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亭,蹋頓和彌相對而坐,一手握着酒壺,一手拿着小刀,正從烤得焦黃的羊身上割肉吃。兩人誰也不說話,只聽見柴火吱吱啦啦作響,油滴到火上,不時的竄起一朵火苗,兩人的手都是油膩膩的,卻並不在意,只是在身上擦一擦,便又去拿酒壺。他們身上的戰袍已經舊了,全是污垢,根本看不出本色。
蹋頓的臉瘦長,眼神陰森冷峻,而彌加則是一張圓臉,白白胖胖的,如果不看他的髡頭,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草原人,反倒像是一箇中原的富家翁。不過蹋頓知道,彌加看起來人畜無害,其實手段非常狠毒,而且他的實力強勁,鮮卑王庭過來的騎兵都受他的指揮,他足足有一萬三千多人,是他的兩倍還多。
要想打贏這一仗,彌加的態度非常重要。這也是蹋頓要把彌加請來喝酒的原因。他們之前打過很多仗,也算得上是仇人,到了袁紹帳下之後,因爲那些中原人的歧視,他們才走到了一起,不過交往也不多。以往的戰鬥,他們不是各幹各的,就是在袁紹的統一指揮之下,沒什麼直接接觸的機,像今天這樣並肩作戰還是第一次。
彌加看着火堆,眼神平靜中帶着一絲擔心,他慢慢的啜着酒,若有所思。蹋頓猶豫了一下,舉起酒壺,對彌加示意了一下:“中原人打仗不行,這酒卻的確不錯。”
彌加無聲的笑了笑,舉起酒壺晃了晃:“是啊,不過,中原人最好的酒卻不是這酒,而是幷州出的汾酒,不知道你嘗過沒有?”
蹋頓伸出肥厚的舌頭,舔舔嘴邊的酒漬,漫不經心的說道:“喝過一次,確實不錯,入腹如火,渾身都暖洋洋的,據說要是泡上一些鹿茸或者參,那就更棒了。”
他嘆了一口氣,這樣的藥酒他只聽過,卻沒有喝過,整個遼西,只有他的叔叔遼西烏桓大人丘力居有,丘力居每天都要喝上兩口,現在身體比他還壯實,他總覺得這酒好象是仙藥,喝了能長生不老,照這個趨勢下去,他大概還會死在丘力居前面。不管怎麼說,這遼西烏桓大人的位置是不可能落到他的頭上了,丘力居還結實,樓班卻已經長大,父傳子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他這個從子已經沒機會了。正因爲如此,他才主動要求率領來協助袁紹,希望能立下功勞,藉助袁紹的力量和樓班爭上一爭。
不過現在他後悔了,袁紹打了幾年仗,剛剛有了點起色,宿敵劉修卻已經完成了戰略上的包圍,揮師東下,勢如破竹的佔領了江南,接着又圍住了袁隗,現在袁紹也上當了,被人堵在這陌生的兗州,能不能回到冀州去,都是一個大問題。不過,就算回去又如何?這一次大敗,袁紹還有翻身的機會嗎?
蹋頓開始考慮退路問題。他在袁紹帳下沒能立功,就這麼回到遼西,肯定會被丘力居打壓,而要想活下去,並且好好的活下去,他有必要和這位東部鮮卑大人彌加好好的交流一下感情。他之所以敢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爲鮮卑人的曰子也不好過,和劉修決裂之後,他們不可能再從胡市上得到任何物資,而烏桓人卻還有機會,他們就在漢境以內,做生意要方便得多。
“鹿茸和參倒是易得,只是這酒,卻不那麼容易到手了。”彌加晃了晃手中的酒壺,酒壺裡只剩下一小半的酒,他有些捨不得的收了起來,見蹋頓盯着他看,他笑了笑:“留着以後喝。”
“大人其實不必如此節儉,這種酒雖然不易得,可是如果大人願意,我還是能幫上一點忙的。”蹋頓很隨意的笑道:“不瞞大人說,漢人的商船直抵渤海,只要有錢,我們可以喝到大漢境內每一個地方的名酒。”
彌加又濃又密的眉毛挑了挑,哈的笑了一聲:“那你可真是有口福了。”
“是的。如果大人願意,我願意把這口福分一點給大人。”
“那我怎麼過意得去?”
“唉,大人何必說這樣的話,說起來,我們都是草原上的漢子,無須象那些中原人一樣虛僞。”蹋頓放下酒壺,取出小刀,割下一小片肉放進嘴裡嚼着,饒有興趣的看着彌加:“朋友嘛,互相幫助,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彌加嘴角抽了抽,兩手交叉在一起,似乎顯得有些侷促。他看着跳躍的火苗看了很久才擡起頭,“我能有什麼幫你的嗎?”
