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死水微瀾 (1)

我被送進醫院,頭上縫了十多針,脖子上戴着頸託,身上綁着背背佳式的胸圍固定肋骨,如牽線木偶般被醫生護士輪番擺弄着。

重度腦震盪,頸椎扭傷,幾根肋骨骨折,頭上撞了個大口子,周身軟組織挫傷,手上還有劃傷。

還有下脣破裂,那是我自己咬的。

安全帶救了我的命,但孫倩沒有這麼幸運。車翻下路基時,她被甩了出去,頭撞在一塊石頭上。

爹媽,大哥大嫂輪番伺候我,親朋好友也都趕來,爲我大難不死而慶幸,對孫倩不幸罹難表示哀悼。

我躺在牀上,木然看着他們一來,又一走。

我沒有流淚。因爲我根本不信孫倩真的會離開我——不,他們一定弄錯了,他們肯定在騙我。她雖然沒說話,但她肯定只是睡過去了,也許等等她就會醒。這是個噩夢,儘管這噩夢很長、很真實,但終究是個噩夢。

我忽然回憶起,她曾說過,沒有什麼力量能讓我們分開。

接着我又想起,她是說,除了死,沒有什麼力量能讓我們分開。

前妻帶着女兒來了。她紅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到面前問候。

我突然憶起,出事的一剎那我接了個手機——她的手機。

我突然暴怒起來,掙扎着,忍着疼痛揮舞拳頭撲向她,卻被親人們死死按住。那一刻,我才真的流淚了,悔恨、悲傷、仇恨交織在一起,結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前妻哭着申辯說,她看到天氣預報怕我們路上出事,纔打了那個電話。

我的前世定欠了前妻數不清的債,以至於這一生要源源不斷地償還。除了這樣,還能有什麼解釋?這個女人不僅折磨了我十年,讓我人到中年卻骨肉離散。就是跟她離了婚,換了人,她依舊不肯放過我,再次讓我家破人亡。

而這一切的起源,竟然是她想對我表示一下關心。

和前妻相處十年,她幾乎從不關心我的健康。那時她這樣對我,我寒心;現在她學會關心我了,卻讓我差點兒送了命。也許是我的命硬,扛住了,卻要了孫倩的命。

忽然,我又記起,2005年情人節,前妻跟我辦離婚手續那天曾說:她給我算了一卦,離了她,我的下一次婚姻也過不到頭。當時我認爲她是胡言亂語沒理會,孰料如今竟一語成讖。

對此,我又能說什麼?

我被親戚們按在牀上,動彈不得。突然,我用盡平生力氣,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擠出句話:“今後,我,李守傑,就是出家做和尚,就是打一輩子光棍,都不會再靠近你一步!你——給——我——滾!”

軍子和D女也來了。

軍子安慰了我幾句,擦擦眼睛站到一邊,D女坐到我的面前。

剛看到她時,我覺得挺陌生。車禍肯定是傷了我大腦的某個部分,讓我對有些事情記憶模糊,但有些事情又記得。就跟電腦分區一樣,你把D盤的文件刪除了,但C盤的文件還在。

D女抽着鼻子說了半天,我纔想起來,哦,她是D女。但我只記得,跟D女最後攤牌的那個夜晚,後面的卻記不清了。

看樣子,她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不再穿十來塊一件的圓領T恤了,換上了正規的職業套裝。臉色比以前好多了,體態也豐滿了,顯得珠圓玉潤。只是眼神還是憂傷的,那已成了她無法改變的氣質。

混沌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我當初選擇了D女,會不會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又想到前妻算的那個卦,莫非死去的將不是孫倩,而是D女?

想到這裡我害怕起來,會不會真的被前妻詛咒了,註定會傷害自己最親愛的人?

直到這時,我才漸漸相信,孫倩是真出事了。

可是,她真會捨得離開我嗎?

我們可是彼此發過誓的,難道她忘記了?

難道,就不能出現個奇蹟嗎?

難道……

孫倩的遺體直到岳父和連襟從國外趕來才火化。

他們到北京時我已能夠下牀活動,和家人一起去接的他。岳母沒有來,她得到噩耗後病倒了。本來我們曾打算去大洋彼岸拜見二位老人,卻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見面。

我們站在接機口,看到一位中年人攙扶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清癯,滿頭銀髮老人走來。不用介紹,我立刻認出他是岳父。那張嚴肅而清瘦的臉,依稀可見孫倩的某些特徵。

路上,老人家只是嚴肅地問了問事故詳情。

一到家,老淚縱橫的岳父給了我一個悲憤交織的耳光。

我跪下了,哭着說:“爸,是我沒有照顧好孫倩,有什麼怨氣,您就衝我發吧!”

