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真是畜生。”我搖頭感嘆,掏出張面巾紙遞給她擦淚。
略微平靜了一下,D女挽起褲腿,對我說:“守傑你看,這就是那次留下來的疤。”
藉着地燈的光線,我看到一條几乎縱貫整個小腿的疤痕,像一條巨大的蜈蚣,足有30釐米長。
D女慘笑一聲,說:“自從有了這條疤,我連裙子都不敢穿了,一年四季都得穿褲子。”
“唉,咱們認識得真是太晚了。”我對小師妹說,“要是早點兒認識的話,你我都不會承擔那麼多痛苦。”
這話說完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很俗。爲什麼?哦,想起來了,以前我跟A女就說過這樣的話。雖然這次也是有感而發,但既然已經對別人說過一遍了,再對另外一個人說,總感覺假惺惺的。
不知不覺中,天色微亮。晨練的人三三兩兩來到中心花壇。
D女說:“哎呀,人多起來了,咱們走吧。”
我以爲她想結束談話了,忙說:“那好吧,咱們改天再聊好了。”
誰知她卻問:“守傑,你還有別的事兒嗎?要不,先到我家吃完早點再走吧?我做給你吃。”
我想了一下,反正白天也沒安排什麼事兒,就跟她上了樓。
D女的房子是租的。她離婚時,那男人死活不肯離,說要離那就淨身出戶。無奈中她只得去起訴。法院對家庭暴力導致的離異,一般都是準的,何況證據確鑿。所以順利判了。但男人住的房子是以他父母名義買的,所以她也沒能分得什麼東西。
本來想要孩子,但她在這個城市孤苦伶仃,實在沒能力養活,只得忍痛給前夫了。
我跟她來到那間小小的出租屋。這是個簡單裝修過的單間,有幾樣最基本的傢俱電器。和C女不同,D女房間裡掛滿了孩子的照片,甚至連門上都貼的有。我喜歡孩子,在她做飯時認真欣賞孩子的照片,覺得這孩子長得跟她特別像。
D女到爐邊忙活了一小會兒,端來兩碗擔擔麪。
我一嘗,麻辣鮮美,正宗的四川風味。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讚不絕口,“很久沒吃過這麼地道的擔擔麪了。”
“好啊守傑,要是你喜歡,我以後天天做給你吃。我還會做好多菜,好多小吃呢!”
我再度被感動了。可憐的女人!要是當初我在大學裡遇到的那個人不是前妻而是她,那該有多好啊!
吃完飯D女麻利地把桌子收拾乾淨,洗碗去了。我則坐在餐桌旁百感交集。
她是個好女人。短短一夜時間,我就能感到她身上存在的溫柔、善良、勤勞、樸實等品質,這在當代都市女性裡真不多見。雖然大她九歲,但我感覺不出絲毫代溝。
好女人,我是否該選她做老婆?
不能衝動。我暗自告誡自己。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容易被感動,以前被前妻感動過,結果遭了十年浩劫;後來被A女感動過,被宰了個鮮血淋漓。現在,我不能再輕易感動。
正胡思亂想,她爲我捧上一杯熱茶。
“茶葉不好,你別嫌棄啊。”她笑着自我解嘲。
我低頭一看,大片的葉子,渾濁的茶湯,確實不是好茶。但是,茶葉不好情義卻重。我呷了一口,感覺並不比君山銀針和西湖龍井差到哪裡去。
又聊了一會兒,我忽然發現她的頭已經靠到了我的肩上。我沒有抗拒她的小鳥依人,像大哥哥親暱小妹妹般撫摸她的頭髮和臉蛋。然後我閉上眼睛,深嗅她頭髮裡散發出的香波氣息。
突然,她擡頭給了我一個深吻,我沒拒絕。
她站起身來,連帶着我也站起來,慢慢地邊吻邊把我推向牀邊。
她把我按倒在牀,壓在我身上繼續深吻,喘息聲越來越急促。
昏,這可是第一次見面啊,怎麼會到牀上?
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跟她上牀。但如果我推開她,會不會讓她感到我瞧不起她?人窮的時候,自尊心會比較敏感。唉,真是進退兩難,只好牙關一咬任她擺佈。
她脫掉了我的衣服。
“守傑,我離婚前後到現在,大半年沒有做過了,你該不會覺得我放蕩吧?”
