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讀書時,她的小敏姊姊會在外等候,宮裡其他不懂事,甚至嫉妒她天賦異稟的孩子故意在她背後排擠她或道她是非時,小敏姊姊爲她打架。
她的小敏姊姊,是個自己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也會爲她摘來的好姊姊,所以她成天就像只懶貓一樣膩在她身旁,並一直以爲她們的好姊妹情誼會持續永生。
但七年前她的一回率性之舉,卻讓這份情誼天涯永絕。
那日,十三歲的她像往常一般,未經通報便晃入包小敏房內,可在打開門那一剎那,她便傻了,因爲房中的包小敏,正與人暢快激昂的歡愛着,但對象,並不是包小敏的夫婿孟青,而是一名她不認識的女子,而且包小敏口中喃喃換着的,是“愛我,莙妹妹”。
或許是太過震驚,或許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所以回身就跑的雲莙幾日都沒有踏出房門,也沒將這事告知他人,更沒有答應見那私下一直遣人來傳話的包小敏。
半個月後,包小敏自顧從軍去了,又一個月,隨之而去的孟青捧着包小敏的骨灰回來了,而包夫人第一回在她眼前崩潰了……
在自責與內疚的雙重壓力下,雲莙大病了一場,而痛失愛女的包夫人儘管心痛欲裂,依然日夜悉心照料着她,由她得囈語中瞭解一切後,在牀榻旁含淚喃喃。
“不許六姑娘自責,是那孩子自己想不開……更何況,最該自責的人是我,竟一直沒有注意到那孩子的心思……”如何能不自責?
假若那一日,她未擅闖,假若那時的她,能早些明白性別與傾慕無關,假若那時的她,能用較理性、鎮靜的態度面對她的小敏姊姊,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這世間,“假若”二字本就是虛幻,所以一切都發生了,她也在她的小敏姊姊那樣小心、努力埋藏,卻終究壓不住的七年後,體會到相同的絕望——永遠道不出口、收不回來,更得不到迴應的苦澀愛戀。
“一直疼愛着我的你,是擔心我,才特意喚我過來聊聊的吧?小敏姊姊,你還是那樣的溫柔呢!”
很想回天上的包小敏一個微笑,告訴她“別擔心”,但此刻的雲莙卻做不到,因爲連她自己都明白,那是謊言。
畢竟若付出的心能如此容易收回,當初的包小敏不會那樣痛苦,如今的她也不會如此絕望,絕望到整個人彷彿要碎裂開來,胃中更不斷涌出一股苦澀至極的酸水。
乾嘔了半晌後,身子整個虛軟的雲莙用力呼吸着新鮮空氣,有些不明白這陣子老困擾着她,而今愈發強烈的不適是因何而來。
莫不是……有孕了吧?
當這個念頭閃過腦際之時,雲莙的身子,瞬間石化了,許久許久後,她才僵硬着頸項,低下頭,舉起顫抖得不能再顫抖的雙手緩緩撫住自己的小腹,開始回想前一回月事的日期,之後,整個人陷入徹底的難以置信與恍惚中。
她的眼前,突然冒出了好多好多嬰孩的畫面,笑着的、哭着的、皺着臉的、胡亂揮手踢腳的,而她的美目,雖因此朦朧,但脣旁卻緩緩漾起一抹笑。
孩子,她有孩子了……
她這個自懂事以來,就打算獨自終老一生之人,竟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呢!
不,不是「竟」,是終於!
畢竟這一年來,與左璽洸擁抱的每一個夜,她其實都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如今,她終於明白那些日子的自己爲什麼那樣不在意——
因爲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想要一個孩兒,一個像他也像她,一個屬於他也屬於她的孩兒。或許由於體質問題,過往的她總未曾如願,然而今日,就在她最絕望之時,上蒼竟給了她這樣大的驚喜!
