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修隨即看到了王楚身後一臉無奈的毛嬙,心中有些失望,卻並不沮喪,他本來也不敢指望王楚因爲救命之恩就以身相許,只是彬彬有禮的點頭致意後,便臉色平靜的把目光轉開了。
“承明,你怎麼跑到蹋頓營裡去了?”劉修心裡疑雲重重:“看到玄德沒有?”
“玄德也在蹋頓營裡?”毛宗一臉的詫異,稍微一問,他就火了,破口大罵:“蹋頓這孫子,既然知道小爺是你劉兄的朋友,怎麼能一直把我扔在俘虜營,他沒把你放在眼裡啊。”
劉修無語,心道這何止是沒把我放在眼裡的事情,蹋頓很有能是故意的,他連劉備都矇在鼓裡,大概早就打算把毛宗和王楚送給槐縱了,如果劉備不是溜得快,估計他會在槐縱的俘虜營裡和毛宗見面。
劉備果然有天賦,居然沒被抓住。蹋頓這狗東西,膽子還真大,他以爲我抓不到真實的把柄就不能奈何他?他難道不知道沒影子的事我都能說得煞有其事?
劉修沒有把這些說出來,只是安慰了毛宗幾句,讓他抓緊時間休息,過幾天上城作戰,爭取殺敵立功。毛宗聽了,頓時精神抖擻,他從小和張飛一起張大的,兩人互相別勁不是一天兩天,現在張飛跟着劉修多次親臨一線博殺,先後抓住了槐縱和風裂這樣的牛人,立下了奇功,他卻成了槐縱的俘虜,兩相一比,讓他羞愧難當,如何不眼紅,劉修就是不說,他也要找個機會報仇雪恨。
劉修隨即去見夏育,鮮卑人正在猶豫,是我出城去聯繫烏桓人的好時機。夏育大喜,立刻安排人護衛劉修出城。劉修拒絕了,只要了張武一人,說城中兵力不足,我只要把樓麓和他的黑翎衛帶走就行了。
夏育求之不得,爽快的答應了。
劉修隨即去找樓班,樓麓正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的對樓班吹噓自己的功勞。劉修他們襲殺竇歸時,樓麓本想帶着黑翎衛去幫忙,結果不出意外的被劉修拒絕了,他不甘心做個看客,就趁着夏育在城上指揮的時候溜上了城,在被盧敏趕下來之前,他射了三箭,射中了一名匈奴人,這當然成了他吹噓的資本,並且在多次講述的過程中,由三箭變成了一箭,由射中變成了射殺,而且是一箭穿喉。
“劉兄,有什麼事?”樓麓一看到劉修,立刻舍了聽衆樓班,熱情的走了過來。自從在城外兩千多鮮卑人的眼前生擒了風裂之後,劉修在樓麓、樓班的眼中就是無所不能的戰神,再加上劉修又會說笑話逗他們開心,只要時間許可,他們就喜歡跟在劉修身邊。
劉修把來意一說,樓麓二話不說,舉雙手贊成:“我立即招集黑翎衛隨你出城。”
樓班不樂意了,“我的白狼衛不比他的黑翎衛差,爲什麼帶他不帶我?”