連襟忙勸岳父,說:“爸,算了算了,這就是個意外。守傑他不是存心的,不能全怨他啊。”

老人家頹坐在沙發上,一隻手捂着臉。

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淚水在每個人臉上流淌……

直到孫倩火化那天,我纔有勇氣看了她一眼。

她從冰櫃裡被擡出,就那麼安靜地躺在那裡,像熟睡中的奧羅拉公主,安詳而美麗。

她就是這樣,即使是死,也要留下完美。

爲她戴上那條珍珠項鍊,我抱住她的身體,注視她美麗的容顏,撫着她飄逸的長髮。熱淚一顆顆滾落在她冰冷的面頰上。

孫倩,你爲什麼就不睜眼看看你的守傑呢?你說過,你的眼睛爲了我看,你的眉毛爲了我畫……

我深吻了她。我知道,這是我和她的最後一吻。

我溼熱的嘴,緊貼她冰冷的脣,直到把她暖成微溫。我要讓她帶着我的吻到天堂去,讓她知道我會永遠愛她。

她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不說話,但我聽到了她的回答。她說,她會在那邊等我,她會學鋼琴和我一起彈奏,她會學做飯,再不讓我吃半生不熟的茄子。

孫倩死了,但她活着,活在我的心裡。我還活着,但心死了,跟孫倩在一起。

我這個從不懺悔的人,註定會在後悔中度過餘生:不止是後悔超速,不止是後悔沒有阻攔她解開安全帶,不止是後悔接那個電話,不止是後悔跟她出去旅遊,不止是後悔跟她結婚,不止是後悔跟她上牀,我甚至後悔認識她。

我情願沒有得到過她,情願根本不認識她,情願跟她擦肩而過,情願連跟她握手的機會都沒有,只要知道她活着,她好好地活着。

有時我也常常回想,我身上究竟揹負着什麼樣的業,以至於我這一生始終在大喜大悲中沉浮掙扎?我曾因爲一個小小的感動,被前妻折磨了十年。後離異成了單身,在自己一個小小的計謀得逞,意外尋找到真愛之後,又失去了我的至愛。

而這種痛苦,比我與前妻分手的痛苦要深重千倍萬倍。早知要承擔這種痛苦,我寧可忍受與前妻生活的那種痛苦,至少我心靈的負擔要輕許多……

在你轉身之後,一廂風吹皺一池秋水的顏色

我累着站着,把溫柔泅進你深潭的眼眸

你離我越來越遠,我看不清,這些那些

我忘掉如何哭笑,世界灰了,我便盲了

接下來的半年我在渾渾噩噩中度過,成爲了人們口中常說的Loser。我改變了生活方式,一根接一根吸菸,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再鍛鍊了,身上逐漸長出很多贅肉。我甚至很少去看女兒,彷彿她不再是我的親生骨肉。

我只想死,可又覺得對不住爹媽,只好那麼混着等死。

我向單位提交了辭呈,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了。

老闆沒有同意我的辭職,他爲那天讓我到天津出差感到內疚。是,要是沒有那個臨時的差事,我們早就回來了,或許根本不會出那次事故。

我和孫倩,相識於老闆的派遣,相失亦由於他的派遣。

老闆遞給我一支菸,說:“守傑,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我也不好過。這樣吧,辭職我先不批,你暫時就不用上班了,工資獎金給你照發,什麼時候你從裡邊走出來,你再回來,隨時歡迎你。”

我狠狠地抽着煙,沉默了一會,回答說:“好吧,那我把辭職書收回去。”

“算了,不用收回去了。”

說完,他拿起那張辭職書扔進了碎紙機,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守傑,早點兒走出來,時間會慢慢沖淡一切的。”

