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勾誅決定欣然赴約的時候,城主府中,一塊足有一丈見方的巨大傳音璧忽然明亮了起來。一個全身裹在黑袍中,只有臉孔暴露在外,臉色如枯槁老木的老人,與另外兩名樹族長老一同出現在傳音璧正中。
這位老者曾經在東妖界太白林天池城的鶴王山下出現過,後來在林菡的威嚇下被逼退離開。他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和鶴族太上長老賀恆一同謀劃,試圖奪取萬年參的樹族木野部大長老榕千紫。
榕千紫據說是前代樹皇木遜的侍從,年歲之大無人得知,可惜一直卡在金丹三花圓滿的狀態沒有修成元嬰。但也正因爲如此,他才能坐在部落大長老的位置上至今。和他同時代的元嬰大妖們大多已經避世隱居,不再過問世事了。
傳音壁所在是一個大廳,已經坐了不少人。樹人煉血長老高坐在最上首,城主木棉其次,站立在旁的是他們手下一些雜兵隨侍。鬼鴞族聖女紅葉坐在對面首座,旁邊是寒塵部巫女藍若霜,還有若干名鬼鴞以及寒塵部派來的隨從。
紅葉與藍若霜的兩個座位後邊安排了一個簡單的座椅,坐着一位中年男性人修。他鬚髮有些斑白,一身灰暗布袍,頭上無冠,只插着一根髮簪,顯得非常低調。
但這掩不住他高大的身材、軒昂的氣宇和成熟厚重的面相。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鶴立雞羣的垚人血統。
這人正是以黑夜王幕僚身份,跟隨鬼鴞妖使,聖女紅葉左右前來此地的古族人修古仲由。只不過現下他並未表露真實的身份,但也未刻意掩飾家族出身,只是人稱“古先生”。
眼前的這一幕早在他的預見之中,但發生的時機是一個意外。太陽剛剛下山,夜幕降臨的時候,他籌劃的另一件事正要發生之前,一幫人忽然闖入了他們的駐地。他們沒有絲毫準備的時間,就都被“請”到了城主府來。
突然襲擊,顯然是爲了防止他們預先對應。這點是必然的。但就連“乾坤寶盤”也沒有算到任何預兆,這還是讓古仲由略有些吃驚。
對此寶靈穆貴解釋說,這決定應該是由眠惡山方面忽然作出,距離此地遙遠,因果牽連太少。而且這涉及到金丹三花這樣的高位格存在,籌算難免會受到干擾。
“忽然在這個時間出現,應該不是有所察覺,只是湊巧而已。但如果持續時間很長,可能會影響那件事……”
古仲由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思量。他微擡目光看到前面的煉血長老桐風和城主木棉,心中忽然醒悟,暗想:
“那事桐風和木棉必然出現。如果他們還在這裡,就說明那事尚未發生,所以並不會相互影響,最多也就是延後罷了。”
木承嗣坐在兩方的中間,一張桌案之後。桌案上擺着幾枚顏色各異的玉簡,幾名身着暗藍色道袍,道袍上繪着無數火紅的魑魅魍魎般的怪異圖案,一看就是妖界的魂師。
和人界有魂宗一樣,妖界也是有魂師的。樹族自身神識不強,無法修煉神魂術法。但不妨礙有修習神魂術法的家族依附他們,爲樹族所用。
木承嗣神情緊張,雙目侷促,彷彿不知道應該望向哪裡。其實他從小也未聽自己父親說過出身來歷,只知道自己母親是流落到北疆的中土垚族古姓女子。
至於父親的樹皇身份,他是回到古家之後,別人告知他才得知。但別人所說是真是假?他心中其實始終都是忐忑的。
這種身份,如果從來沒有知道過也就罷了。如果知道了,他心中就難免有了更大的期望。一旦這個事實被證僞,那他所期望的一切,無量的前途,妖皇的威權,甚至還有一直傾心向往的藍師妹,一切就都與他就此緣盡了。這對他來說不亞於人生盡毀。
看樹人這架勢,是打算對他進行搜神了。搜魂副作用很大,搜神副作用小很多,只要他乖乖配合,應該不會有事。但萬一搜出來什麼岔子,讓樹族認爲他並非真的樹皇后人怎麼辦?搜神還沒有開始,他腦中已經一陣狂亂。
衆人等待了一會兒,傳音璧上再度亮起,原本只有榕千紫的畫面開始被分隔成了兩邊,一個身穿上古四爪金龍淡紫色錦繡大袍的英俊少年在另一邊顯露出了身形。他不是別人,正是一統鬼鴞諸部的上古大能黑夜王。