劉修猶豫了一下,把蹋頓被槐縱擊敗,五千大軍損失一盡,蹋頓本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而且把自己幾個好朋友都丟給了槐縱做俘虜,逼得自己放走了風雪的事情說了一遍。他雖然沒有明說蹋頓和槐縱互相勾結,但是卻對蹋頓如此輕易的失敗表示了疑惑,懷疑遼西烏桓人的戰鬥力不怎麼樣。
樓班頓時火了,不假思索的說,這不是遼西烏桓的戰鬥力差,而是蹋頓自己無能。劉修表示不認可,說第一次在寧城看到蹋頓的時候,大家都說蹋頓是遼西烏桓中最能打的豪帥,槐縱當時也這麼說。他不提槐縱還好,一提到槐縱,樓班立刻“明白”了,恨得咬牙切齒,叫囂着非把蹋頓的事抖給老子丘力居不可。
挑火完畢,劉修帶着準備停當的樓麓和黑翎衛出了城,跟着他的還有張飛、藍蘭,以及隨他出城襲擊竇歸生還的十多個勇士,毛宗本來也想跟着來,可是被毛嬙阻止了,說他狀態不佳,不適宜跟着劉修他們長途奔波,要想打仗,以後機會多的是。
出城之後,劉修很快和趙雲、遄結派出的斥候聯繫上了,在修水一帶見到了趙雲,一見面,趙雲便向他引見了白鹿部落的豪帥鹿破風和他的手下。
鹿破風高大健壯,神態威猛,一張英俊的國字臉,一雙犀利的眼睛。他的年紀最多也就二十多歲,也許是很年輕就坐上白鹿部落首領位子的原因,他看上去非常的成熟穩重,從他身上已經看不到年輕人的張狂和衝動。
跟在他身邊的一個瘦高個是他的胞弟鹿歡洋,據說是一個和鐵狼一樣的神箭手,還有一個雙眼充滿了靈氣的矮壯中年大漢恆祭,這兩人是鹿破風最信任的兩個夥伴。
一見到劉修,鹿破風就解釋說,鹿如風兄弟一直和他們走得比較遠,而且鹿如風死後,鹿安侯抱怨說難樓偏心,欺負他們,所以自已把部落遷到塞外去了,大概有一年多沒和他們見面,鹿安侯在鳴雞山做的事,他們的確一無所知。
劉修也無所謂,這件事本來就是個藉口,現在樓麓都成了他的跟班了,他哪裡還有興趣追究鹿安侯那個破人。
“我相信豪帥。”劉修一本正經的說道,“要不然,我這次也不會來向豪帥求援了。”
鹿破風鬆了一口氣,卻依然警惕的看着劉修,“大人請說。”
劉修把蹋頓被槐縱擊破,已經離開上谷,現在槐縱還有將近兩萬人,而城中的糧食已經不足,雖然他知道風裂已經通過風雪的口,讓槐縱他們退兵,但是槐縱會不會聽從風裂的命令,現在很難說,所以希望上谷烏桓人加大襲擾的力量,儘量逼着鮮卑人早點離開。
趙雲他們已經知道了蹋頓被槐縱打敗的事情,但是沒想到事情這麼嚴重,劉備失蹤了,毛嬙的弟弟和表妹居然也成了槐縱的俘虜,他們也覺得其中有些詭異,只是誰也不好主動說出來。現在蹋頓走了,在外圍騷擾的烏桓人只有遄結的三千人,兵力大大縮水,就算加上鹿破風的部落,也不足以抵消蹋頓帶來的損失,更何況要去摸的是槐縱的老虎屁股,縱使鹿破風是上谷烏桓的第一勇士,也不免有些猶豫。
“槐縱用兵很厲害。”恆祭很小心的說道:“裂狂風雖然腦子簡單一點,遠遠不及他的父親風裂,但是也不容易對付。他們有兩萬人,兵力比我們多上好幾倍呢。”
樓麓很不滿,覺得鹿破風膽小,嘟囔着要回白山搬救兵。
劉修笑了:“沒要你們正面作戰,只是希望你們能給他增大一點壓力罷了。”他看看天色,“豪帥以爲,大概還有多長時間會下雪?”
鹿破風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概還有半個月吧,最多一個月。”
“一下雪,槐縱肯定要離開寧城,返回草原。”劉修接着說道:“他們的輜重被你們劫了,雖然從蹋頓那裡奪回一部分,但是缺口還是不小,我們只要卡住他們的糧道,就卡住了他們的脖子。槐縱雖然很厲害,但是竇歸死了,他們沒有足夠的能力攻城,如果再加上我們從後施回壓力,他除了退兵,還有什麼辦法?”