雲莙很清楚,因左璽洸而存在的這份心痛與絕望,或許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而這個孩兒,也永遠只會是她一個人的孩兒,但能夠擁有上蒼給她的這份疼惜,她,已然知足了。
“小敏姊姊……”蒙朧着眼,雲莙靠着身旁的墓碑輕輕地笑了,“你跟老天爺會寵壞我的……”
在心底不斷地對包小敏傾訴着心語,雲莙全然忘了時間、忘了天候,但她的頭上突然傳來了一個沉穩的男子嗓音,肩上也多了件衣衫。
“還是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呢!六姑娘。”
驀地一愣,雲莙緩緩揚起頭,望着眼前那名手舉着傘,低頭對她輕輕微笑着的高大、風塵僕僕的俊挺男子。
“你……”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雲莙帶着那抹未褪的幸福笑意,喃喃喚着:“大青哥?”
是的,大青哥——孟青——包小敏那名完全不知她情之所向,一直以來對她呵護備至、情深意重,甚至因她逝去而萬念俱灰,浪跡天涯的夫婿。
“大青哥應該喚你六姑娘還是莙丞相好呢?”凝視着緩緩站起身的雲莙眼底的詫異與驚喜,孟青呵呵一笑。
“這些年好嗎?”望着這名同樣伴她走過一段青澀少女歲月,並且因愛屋及烏而對她寵溺備至的男子,雲莙一時間有些感慨。
“還行,反正就四處隨意走走、停停,有空便寫些東西,換取些盤纏,再繼續大江南北地走。”將眼眸望向包小敏的墓碑,孟青淡笑的臉龐上依然有着一抹濃濃眷戀。
“寫文章好啊!寫些什麼呢?”雲莙輕輕問道,因爲她知道包小敏一定也會想知道。
“看到或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孟青先是聳了聳肩,然後突然有些尷尬地用手撓了撓下巴,“據說,內容盡是些‘荒唐、不知所云’的‘癡人說夢’‘胡言亂語’……”
“難道是《寰宇志》?!”聽着那獨屬於《寰宇志》的毒門評語,想及他這些年的浪跡天涯,雲莙又驚又喜地望向孟青。
“六姑娘居然知道這糊塗書?”這回,換成孟慶微微一愣,之後,轉眸笑望着包小敏的墓碑,“那她,一定也知道了。”
望着孟青眼底浮現出的淡淡霧光,感受着那份自己勇士都無法釋懷的深切、真摯情感,雲莙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凝眸望向他,“還走嗎?”
“不走了。”孟青笑了笑,輕輕將手中的花放在墓前,“我今日之所以會到這裡來,便是來告訴小敏,我回來了。”
明白孟青一定有很多話想對包小敏說,所以雲莙悄悄走至不遠處的涼亭裡許久許久後,待孟青終於回神時,才走上前去與他一同並肩回城。
“大青哥找着工作了嗎?”待走至城中孟慶暫時的落腳處後,一路與他閒聊的雲莙突然想及這個重要的問題。
是的,若孟青已決定留下,那麼首要之務,自然得有份工作,但他離開虹城多年,找工作想必不會太容易,而無論是看在過往情誼,抑或是爲讓天上的包小敏安心,她都得盡一份心力才行。
“太久沒回來,虹城變得我都不認識了,所以這事暫時還沒有着落。”孟青苦笑了一下。
“要麼這麼着吧!我身旁有一個參事缺。”不加思索地,雲莙立即脫口而出,“明日,我便遣人帶你到六姑娘府。”
“既然莙丞相都開口了,那我孟青就恭敬不如從命羅!”聽到雲莙的話,孟青先是一愣,接着在明瞭的眼眸中與她相視一笑。
恍若心底卸下了一塊大石般,雲莙露出了這幾個月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但她卻不知道,她這抹笑,全被遠處,那由包小敏的墓開始便尾隨着她與孟青進城的左璽洸,徹底望入眼簾中
深秋的虹城,本該楓紅片片,但今年,卻籠罩在一片濃濃深霧中。