“不會。”我回了一句,“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忍不住輕撫她的臉蛋。年輕的面孔,即使不用蘭蔻資生堂,也如錦似鍛;清澈的眼睛,雖飽含憂鬱,卻也遮不住善良。
她把頭湊了湊,緊靠我的臂彎,閉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安全。
看來,我碰到了一個懷着愛情理想主義的女人。
我又開始摸她的身體。哪裡都好,就是腿上那條巨大的疤痕讓人不舒服,摸上去硬硬邦邦的,實在太難看了。
唉,她怎麼就偏偏在腿上落了這個難看的疤呢?認識C女後我實在太在意女人的腿……
與D女告別後,我一路上都在考慮,她是不是我最後要找的那個人?她給我留下的印象太好了,我真想立刻選擇她。
但問題是,我經歷過的所有女人,給我的第一印象都很好。即便是前妻,在初識時表現得也很好,否則我怎麼會娶她?
可見,第一印象根本不代表什麼。倘若某人想贏得他人的好感,那就是裝,也能裝出個很好的第一印象。要不古人怎麼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呢?一見鍾情確實靠不住。
兩個可選項,C女和D女,究竟誰更適合我的心願?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加上一夜未眠、體力透支,恍惚中竟又把車開回C女樓下了。
等車停穩,我才意識到這是在C女的小區裡。
唉,人魂不守舍時,做事跟夢遊一樣。
我扶着方向盤,猶豫着該不該上去。一會兒想找地方靜一靜,一會兒又想跟C女聊一聊——反正,D女出現後,我想結束和C女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了。
我撥了C女的手機,半天無人接聽。再撥,情況依舊。
怎麼會不接聽呢?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哪怕她是在開會中不方便接聽,也會立即發來短信解釋原因。
我仔細回憶,記起昨晚爲防止有人打擾,她曾把手機鈴音改成振動。
哦,她肯定沒聽到。
可此時已是上午十點多了,她怎麼還沒拿手機呢?
我緊張起來。她該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沒準兒她有先天性心臟病什麼的?昨晚我們那麼累……
我頭皮一陣發麻,立刻下車向C女家衝去。
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我奔到臥室,俯身看了看她。她神態安詳地躺在牀上,嘴角似帶着一絲甜美的笑。
把手伸到她鼻子下面幾秒鐘,謝天謝地,有氣兒。
原來她只是還在睡。
我返回門廳換了拖鞋,又到衛生間洗了洗手。這才走到牀前坐下,欣賞她的睡姿。她睡覺的樣子真可愛,甜甜的。
雖輕手輕腳,可她還是醒來了。看到我,恍惚了幾秒鐘,問:
“啊?守傑?你怎麼回來了?你怎麼……沒去陪親戚呢?”
我沒料到她還惦記着這事,只得硬着頭皮支吾:“呃……那什麼,親戚啊,今兒一大早就出去辦事兒了,那什麼,呃,已經買好了下午的車票,就不用我陪了。”
“哦,這樣啊。那你下午也應該送送人家,中午請人家吃個飯啊?大老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
“啊,對。可他說不用了,他在這邊還有幾個同學呢,那些同學要接他吃飯。”
我一面瞎編,一面想:呵,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女人,對我還挺關心的啊?
“哦……那太好了,那今兒咱們怎麼安排?”C女看上去很高興,看來她原本是想我多陪陪她的。
她伸出雙臂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身上。
“我想……”本來我想說,咱們好好談談吧,是不是該結束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了?
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我發現對她其實還是挺迷戀的,就這麼放手的話,我會後悔一輩子。
我從她身上翻下來,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凝視着她,她也注視着我。
忽然,她說:“守傑,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臉色不好?不會吧?”我下意識摸了摸臉。
“嗯,臉色有些發黃,眼睛裡還有血絲,昨兒沒休息好吧?”
“呃……”我兩眼發黑:莫非她昨天晚上跟蹤我了?知道了我和D女的約會?
“陪親戚說話晚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個夜貓子。”
“啊,對,對對,很久不見了,嘮了大半宿……”正走投無路的我,忽見她給我指了條金光大道,忙乖乖順着往下走。
“你今兒不去看女兒嗎?”
“不用了,她現在每週六要上培優班,晚上還要學鋼琴,我明兒再去好了。”
“哦……”聽到這裡,她眼裡放出了光彩,“那咱們出去玩玩吧?很久沒出城散心了。”
“好哇,去哪兒?”
本已疲憊的我精神忽然爲之一振:我很久沒出去玩了。而且,她主動提議出去玩,這可是我跟她認識以來破天荒頭一遭。
“不過,你能開車嗎?看你那麼疲勞。”
“沒問題沒問題!”我連聲保證。那點疲勞,早被她這個新穎的建議踹到九霄雲外了。
“那就去十三陵吧。”她起身去浴室,“咱們去思陵吧?一直沒去過呢。最近剛讀了樊樹志的《崇禎傳》,突然對崇禎特感興趣。”
我不由一愣:“什麼?你看《崇禎傳》?爲什麼?”
