,付過錢後。

由鄧師傅開着船,直下武江而去,晚上,平安和孫大有兩個人坐在船尾喝着酒,說了半晚上話。

“伯,你的老觀念得轉變,外面的世界只有你親身經歷了,就知道一個家,並不是指望男孩來頂門立戶,咱從太爺爺那代不知道啥原因開闢出葫蘆峪來住,流傳下來的思想到你這輩,都已經落後外面不知道多少年了,老祖先給咱佔了塊好地方,從最初的幾十戶,發展到現在百多戶,到我們這代,還要更多,地,就是那麼幾百畝地,不會增長,以後讓後輩如何生活,周邊那種人多地少,平常年月吃的啥,穿的啥,要是碰到個災荒年,多少人少吃沒穿,有多少外地娶不上媳婦的人來當地買媳婦,家裡不管女兒願不願意,只要能換來糧食,就讓自己的女兒跟人走,過的好壞,家裡連個音訊都沒有,男的,更別提,周邊村裡老光棍,小光棍,大光棍一羣,一輩子討不上媳婦的每個村都是一羣,這叫過的啥日子,咱葫蘆峪也快跟周邊一樣了,你家需要個男娃,他家需要個男娃,大家都生,那我們的下一代要不了多久,也會和周邊村子一樣了,你說呢,伯”。

孫大有呡了口酒,瞪着一雙因酒勁發紅的眼睛看着平安,半天沒吭聲,平安從身旁拿煙盒,抽出兩根菸,全部點着,遞給孫大有一根,平靜的看着這個從小就愛逗自己的長輩,抽着煙,等孫大有開口。

“平安,我也知道這個事,讓你爸爲難,是不是你爸讓你給我說的”。

“伯,你錯了,我爸從沒給我說過,是我自己覺得我應該給你說,讓你觀念轉變下,女孩一樣也能頂天立地”。

“我家三代了,不能到你耀文哥這絕了戶,好我的娃呀,你明白嗎,你讓我以後如何見村後埋着的先人”。

“看,伯,你還是老思想了,這次去武江,你看看,那的女孩都在幹啥,不是一輩子光爲了生娃,再說生的娃,不姓孫,難道就不是你的孫子?實在不行給引娣招個上門女婿,也行”。

“你說的好,看你以後生個女兒,還生不生二胎”?

“伯,這個我還真告訴你,我不管男孩女孩,我保證只生生一胎”。

“那伯等着看”。

“伯,你也別用這樣的語氣說我,我相信我爸媽他們不會在這個事上說啥,我也有信心說服他們,咱好不容易掙的錢,全交罰款了,要不是現在跑船,可能就被罰的一清二白了,後面的日子咋過,我也沒說不讓我姐再生,就是想給你說,第五胎無論男女,都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罰款,我猜可能要上萬塊錢,不是個小數字,你想過沒,伯”。

“我拆房賣地,也……”。

“你拆了房,賣給誰,一家又住那去,地現在是公家的,你能賣嗎”?平安扔掉手上的菸屁股繼續說道:“伯,咱村沒有一家人現在能拿出萬把快錢有嗎,沒有,一家人咋辦,幾個孩子咋辦,既然生了她們,就得負責,人活着,不就是爲了給後輩打下一個好的成長環境,讓家人過上比較寬鬆舒服的生活,而不是爲了一個老舊的思想,讓全家人受苦,伯”。

扭頭看着緩慢後退的江水,孫大有沉默着,再次端起酒杯,才發現杯裡已沒了酒,伸手取酒瓶時,被平安按住手,搖搖頭,孫大有鬆了手,拿煙鍋在菸袋裡挖鍋煙,點着,“吧唧吧唧”抽着,完了在甲板上磕掉菸灰,才擡起頭,看着平安:“細想你說的也在理,以後伯不管了,反正我老了,世事靠你們鬧”。說完又抓了酒瓶,給自己倒酒,靠在船幫上,端起酒杯猛地喝了口,嗆的紅着臉直咳嗽。