蹋頓笑了,“當然有,而且有很多。”
彌加也笑了。
他們從陳國一路奔來,一天行進了兩百多裡,如果不是前面還有二三十里就要和曹艹接觸,必須保證一定的體力,他們也許要一口氣再奔上一個時辰。儘管如此,大部分將士還是累了,蹋頓和彌加談了半宿,也覺得很累,在達成了各自的意願之後,他們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哈欠,揮手道別,準備休息。
彌加帶着親衛騎揚長而去,隆隆的蹄聲漸行漸遠,蹋頓獨自坐在火堆邊,回想着剛纔和彌加達成的協議,不禁搖了搖頭。曾經強大無比的鮮卑人也衰落了,和連帶着殘部在草原上游蕩,被牛頭部落追得像條喪家之犬,這個時候彌加居然還在爲自己的利益做打算,準備獨霸草原,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生出來的雄心。
打人,還是得捏成拳頭啊,五個指頭分開就是不得力。烏桓人被漢人分成了幾部分,從此衰落,成了漢人的打手,而鮮卑人自從檀石槐戰死之後,內亂不斷,實力急劇下降,現在牛頭部落異軍突起,把和連打得落花流水,彈汗山已經換了主人,不過裂狂風也只是劉修的一條狗而已,憑他的能力,如果沒有劉修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
漢人總是善於使用陰謀詭計,而草原上的人又總是上當,這還真是個讓人沮喪的事。
蹋頓嘆了一口氣,將酒壺中的酒一飲而盡,順手將癟掉的酒壺扔在一邊。他站起身來,剛想回帳休息,耳邊突然響起一陣隱隱約約的馬蹄聲。他皺了皺眉,難道彌加又回來了?他擡頭向彌加的營地方向看去,那邊很安靜,只有稀疏的幾點火光表示那裡有一個大營,並沒有成羣結隊的騎兵在行動。
蹋頓酒喝得有些多,他自失的笑了一聲,“難道是曹艹趕過來送死了?”笑意剛從嘴角邊盪漾開,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馬蹄聲不像是東面來的,反倒像是西邊來的。他轉過身,向西看去,頓時吃了一驚。
兩條火龍正在迅速接近。
到了這時候,蹋頓才聽到急促刺耳的報警聲。
“嗚——嗚——”
大營像是平靜的水潭扔進了一顆石子,水波盪漾開來,卻並不引人注意。大部分士卒都太累了,他們睡得像死豬一樣,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到來。
蹋頓目瞪口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出現敵人。他非常謹慎,已經派了騎兵到前面去打探曹艹的動靜,只要曹艹有任何舉動,他都會得到消息。
難道曹艹繞了一個圈,避開了他的斥候,從西面殺過來了?蹋頓聽着越來越響的馬蹄聲,看着越來越近的火龍,感受着腳下越來越強烈的震動,一時有些傻了。
這時,烏桓人已經浸入血液的警覺終於甦醒了,無數馬蹄踩踏地面帶來的震動驚醒了他們,他們雖然還沒有完本清醒,卻本能的從大帳裡奔了出來,紛紛跳上自己的戰馬,準備迎戰。只是本能雖然在提醒他們應該幹什麼,指揮卻無法行成本能,那些小帥、大人們只是握緊了戰刀,卻不知道整頓隊形。
蹋頓看着亂作一團的大營,如遭雷擊,喝下去的酒全部化作冷汗,透體而出,瞬間浸溼了袁紹贈給他的絲衣。
“大人——”親衛們擁了過來,不由分說,七手八腳的將甲冑幫他穿戴,把他扶上戰馬。蹋頓一邊由親衛們擺弄着,一邊緊張的思索着,不時的傳達着命令,力圖儘快做好迎戰的準備。
不過,他的酒喝得太多,腦子有些脹,思路遠遠跟不上形勢的變化,還沒等他準備好,漢軍的前鋒已經接近了大營。
“射——”夏育踩着馬鐙站了起來,舉戟大吼,身後的將士們鬆開了手中的弓弦,射出了手中的火箭,剎那間,萬點繁星平地飛起,躍過百十步的距離,掉頭向下,撲入烏桓人的大營中。
烏桓人沒有紮營柵的習慣,這極大的方便了突襲的漢軍。夏育在親衛們的簇擁下,一路飛奔,直接殺進了大營。
一批批火箭落在帳篷上,迅速點燃了帳篷,將烏桓人的大營照得如白晝一般。驚慌失措的烏桓人有的去救火,有的去搶財物,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轉身迎戰。可是他們要隊列沒隊列,要陣型沒陣型,如何是漢軍的對手,一接觸就被漢軍殺得人仰馬翻。
“殺光這些髡頭蠻子!”夏育狂吼一聲。在此之前,他已經多次給將士們洗腦,說這些髡頭胡人到中原來燒殺搶掠,等同於外族入侵,必須要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厲害。長水營當年曾經跟着劉修一起北征,有殺鮮卑人的優秀傳統,這兩年雖然換了不少新兵,但是當年參加過戰鬥的人還在,一聽到夏育這些鼓動的話,他們想起了當年激情燃燒的歲月,不由自主的幫着夏育給那些新兵洗腦。
洗腦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夏育一聲狂吼,頓時響應聲一片,不管是新兵還是老卒,一個個眼珠血珠,嘶聲狂嘯:“殺!殺光這些蠻子!”
夏育居中,田宴居左,麴義在右,一萬多鐵騎如狂飈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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