那山雨欲來的沉重、壓抑,天候,悶得人幾乎都透不過氣來,就如同丞相府近來的氣氛,以及雲莙的心情。
由於自霓城歸來後,雲莙便悄悄將霓城一案交予那瞧誰都不順眼,嫉惡如仇,更熱愛喬裝探案的御使院來辦理,但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消息似乎還是傳了出去。
原本做事好大張旗鼓,更不論什麼小細節都要與虹城幫針鋒相對的霓城幫,突然安靜了下來,而虹城幫也不吭聲了,課不吭聲中,卻透露着一股等待看好戲的詭異。
御史院的大人們,在這幾個月的查探中,每當好不容易查到點有用的線索,循線追人時,便會發現當事人早因各式原由身故,以致案情嚴重陷入膠着,讓他們消沉了好一段時間。
儘管如此,御史院衆同仁依然繼續努力,努力到凡事只要有一丁點沾上邊,就絕不錯過,導致蒐羅來的線索量不僅龐大到幾乎消化不了,更徹底雜亂無章。
被一點都沒有行事效率,以及行事效率太好的丞相府與御史院團團包圍着的雲莙,幾乎忙得都沒有空思考自己的事,但這些都不算什麼,因爲回道六姑娘府後的她,壓力更大,而那壓力的來由,則在於孟青。
就一名參事而言,孟青騎士相當盡心盡力,做事也極爲沉穩,可不知爲何,雲莙就是習慣不了他的處事方式。
過往,左璽洸從不會出現在丞相府,但孟青卻會爲送一件外襖而出現,並且與丞相府守衛都成了朋友;過往,左璽洸只會爲她準備好食盒便轉身離去,但孟青卻會不時對她噓寒問暖,還常在她急速動腦卻看似放空時,親切與她閒聊。
過往,她從不必向左璽洸講述自己的行蹤,但現在她卻必須向孟青仔細說明自己有可能的去處,以免她思考過久,誤了正事;過往,對左璽洸只要一個眼神,甚至連眼神都不必,便可交付的事,對孟青,她卻必須由頭到尾講清楚、說明白;過往……
儘管每回面對孟青,雲莙都是微笑以對,但其實她真的有些疲憊了,然而,她還是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她的決定,畢竟如左璽洸那般與她會心之人,世間只有一個,所以她應該好好去適應現在的孟青,儘管他的存在,每每讓她想起左璽洸,而無法按捺地一陣心痛……
自小體虛,更不曾如此心裡憔悴過的雲莙,果不其然地在一個多月前倒下,然後立即被女皇送至虹城某處戒備最森嚴,人員最齊備,居住最舒適的秘密山莊中靜養。
與外界徹底隔離的雲莙,縱使有通天之能,也無法隔空操控丞相府與御史院,更何況,她也無心了,因爲她想有個孩子的夢想,在進入秘密山莊的第三天,就被宣告破滅!
“哦,原來是這樣啊!”
那一刻,雲莙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便靜靜閉上眼眸,然後再身旁姊妹心疼的啜泣聲中,精心修養了一個半月後,於三天前悄悄離開。
但離開後的雲莙,卻沒有回六姑娘府,也沒有到丞相府,而是秘密到了御史院,並且至今,一步也沒有離去。
這夜,當雲莙獨坐於御史院內室時,她的耳畔突然傳來小九的聲音。
“六姑娘,消息到了。”
“說。”望着遠處夜空,雲莙淡淡說道。
“霓城案的秘密證人將於兩日後登場,並如您所料地指控左參事涉案。”
“知道了,代我跟小商說聲謝。”
“是。”
小九走後,雲莙依然靜靜坐着,因爲她正在掙扎,掙扎如今自己心底的這個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但時間真的不多了,在霓城案的幕後主使者欲將一切過錯都推至左璽洸身上前。
一想及左璽洸將面臨的不實指控,雲莙再不思量地將斗篷穿戴上,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悄悄走路前往他的住處,在抵達那道門時,緩緩停下腳步,舉起有些顫抖的小手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