平安忙給拍着後背,等孫大有停止咳嗽,平安纔回到對面坐下來,遞過茶杯,看着孫大有喝茶,等他完全緩過來才說:“伯,你到武江看了後,就知道外面的世界還大,外面的人都在忙啥,我們碰到好機會,現在絕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裡,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率先起來做生意,相信過不了幾年,人人都想辦法出來掙錢,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條件,而不是一直停留在地裡刨食”。

“這個我明白,就你們幾個買回來多少村裡沒見過的吃食和用的”。

“我們也是機會好,程校長幫忙買了船,才走出了幾代人沒走出的路,不在侷限於種地,不是我不愛種地,而是種地一年辛苦下來才能掙幾個錢,夠幹啥,現在村裡也有醒來早的人,逐步改變了咱村人的觀念,你看田旺哥,一下養了20多頭豬,準備養大全做臘肉買,種藥材的地明顯比種苞谷的多,上山挖藥材的人也比往常多了,這說明都在想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條件,而不是讓自己越過越窮,伯”。

“這倒也是,可……罷了,伯知道你的苦心,以後不在管……”。孫大有沒有說出後面的話,感覺自己突然心情也好多。

平安見孫大有已經慢慢放開心結,就轉移話題:“等我們掙了錢,會回去把咱葫蘆峪建的更好看,現在先想辦法讓大家都能掙錢,這也是我最大的心願,伯”。

“唉……伯知道你心大……”。

第二天中午到了武江,平安先帶着大有爺孫三人上岸,去租的倉庫那,讓耀輝找公用電話聯繫那些單位,有一多半貨又被拉走,付過錢後,其餘的自己幾個人用三輪車搬運到倉庫裡,忙完天也快黑了。

孫大有看着倉庫裡的貨,和他們的住處,驚訝的半天說不出來,直到耀輝遞過煙,纔回過神。

“你幾個娃,算是把世事鬧大了,比我想象中好多了,讓我們這些老傢伙感到羞愧……”。

“二伯,這在武江算不上啥,比我們鬧的大的多很”。

李莉已經做好飯,被來娣召娣圍着,好奇的逗着懷裡抱着娃,喊大家吃飯,耀武也從乾貨店那回來了,開了掛在樹枝上的電燈,大家把桌凳搬到院子裡,擺好碗筷,兩個孩子好奇電燈照出的影子,在院子裡轉着圈踏自己的影子,耀文拿了四瓶酒,幾個人輪流敬孫大有酒,吃過飯後,圍坐在桌子邊,給孫大有說些武江的新鮮事。

李莉早早回房子哄着三個孩子睡覺,時間不覺就到了晚上10點多,耀武起來回乾貨店睡,孫大有一定要和耀武睡,其實他是想看看乾貨店,耀武笑道:“二伯,你不怕我晚上睡覺把你蹬牀下去……嘻嘻……”。說着扶着孫大有,出了大門,去幹貨店。

看着倆人出門後,平安纔對耀文說道:

“不放心你們倆人和娃,非要來看看”。

“唉,年齡大了,想的多,不放心”。

感嘆一番,平安給大家說了樊鎮供銷社的事,並拿出清單,回頭咱還得儘快進貨,等這次進完貨,我把賬也給大家報下,算下咱進出的賬,其實也就是大家碰個頭,知道盈餘。

早上起來吃過早飯,孫大有看着各忙各的,自己又幫不上,便坐在院子裡逗着懷裡的小孫女,來娣召娣圍着看嬰兒,給李莉騰出時間收拾碗筷,等李莉收拾好,端了壺茶,放在院子裡的桌子上,接過孩子,讓公公喝茶,端着茶杯孫大有告訴兒媳,公社駐隊的上門找了幾次,問你呢,我和你媽說到省城看病去了,罰款是交了。

