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停了停,見無人插話,接着道:“這種心態是從小養成的,也許是遺傳天生註定的,你想改變嗎?你根本就改變不了,她也改變不了。你把她踹了,她學佛知道因果報應了,再想想她目前的處境,這知道以前錯了。但你以爲她是爲了你?她是爲了她自己!把你誆着復婚,可能比以前強點兒,但是你指望她真的生出對你的愛心來?你就別做夢了!沒愛心的人就是沒愛心,那玩意兒又不是激素,拿一針就能打進去。就跟你一樣,從小見誰都感動,見誰都想幫,整天想着拯救這個拯救那個。你現在吃虧學油了,但我知道起碼你害人的心還沒有。這就叫本質,怎麼學都改不了的。她學《弟子規》,最多也就是從完全不是人變得比較像人罷了。”
“行了,守忠,我說兩句。”一直做聽衆的老爺子打斷了大哥,“守忠的話雖然衝了點兒,可也是大實話。人的本性,只能被約束,不能徹底改變。普通人之間,互相約束一點,掩飾一點,謙讓一點,大家還能過得去。可要是夫妻,整日在一起,把自己最隱秘的那一面展示出來,那就掩飾不了。除非你一輩子帶面具生活,可那樣你不覺得可怕嗎?你現在看着張佳麗有點改觀,那是因爲你這一兩年跟她沒什麼來往,一旦又湊到一起,我敢說新的矛盾又會產生。爲什麼?因爲你倆就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舊的矛盾上她可能知錯了,可以後會碰到很多新問題,你有把握她處處跟你想到一起嗎?”
“這……沒有。”我遲疑道,“確實,我對張佳麗這個人沒把握。我對她的信任已經喪失了,根本重建不起來。”
“對了,你不可能有把握。”老爺子接着說道,“守傑,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挫折,南宋的方岳不是說,‘不如意事常,可與語人無二三’嘛,很多挫折是需要夫妻分擔的。一個理解你,真心愛你的人,比如小孫,她就可以跟你分擔;但張佳麗那樣的人,是不會跟你分擔的。以前十年,你的生活工作還算順利,給她帶來命運的巨大改變,但她感激過你嗎?沒有,不但不感激你,還誆着你忙完外邊忙家裡,她坐享其成。連同甘都做不到,何況共苦?她現在即使通過離婚的教訓,看上去進步了,也不過跟你做了同林鳥;一旦大難臨頭,她絕對要各自飛的。說到底,她以前涮你是爲了自己的利益,現在想復婚也是爲自己的利益。將來你混得很成功還好,一旦你有點挫折,她一定會離你而去的。即使不離你而去,也會把你不當回事,就跟她媽對她爸那樣。”
大哥插話:“是啊,爸說得對。人這一輩子就是過個家,錢也好官也罷,都是給人看的東西,真正自己感受的是家庭。沒有家庭的溫暖,當再大的官,掙再多的錢,也是個孤苦伶仃的可憐人。”
老爺子繼續說道:“說實話,以前在你生病時她把你扔在家裡那次,我就看出了她的本質。那時我就跟你提過醒,可你一直認爲她可以改變的。見你這樣,我們做老人的也就不好多說了。”
我又替前妻申辯了一句:“或許,她那個時候是不夠成熟吧。”
“不夠成熟?”大哥反問道,“她那時都快三十了還不夠成熟?要活到一百歲才成熟嗎?守傑,什麼時候了你還替她說話?你得明白,人成熟不成熟,是一種處事技巧,技巧可以通過磨練提高;可你看人不能看成熟不成熟,而是看本質。你病成那樣,她要是一直陪着你,哪怕她什麼都不會做,那起碼說明她心裡有你;可問題是,她把你扔在一邊管都不管,這就不是成熟不成熟的問題了,這叫根本不把你當成回事兒。”
老爺子又道:“當年,我在‘文革’初期,因爲家庭出身不好進學習班。當時,單位造反派要你媽跟我劃清界限;還威逼利誘說,要是她肯革我的命,以後會大有政治前途;要是不劃清界限,就把她列爲黑幫家屬。可你媽就能做到,在我陷入逆境、她自己也受威脅時,仍然鐵了心跟我。那時候雖然日子難過,可一想到你媽對我有真心,心裡就有勁兒。爲這,我一輩子都感激她。那時候對人心的考驗,比現在厲害多了,你們是沒感受過。要是換了張佳麗,她能做到嗎?她做不到。連生病都懶得管你,何況你身處那種逆境?當然,再逢那種亂世是不可能了,可世事無常,沒遇到那個災,可誰也不能保證不會碰上別的難。現在你離了,她也開始學《弟子規》了,當然,是好事。
但人的本質很難改變,你犧牲了十年最好的年華纔得到這個教訓。也許她現在爲了和你復婚會在某些方面迎合你,忍着你,但跟當年你爲了改變她忍着她一樣,那是硬扛着的,早晚會有爆發的一天。況且你當年對她那樣她尚且不知感恩,現在你經歷了又一次婚姻,你覺得她會比以前更愛你?她,還有她們家,他們最大的問題不是貧窮,而是沒有尊嚴。有句名言說:‘自尊心是一個人品德的基礎。若失去了自尊心,一個人的品德就會瓦解。’人沒有尊嚴會變得很可怕,沒有尊嚴的人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你得清楚,她現在的改變,就跟你哥說的一樣,不是在改變本質,而是在改變技巧。她心目中的你,還有對婚姻、家庭的認識,都很難改變。她所改變的,只是她爲了維持住那種婚姻採取的一些策略。不信你試試,要是她明白了以往那種婚姻狀態再不可能回來,她自己都會受不了。”
