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在醫院見到了她。
他看見她的時候, 她正背對着他,彎下身去給醫院門廊那裡的一盆花澆水。
這裡不像安南城的霧霾,即使是在窗外零下十幾度的天氣裡, 陽光還是燦爛至極, 那些冬日的陽光給她的側影鑲嵌出一個金色的輪廓, 她很專注地看那盆花。
楚涵在他身後說:“你去和她說說話吧。”然後就離開了。
他走過去, 試着輕聲呼喚:“錦涵。”
她彷彿沒有聽見, 依然專心地看花。
他很心痛,他以爲自己離開了,簽下那份離婚協議書留給她, 至少他再也不礙她的眼,然後她會好起來, 會重新開始, 他知道這一切對她來說有多困難, 所以他毅然決然離開,好給她一個沒有他的世界, 讓她好遺忘一切。
可是他還是失算了。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所有的事情,沒有一樣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走近她,伸出手,輕輕按在她肩頭。
她總算是有了一點兒反應, 她起身擡頭, 看見他。
目光交匯的一個瞬間, 他下意識地緊張, 卻看到她吃吃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突然笑了一下。
她居然真真切切地笑了一下。
他聽醫生說過,她對外界是沒有反應的, 就算加上一些強制力去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也不過是會低下頭而已,可是他明明白白看到,她對他笑了。
“錦涵......”
他湊近了她身邊,低下頭去,額頭挨着她肩頭,“對不起......”
她有些茫然地瞪大了雙眼,視線又聚焦在了頭頂天花板上面一處年久失修而凸顯的凸起,她呆呆地看着,好像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他。
他起身扳着她肩頭,又說:“你會好起來的。”
他不知道這話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他咬了咬嘴脣,堅持着說:“你會好起來的。”然後,他對着她,微微笑了。
正在盯着天花板的她,突然就把視線轉移到了他臉上來,看見他的笑,那笑苦澀而勉強,不過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是歪了一下腦袋,不帶什麼情緒和感情的雙眸,就這樣注視着她。
如果不是醫生恰好走過來,蘇城懷疑她可能會這樣看上一天。
“你不用擔心,她現在算不上重度自閉,因爲根據楚先生的描述,事情發生到現在也不過兩個月,所以很有可能是屬於應激性的心理障礙,在這個階段出現短期的自閉,還有抑鬱,都屬於正常現象,只要有親近的人陪伴着,多說說話,熬過去,應該會慢慢好起來的。”
醫生對蘇城說:“不過就目前來看,她間歇性出現這種專注於一個點,然後注意力無法轉移的情況,還需要很長的時間調整,而且對她來說看的是什麼差別都不打,比如說你剛剛覺得她在看你,但其實在她眼裡,你可能和一盆花,一個杯子沒有什麼差別的。”
蘇城的心又冷下來,也就是說,她剛剛根本沒有看見他?
那倒映在她眼簾的又是什麼。
蘇城倒是有心在醫院做全職陪護,可是這畢竟是精神科,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在醫院不遠處租了房子,他買很多花來放在她病房裡面,然後悉心照料着。
他會每天每天,和錦涵說很多很多話,但都是自言自語,那些語言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回覆,但是他會假裝她能聽得見,他甚至去設想她的回答,有些時候他也會覺得疲憊,在每個日落時分夕陽的餘暉裡面,他朦朦朧朧地看着那些花,心想他或許可以這樣做一個花匠,錦涵就站在窗口,她小心地去觸碰那不知名的花的葉子,動了一下,手又縮回來,然後轉過身,發現他正看着她,她就又微微笑起來了。
他寧願認爲這個笑容是她給他的,於是他也笑起來,起身走過去,站在她面前,然後低下頭,問:“哪天我們去海邊吧?”
話出口,他意識到自己居然說了個問句。
他看見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探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髮,“改天帶你去海邊。”
她的嘴脣突然動了動,“你......”
他愣了一下,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說話!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滿心歡喜地,拉住了她的手,看見她的視線匯聚在他鎖骨的位置,她的嘴脣又動了動,“你看......”
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他也看到了,自己的鎖骨那裡,一大片彙集成堆的紫色斑點,深深淺淺,有大有小。
他有片刻的失神,而後伸手拉緊了襯衫的前襟,再扣上最上面的扣子,淺淺地笑了一下,“你說什麼?”
他是希望她還能再多說幾句話,但是她卻沒有下文了,她的視線固執地停留在他白襯衫的領口那裡,他頹然地等了很久,再也沒等到她說出一個字來。
他緩慢地嘆了口氣,背過了身去,右手隔着襯衫的領,壓在剛剛那一片紫斑上,想了一會兒,頹然地走過去,坐在病牀一側。
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她的聲音。
那聲音很小,很輕。
“蘇......城......”
他一驚,站起身來回頭看她,而她看着他,又唸了一遍:“蘇城......”
“你......可以說話了?”他又驚又喜,繼而想拍自己的臉,她是應激性的心理障礙,又不是啞巴,他開心地笑起來,轉身就跑了出去。
“錦涵你等一下,我去叫醫生!”
而她反應緩慢地在原地低下頭去,又喃喃道:“蘇城,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