李莉一陣沉默,不知道如何回話,只是點點頭。

“看到你在這啥都好,我回去給你媽,你爸他們報個信,大家也就放心了,家裡你放心,引娣學習我看着,會抓住的,你安心呆着,過個一半年再說回去的話,我知道你想娃,等放暑假了,讓平安把三個娃都帶過來和你呆幾天……”。孫大有絮絮叨叨給兒媳婦說着。

李莉紅着眼睛點頭,她不埋怨公公婆婆,儘管她生了四個女兒,公公婆婆沒當面說她啥,還是把她當親生女兒待,丈夫更不用說,很疼她,有啥好吃的自己捨不得,都偷偷留給她,能不讓她乾的活,儘量不讓她幹,她有時也恨自己肚子不爭氣,她做夢都想給孫家生個男孩,也好了了丈夫一家人的心願,可往往事與願違,她能怪誰……。

孫大有看着兒媳紅着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再說啥了,不說兩家的關係有多好,兒媳一直都很孝順,在家每頓飯都端給他,端茶送水從沒說過啥,地裡活更是不用說,這樣的兒媳很難得,如果不是……,便站起來道:“我去幹貨店看能不能幫上啥,你看着娃”。說完出了院子大門。

乾貨店裡耀文,耀武也在忙着招呼來買東西的人,看見他進來,耀文指了指裡面的凳子,讓他坐,孫大有沒坐,表示不用管他,在店裡仔細的一樣樣看着,甚至還拿起,桂皮,八角聞聞。直到耀文給人稱完貨,收了錢,纔過來給耀武,耀文兩人扔過煙,看着兩個人點着 才道:“我也幫不上,一會我去買些肉,中午我來做飯,好了給你倆送過來”。不等兩人回答,扭身走出乾貨店,市場裡就有賣肉的,孫大有想着人多,就買了十斤肉,蘿蔔,白菜,回倉庫院子那去了。

進了大門,看兒媳李莉和孩子還在院子坐着,對兒媳李莉說:“莉,你今歇着,安心陪幾個娃,中午飯我來做”。便洗肉,洗菜,忙活起來……。

李莉知道公公不會用電飯鍋,便放下孩子過來淘了米,分別倒在兩個電飯鍋裡,添好水,插上電,就被孫大有推了出去。

“這個電飯鍋,我還真不會,別的你不用管了”。孫大有回頭說道

中午吃飯的時候,平安他們陸續回來,剛進院子,小雨嚼着紅薯幹狠勁吸着鼻子:“這麼香,莉姐做啥好吃的”?

李莉紅着臉道:“你伯做的肉,今你幾個享你伯的福”。

家俊大聲喊:”伯,給我單獨一碗紅燒肉”。

大壯笑着:“美死你,二伯怕總共就做了一碗”。

“呵呵,一盆,夠不夠”?孫大有道

幾個人擺好碗筷、菜,就等孫大有吃飯。

“你們先吃,我給耀武、耀文送過飯去”。說完把提前盛好的飯菜放籃子裡,提着籃子過了馬路去幹活店。

“咱吃,不用等你伯了”。李莉說道

幾個人風捲殘雲般吃了起來,等孫大有回來,他們已經吃完了,坐着說該聯繫的貨,已經聯繫好了,就等明天把貨直接送碼頭裝船。

下午沒事,平安到乾貨店,掏出煙扔給耀文、耀武,對着耀文道:“伯來一趟不容易,你下午帶着娃和伯出去轉轉,晚上等你們回來了,咱在外面吃頓飯”。

耀文猶豫了下:“這樣行嗎?那你們注意點”。便出了乾貨店,回倉庫院子帶着娃和父親孫大有和李莉,一家子去大街上轉,順便給孫大有買回去的東西。

晚上耀武提前買了四瓶酒,幾個人等耀文他們回來,便到不遠的一個飯館吃飯,一頓飯大家倒也吃的興致盎然,就是結賬的時候,孫大有一看花了將近二百,心疼的不行,不停的說:“早知道這麼浪費,咱在家吃多好,這些錢買肉,吃好長時間”。