鹿破風同意了。他的駐牧地就在桑乾河、馬城之間,原本也負有協助漢軍作戰的任務,鮮卑人在他的駐地範圍內運送輜重,如果攻破了寧城,他也逃脫不了責任,只要不遇上槐縱親率的主力,要對付輜重隊伍,他還是有足夠把握的,更吸引人的是,得到的戰利品他也可以分一杯羹,算是一筆意外之財,足以讓手下人心動不已。
鹿破風爲劉修舉行了歡迎宴會,雖然沒什麼精美的菜餚,無非是一些牛肉、羊肉,然後就是一些酒,但是他很熱情,讓他的三個妻子都出來敬酒。劉修意外的發現他的三個妻子居然都是漢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一問才知道,這三個人都是從中原逃出來的,其中兩個都是因爲家人名列黨人名錄而被迫出逃的。
面對這三個臉上盪漾着幸福笑容的女人,劉修不知說什麼纔好,再想到被他殺死的竇歸,忽然覺得嘴裡有些苦澀。他並不後悔殺死竇歸,因爲敦武的原因,不管竇歸是不是做了漢奸,他都要殺了竇歸爲敦武報仇,但是從竇家的角度來說,他們除了替鮮卑人賣命,又有什麼選擇?這三個女人嫁給了鹿破風,又何嘗是她們想要的結果,只不過是不最壞的結果罷了。
有曾經的豪門,有曾經的黨人,有普通的百姓,劉修瞭解到的出逃者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寧城裡的流民有一半是打算或即將打算逃到草原上去的。他們之所以背井離鄉,寧願到草原上給胡人做奴隸,也不願意留在大漢的土地上,爲了什麼?
爲了生存,爲了能有一口飯吃,爲了活下去。
一個連百姓生存這個最基本要求都不能滿足的帝國,是不是應該滅亡,是不是應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是不是應該被他的子民唾棄?
大漢的滅亡,是不是早在滅亡之前,就已經埋下了火種,只等着有人來點燃,所謂的三國亂世,其實現在就已經萌芽,而蔡邕寫信給盧植說,京師剛剛在太學立了五經石碑,統一了五經文字,看起來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的文化盛事,難道只是大漢這具已經腐爛的壞肉上披着的一件壽衣?
一直對那些動不動就說“政荒主悖”的讀書人不以爲然,覺得他們言過其實的劉修第一次對自己的看法產生了懷疑,他甚至覺得,這個黑暗的時代至少還有一點言論自由的權利,那些讀書人是求名也好,是真心憂國也好,至少他們還有對政治發表真實意見的自由和自覺。比起那些天天在媒體上高唱天下太平、盛世收藏的專家,這些讀書人還是有點良知和勇氣的,獨尊儒術了兩三百年,還沒有把他們全部變成皇權的奴隸,還有那麼多人敢於站在皇權的對面。
“子龍,大漢的問題究竟在哪裡?”劉修轉過頭,看着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閃閃發亮的趙雲。趙雲一怔,無聲的笑了笑,端起木碗,和劉修輕輕的碰了一下:“這麼大的問題,我一個武夫,又怎麼說得上來。”
“好啦,又沒有外人,你就不要那麼謙虛了。”劉修呷了一口酒,輕聲笑了:“你我都是年輕人,何必那麼世故,這大漢的未來,可就在我們這輩人的肩上呢。”
趙雲想了想:“在天子身上。”
劉修愣了一下,“爲什麼這麼說?”
“天子是萬民之首,天子道德不修,又怎麼可能治理好天下?”趙雲端着木碗,若有所思,輕聲說道:“如今閹豎當政,君子退隱,黨人禁錮五屬,從光武皇帝起培養了一百五十年的元氣被兩次黨錮摧殘得所剩無幾,剩下的都是些什麼人?那些人爭權奪利也許是高手,又懂得什麼舉賢用能、治國理家的道理,天子靠他們來輔佐,又怎麼可能治理好國家。”
劉修自失的笑了笑,他本來以爲趙雲和他想的一樣,都以爲歸根到底的原因在於制度呢,不過想想也不奇怪,趙雲又不是穿越者,他怎麼可能知道這天下還有不要皇帝的政治制度,而天下敗亂,罪不在皇帝,而是在有皇帝的制度呢。
就算是他,其實也只是人云亦云,未必知道其中的道理。
“那換個天子,就能天下太平?”