“怎麼啦?你這口氣,好像我看不懂《崇禎傳》似的?”
“噢……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我自覺失言,“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對歷史感興趣,女人沒幾個對歷史感興趣的,呵呵。”
“憑什麼說女人對歷史不感興趣?于丹教授不也是女人嗎?”
“呃……是,那倒是,呵呵。只是,我在現實中還沒遇到過一個喜歡歷史的女人,呵呵。”
“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最近電視臺播了個電視劇《江山風雨情》,你看了沒?”
“呃……沒有。我很多年不看電視了,講什麼的?”
“講明亡清興歷史的,陳道明、王剛他們主演的。我斷斷續續看了幾集,覺得不錯,就是有些細節還不太清楚,想再瞭解一下。”
“哦,這樣啊。陳道明演的片子,一般不會差,改明兒我也看。”
“值得看,演得不錯。”
“好,我看。我特喜歡明史。”
“是嗎?”
“嗯,是啊,我讀了不少明史書呢。”
“是嗎?那我在你家怎麼沒見到?”
“咳,那些書都在左家莊放着呢,搬家時沒來得及拿。”
“哦,這樣啊。哪天我借幾本行嗎?”
“借什麼借啊,你想要就隨便拿!我那兒多着呢,這些年,起碼攢了幾百本,不謙虛地講,算個半吊子明史學家了。”
“呦,是嗎?真沒想到啊?哈!我也挺喜歡明史的。”
太意外了。
我壓根兒沒想到,她也是明史迷。就跟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我突然找到了跟她在精神上的契合點。以前我雖把她放在一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去膜拜,但還是低估了她。那種膜拜,其實只是把她當成個精美絕倫的花瓶,而並非欣賞她的精神世界。
我們興沖沖啓程。有了這個意外發現,我已睡意全無,簡直比服了回春大力丸還精神百倍。
路上,我和她滔滔不絕,共溫明末那段驚心動魄、三翻四覆的歷史,評價那些叱詫風雲的歷史人物:崇禎帝,袁崇煥,楊嗣昌,傅宗龍,盧象昇,秦良玉,史可法,張煌言,李定國,吳三桂,洪成疇,李自成,張獻忠,多爾袞,李成棟……
我驚喜地發現,她對明史極爲熟悉,在女人中堪稱出類拔萃。我早知我和她審美品位相近,今日又發現有志趣相投。
志趣相投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思維方式接近。愛默生說過:說到底,愛情就是一個人的自我價值在別人身上的反映。
C女對南明史上那幾對才子佳人——侯方域與李香君,冒襄與董小宛,錢謙益與柳如是,龔鼎孳與顧眉,吳偉業與卞玉京——的典故瞭如指掌,看來她定是讀過《桃花扇》。
我雖對古代戲曲不感興趣,但對那個時代背景——南明——很熟悉。她的偏好,填補了我對才子佳人戲的不諳;而我的歷史知識,則爲那些愛情故事補充了時代背景。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非常投機。
所謂的互補,不是指雞同鴨講的互補,而是大同小異的互補。
興致所致,她即興低誦了顧眉的一首《送遠山李夫人南歸》:
幾般離索,只有今番惡。塞柳悽,宮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閣。問何日,衣香釵影同綃幕。
曾尋寒食約,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紅燭冷,一棹青山泊。憑任取,長安裘馬爭輕薄。
思陵是十三陵中最簡陋的一座,殘留下來的遺蹟就是一個基座加墓碑,莫道明樓享殿,連座像樣的大門都沒有。和熙熙攘攘的定陵長陵不同,這裡人跡罕至、門可羅雀。
到了以後,才發現人家根本就不對外開放參觀。敲門半天,跟看墓園的大爺講了不少好話,人家才網開一面讓我們進去了。
思陵院內,枯枝敗葉,雜草叢生,一片蕭索淒涼景象。雖已是深秋時節,但那天豔陽高照,氣溫並不低。但奇怪的是,一進思陵,卻感到陰風陣陣,寒氣襲人。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看來,崇禎,這位孝慈雙全、勵精圖治的青年皇帝,這位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不該亡國的亡國之君,哀怨之氣確實很重,哪怕他已經長眠了三百六十多年。
C女大概也感覺到冷了,小鳥依人般依偎在我的懷中。
一陣秋風掠過,黃葉紛紛掉落。一枚秋葉被風捲着,飄落到她頭上。我替她把這枚落葉拂去,又爲她捋了捋被風吹散的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