“二伯,你難得來一趟,就算給你接風加送行”。幾個人忙說道

“以後不敢這樣了”。

…………

中午孫大有返回葫蘆峪的時候,耀文夫妻抱着孩子,站在碼頭高處看着漸漸遠去的船,兩個女兒和父親早已看不見人影,模糊的只是船的輪廓,夫妻倆早已淚流滿面,誰願意顛沛流離,誰願意背井離鄉,如果不是他們想再生個男孩,如果不是超生……。

當然誰都要爲自己的行爲賣單,他們也不例外,已經遠離了家,遠離了親人,兩個女兒又被父親帶回,三夜的相聚,更加難以釋懷。

家,那個大山深處,那個掛着瀑布,那個小溪割成一塊塊的稻田,還有牽腸掛肚的三個還需要父母照顧的孩子……父母……。已經成了一種奢侈的回憶,他們不知道幾個孩子想孃的時候該有多難受,半夜醒醒來喊孃的時候,娘又在哪……。

啥時候才能回去,回到孩子身邊,回到父母身邊,回到魂牽夢繞的小山村……葫蘆峪。懷裡嬰兒的哭聲,喚醒了夫妻倆,把兩人拉回現實,耀文伸出寬厚的手掌擦去妻子那憔悴臉龐的淚珠:“咱回,家裡有咱爸,幾個娃,你放心”。勉強的擠出一絲笑道。

李莉不想讓丈夫耀文難受,悽然一笑道:“回”。

進了倉庫院子,耀文不敢多呆,說了句:“我去幹貨店裡”。便出了門,他不敢和妻子呆在一起,多一分鐘都不敢呆,他害怕看見妻子李莉傷心,這個膽小憨厚的漢子,一個人蹣跚着去了江邊一個沒人的地方,他感覺到,一個聲音在他心裡大喊起來:“難道非得生兒子,才能傳宗接代”。

可他偏偏不能逃避,面對父母那近乎絕望的眼神,使感覺到自己的不孝,這麼多年妻子似乎成了造人機器,他不敢看妻子悽慘的神情,讓他夾在中間沒有一絲挪動的餘地。

對着緩緩流動的江水,他毫無顧忌的哀嚎着……,像一頭陷進淤泥的野獸,讓他感到孤獨和無助。等發泄完自己內心的苦悶,他抹掉臉上的淚痕,掬起江水洗了把臉,才慢慢返回乾貨店。

李莉在丈夫出了倉庫大門後,抱着孩子撲進屋裡,躺在牀上哭出聲來,她愛自己每一個女兒,這個有着傳統思想的女人,長了32歲,從小到大沒進過一次縣城,最遠只到過樊鎮和闕鎮,突然間離開了父母子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使她更加想念自己的親人,再見到女兒後,更加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家的三個女兒,都還很小,她擔心女兒受委屈了給誰說,她擔心女兒半夜醒來喊“娘”哭着要“娘”的時候,誰哄着女兒入睡。這些她不敢給丈夫耀文說,也不能說,這一切都自己默默的忍受着,尤其是和兩個女兒呆了三個晚上後,她更想念自己還不懂事的女兒們……。

沒人知道李莉哭的撕心裂肺,她也不能讓誰知道,她內心的委屈,也更不想讓丈夫知道,怕丈夫難受,因爲她深愛自己的丈夫,她願意爲了丈夫付出一切,她願意給丈夫一個溫馨的懷抱,哪怕自己再委屈,她都願意,這也就是當前千百個農村婦女的真實境況。

不管耀文夫妻心情如何難受,生活還得繼續,晚飯的時候,李莉仍然給大家做好飯,有些紅腫的眼睛掛着一絲很淡的笑容,她還得爲這個集體出把力,儘管沒人說啥,但她知道,不想讓自己的弟弟,丈夫因爲她,讓其他幾個人說一言半字,人家幾個人都投了錢進來,把家裡老少扔了,跑武江來是爲了掙錢,不是爲了養活她,讓她白吃飯,她自己都感覺到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