事故之後我再不開車了,也不想出門,每天在家裡守着那些回憶,偶爾去孫倩的房子裡打掃一下。

孫倩去世後把房子留給了我,我想交還給岳父母,但他們不要。

只好那麼留着,連戶名都不變更。

我的房子,她的房子,到處都是她的影子:她的照片,她用過的東西,她穿過的衣服,都原樣擺在那裡,提醒我她只是出門了,很快就會回來。

爹媽對我不放心,搬到我家裡看着我。

白天還好,每當夜深人靜,我耳邊總能聽到一些響動,那是她的聲音:一會兒在衛生間洗浴,一會兒在廚房裡忙碌,一會兒則是枕邊的嘆息。

等我真跑過去看,卻只有我一個人。

對此,爹媽安慰了我不知多少遍,可我總是頑固地相信:那肯定是她發出的聲音,她肯定沒走遠。

一天晚上,我再次聽到了她一聲輕輕的嘆息。我找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我禁不住痛哭流涕,對着空空如也的枕頭哀求:“孫倩,你爲什麼總躲着我啊?我求求你……出來吧,讓我再看看你,好嗎?你幹嗎老是躲着我啊?孫倩……”

可回答我的不是孫倩,卻是被我的痛哭驚醒、驚惶失措的父母。

生活對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我唯一渴望的就是睡覺,因爲只有在夢中才能遇到她:和她一起上下班,一起吃川菜,一起鍛鍊,一起做飯……只有夢中的生活,對我纔是美好的,我甚至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聲音,她的動作,她的喘息,她的呻吟。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都會感到懊悔。我真願長眠不醒,只要能讓我做這樣的夢。

但時間真的能沖淡一切。幾個月後,她在我夢裡出現得越來越少。我很着急,一次夢裡我遇到她,忙問她爲什麼看我少了?

“守傑,你老是這個樣子,我不忍心看。你得振作起來,你很優秀,你明白嗎,你不能讓身邊的人失望,不能讓我失望……”

說到這裡,她不見了。我急得大喊,醒了過來。

一睜眼,老媽在我眼前,說你剛纔又喊了。是的,這些天我經常在醒來之前急得大喊。

我哭了,跟老媽說了我剛纔的夢。

老媽掉了淚,說:“小孫她是捨不得看你這麼委靡下去啊,你還不知道她的心意?你要是真想她,就好好活着,還有婷婷呢……”

說完,老媽也嚎啕大哭起來。

天下所有當媽的,都不想看着兒子一天天爛下去。老媽這一哭,是在哭我。無奈中,我只得爲老媽擦去眼淚,安慰了她幾句。

然後,我到衛生間,爲她擰毛巾擦臉。

對着鏡子,我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滿臉絡腮鬍子,亂蓬蓬的花白長髮,還有一雙佈滿血絲、眼袋鼓鼓的眼睛。

太可怕了,這是我嗎?怪不得那天去買菸,售貨小姐看着我,表情緊張得要死。這副模樣,她肯定以爲我是打算搶劫的歹徒。

“你不能讓身邊的人失望,不能讓我失望……”我又想到了她這句囑咐。爲老媽擦了臉,我拿出電動剃鬚刀,準備把鬍子刮淨。

但鬍子太長了,電動剃鬚刀沒法用,家裡又沒有刀架。

正準備出去買刀架,老媽說:“你別出去了,你爸在超市呢,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捎一個。”

老媽給老爸撥了個手機,激動地喊:“老頭子,快給守傑買個剃鬚刀架啊,他要刮鬍子了!”

我站在旁邊,不由得鼻子發酸。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養育我這麼多年,送我讀書幫我成家立業,我卻絲毫沒能回報他們;而我只刮個臉,他們就激動成那副樣子。是,我得振作起來,爲了父母,爲了孫倩,爲了婷婷,我也得振作起來,不能讓他們失望……

老爺子回來,見到我激動不已。他哆哆嗦嗦地把刀架從塑料袋裡掏出來,哆哆嗦嗦地撕去包裝,哆哆嗦嗦地遞給我。

我剃鬍子時,爹媽站在我身邊抹眼淚。

剃完鬍子,我又照了照鏡子。

幾個月沒有看過自己一眼,發覺變胖了不少,眼神也不一樣了,空空如也。以前,即使是和前妻離婚,我的眼神也都還帶着希望,但現在全空了。

老媽給大哥大嫂打電話,要他們晚上過來吃飯。老爺子則領着我去理髮。我小時候,理髮都是老爺子帶着我去。後來大了,自己去了。現在,他又帶着我去了。

是,無論我長多大,在老爺子眼裡,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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