見大家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忙自我辯白:“爸,不是,我不是想跟她復婚,她這個人在我心裡早過去了。我只是說,她現在既然比以前好了點兒,咱就不該那麼說她。說實在的,我是覺得她好多了,但我肯定不會考慮復婚的。我只是覺得,小羅雖然好,可我不知怎麼回事兒,跟她相處總不在狀態,心總是浮着。我知道這是我的不對,可我沒辦法克服。我跟她在一塊兒,沒有年輕時那種心裡只有張佳麗一個人的感覺,總是惦記着這個、想着那個,總覺得有代溝。”
“你這不叫代溝,這叫婚姻恐懼症。”大嫂插話道,“以前我們單位有個女同事,她就是離了一次婚以後,又結了一次,後來又離了,怕了。第一次離婚還帶着很大希望,誰知第二個還不如前夫呢,湊合兩年實在受不了,離了。第二次離了以後,她又有些後悔跟第一個男人離了,可人家已經又結婚有孩子了。後來她也不是沒談過,可到現在都四十好幾了也沒着落,看樣子只能獨身終老了。我跟她談過,她不是不急,而是受傷受怕了,不由自主把自己縮在一個殼裡,一遇到個人,首先擔心人家是不是會傷害她,會不會騙她,老抱着這種心態,就不敢用真心對別人。所以跟這個談跟那個談,等等,看看,想想,始終不敢決定。最後老了,也沒指望了。守傑,你是不是也有點這種心理?”
“嗯,我現在確實有點兒瞻前顧後。”
“守傑,你是被你前妻那一家搞怕了,後來又遇到那個喜歡誆你花錢的叫什麼來着?哦,小艾,女人在你心中的形象被破壞了,你開始用玩世不恭的心態看待女人。後來你又遇到小孫,小孫好,好得讓你改了自己的想法,可沒多久就失去了,而你意識裡就留着小孫的影子,又留着你前妻,還有小艾的影子,一對比,你唯一能接受的女人就是小孫了。”
“小艾是誰?”老爺子插嘴問。
“呃,剛離婚那陣子接觸了個女的,姓艾,覺得不行,帶孩子的,又喜歡花錢,就沒深交,也就沒跟您說。”我連忙解釋。
“哦。”老爺子點了一下頭,對大嫂說,“你接着說。”
“哦,好。”大嫂接着道,“所以守傑,你被你前妻和小艾弄怕了,只想找個小孫的克隆版,稍微有點兒差別你都接受不了。這不是人家小羅的問題,是你的問題。說實話,我們單位有些八〇後的小姑娘,我看她們其實不錯,雖然有獨生子女都存在的問題,比如以自我爲中心,可她們心態比較陽光,人也單純。”
大嫂這段話說得比較在點子。我突然發現,自己確實有婚姻恐懼症,害怕被傷害,害怕投入,所以我緊緊抱住對孫倩的回憶抵擋一切威脅。如果真是這樣,在前妻的陰影和孫倩的魅影裡生活一輩子,誰也不愛,誰也不親,那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想到這裡,我問自己:那麼,我就投入地愛一次?
吃完晚飯,我把大哥三口送回家,獨自坐在車裡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應該主動點。
我發了個短信給大白兔,約她明天吃飯。
一分鐘後,她回短信說明天想去吃川菜。
正回覆她時,忽然又收到一條短信,是前妻發來的:守傑,這幾天我看《弟子規》,覺得自己以前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給你造成了傷害。我很爲自己的不懂事後悔,也很想補償你,你能給我給我一個機會嗎?
我心想:唉,看來,前妻是真的懺悔了。可問題是,我現在已經歷得太多,而且已經有了女朋友,懺悔也晚了。更何況,家裡沒有任何人支持我們復婚。
想到這裡,我回復她:這事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國慶長假後上班的第一天,大嫂突然打電話找我。
“守傑,張佳麗找我了。”她說。
“找你幹嗎?”
大嫂嘆了口氣:“唉,還不是想復婚唄?她今天上午到單位找我,約我出去談的。一提到你們的事,她就忍不住掉眼淚,看樣子挺可憐的。好歹以前我們也是妯娌啊,我就勸了勸她,讓她趁年輕趕緊再找一個吧。可她說,她這輩子不會再找了,找不到比你對她更好的人了。她爲以前後悔,她媽也後悔,可她們知道以前對你傷害太重了。”
“這話她都說過無數遍了,幹嗎還找你說一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