趙雲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見旁邊沒有外人,連忙壓低了聲音說道:“德然,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別有用心的人聽了,你會有麻煩的。”
“你會去告發我?”劉修笑了笑,不以爲然。
“這個……未嘗不是一個辦法。”趙雲見劉修把他當知心人,也不再遮掩:“天子即位八的,到如今還沒有子嗣,說不定又和會孝桓帝一樣無後而終,到時候自然會在宗室中挑選繼位之君,劉氏子孫數以十萬計,如果朝中的諸位君子能夠挑出一個像前朝孝宣帝那樣知民間疾苦的好皇帝,焉知我大漢不能再次中興?”
劉修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明白:“當今天子不知民間疾苦嗎?”
“他?”趙雲忍不住輕聲笑了:“你沒聽儁乂說過河間的一個童謠嗎?”
劉修更糊塗了,這和河間的童謠有什麼關係?
趙雲見了,只好從頭解釋起,“還早在孝桓帝之初,河間、中山一帶就出現了一則童謠,是這麼說的,‘城上烏,尾必逋,父爲吏,子爲徒,一徒死,百乘車,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奼女工數錢,以錢爲室金爲堂,石上慊慊舂黃梁,樑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當時誰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後來孝桓帝死,無子,朝中諸君選中了當今天子,大家這才明白,原來這則童謠說的就是那時候的解瀆亭侯,現在的天子母子。”他看了劉修一眼,又補充了一句:“天子的母親董太后,就是河間人。”
劉修似乎明白了一些:“他們母子愛財?”
趙雲點點頭:“不錯。在爲天子之前,解瀆亭侯家已經敗落很久了,只是……”趙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現在貴爲天子,怎麼能只想着斂財?天下都是他的,他還嫌不夠嗎?”
劉修想了想,卻沒有笑,而是搖了搖頭:“我覺得這不是問題所在。”
趙雲不解:“那你以爲問題在哪裡?”
“當初決定誰做繼位之君的,不是別人,是大將軍竇武,還有與他同稱三君的名士陳蕃。”因爲竇家的原因,劉修向盧敏打聽過一些竇家的事情,順帶着瞭解了一些當今天子即位的過程,知道決定這件大事的都是所謂的名士,不應該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不敢說多對,至少也不應該錯得離譜,除非說那些名士從一開始就居心不良。“就算他們偶爾失誤,那前面的皇帝呢?”
“孝桓帝即位,本來就是一個錯誤。”趙雲冷笑一聲:“本來大名士李子堅(李固)他們選擇的是清河王劉蒜,奈何樑家勢大,欲挾幼主以秉朝政,這才選了孝桓帝,而且樑家立他爲帝之前,就已經把皇太后的妹妹嫁給了他。姊姊是太后,妹妹是皇后,你說這是不是可笑之極?不過他們當初可能也沒想到,就算他們做了萬全之計,最後還是被孝桓帝一朝剿滅,可惜樑伯夏(樑商)一世清名毀於一旦,樑家也盛極而衰,最後落得身死族滅,百年世家煙消雲散。”
“這麼說,孝桓帝也不是很無能啊?”劉修笑了。
“至少這件事,他還是有勇氣的。”趙雲苦笑着搖搖頭:“只可惜,他捨棄了那麼多名士君子不用,卻依靠宦官,外戚倒了,宦官當政,倒了一頭虎,來了一羣狼。”
“那名士們在幹什麼?如今號稱我大漢兩個四世三公的袁家、楊家,他們在幹什麼?”
“名士?”趙雲愣了一下,好半天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對啊,當時名士們在幹什麼呢?他尷尬的搖搖頭:“這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不在權位吧。”
“我覺得不是閹豎太厲害,而是這些名士無能。”劉修站起身來,拍拍屁股:“那麼多名士被幾個閹豎拾掇了,他們除了會罵人,還會幹什麼?我更看不懂的是,他們把閹豎罵得一錢不值,那麼他們被一錢不值的閹豎收拾得狼狽不堪,豈不是說明了他們更不值一錢?”
趙雲不敢苟同,只是想不出什麼放來反駁劉修,他想了想,半開玩笑的說道:“依我看,這次如果打贏了,刺史大人應該安排你入京報功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