緊接着第三撥人馬也出現了在了傳音璧中。這些人身上裹着華麗的獸皮大襖,頭上帶着色彩斑斕的配飾,面相卻是粗獷無比,正是北疆寒塵部酋長以及一干長老。
樹人對木承嗣搜神驗血的時候,如果想搞一些小動作,這過程足以悄悄地讓木承嗣殞命。因此古仲由讓紅葉直接以鬼鴞妖使的身份,要求榕千紫、黑夜王,外加上寒塵部酋長三方共同見證。
如果木野部真的有什麼小動作,瞞過衆目睽睽這麼多大能的注視那是不太可能的。妖皇並非是樹族一族之皇,而是妖界共主。木野部找來的人再是膽大妄爲,也不敢在冒天下之大不韙當場對真正的妖皇之子下毒手,否則會成爲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逆之徒。
“那就得罪木公子了。”
眼看衆人到齊,在場主持的煉血長老桐風已經下令開始,其中一名魂師謹慎地讓木承嗣注視着一枚玉簡,將心中神念注入其中。
玉簡顯出暗淡光華,飄散空中,就好像空中凝出了一團足有一個人大小的一團薄霧。其中晦暗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另一名魂師說道:“木公子請放鬆聽着幾個問題。無論是否回答,都請專心如實回想答案即可。”
木承嗣點了點頭。但他還沒有真正回過神來,第一個問題就已經問出:“請問公子姓甚名誰?”
這簡單的問題,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其實這些問題並不需要他回答。他的神識已經映照在搜魂玉簡中。玉簡所瀰漫的光霧彷彿水波隨風盪漾了起來,浮現出飄蕩的幾個文字。既有北疆流行的雪國文,也有整個東勝神洲都通用的厚土文,扭曲波盪的都是“木承嗣”這三個字。
這就是搜神和搜魂的不同。如果是搜魂,必須用丹藥促使他進入神魂顛倒的狂亂狀態,讓他不得不將過往記憶全都一一浮現在神識中。這樣副作用極大,基本上不死也會變成白癡。
搜神簡單許多,只是窺視他神識中出現的東西。他若是不去想,那就一片朦朧什麼也不會出現。但只要他心中有所想,就可以立刻映照出來。
別看“姓甚名誰”這個問題多麼簡單,如果他用的是假名,那麼不經意間就會想起自己的真名,那浮現出來的就不是“木承嗣”三個字了。
就算他想起的是自己對外所用的假名,那些字眼前面很可能也會標着“假”字。因爲他自己知道這名字是假。想要假得連自己都堅定認爲是真的,又談何容易?
接下來他們又問了一些平淡無奇,甚至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說:“你年紀多大?”“你是男是女?”“你是何族生靈?”“你最後一次見到你父親是何情形?”
最後一個問題來得尤其突然。他們之所以沒有問“你父親是何模樣”之類的話,是考慮到此人如果真是假冒,就不可能不知道木野的長相。但這問題問的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由於這個問題很難預先猜到,也就不那麼容易提前準備了。
木承嗣反而沒有最初的忐忑不安了,彷彿沉浸在了往日的回憶裡。光霧中顯出一片大雪中的山丘,一個少年站在山崗上,盡力地揮手呼喚。雪中一行長長的足跡彷彿延去天邊。
一個身材並不高大卻壯實無比的漢子在足跡的那一頭回過頭來。他皮膚泛着如純銅一般的紫色,面相憨厚,身形挺得筆直,雙目炯炯,回頭一望,只微微點了點頭,便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雪中去了。
雖然距離遙遠,但木承嗣的心中所想映照出來的男子面相卻分外清楚。這時候傳音璧中一直看着的榕千紫竟然感覺這光霧中的樹皇木野,雙目似有厲芒射出,直射他內心深處,讓他不由得渾身一顫。
他略微回過神來,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聲音,對身後的一名樹族長老問道:“槐長老,你看此人是陛下嗎?”
這位槐長老毫不遲疑,雙手合攏朝天一拜,說:“正是木野陛下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