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配站在濟水南岸,看着北岸連綿數裡的營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細密的冷汗從他青筋突兀的額頭上沁出來,浸溼了他的戰袍。他覺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兩條腿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的向後退了兩步。文丑見了,連忙上前扶住,關切的問道:“先生,你病體初愈,不要太累着了,休息一會兒吧。”
審配坐在胡牀上,接過文丑遞過來的水,抿了一口,喘了兩口氣,失神的目光盯着北方的天空,過了好一會兒,他喃喃問道:“子俊,我們還能回到家鄉,埋骨在祖墳之中嗎?”
文丑仰頭看天,面容悲悽,無言以對。審配的話裡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能不能逃回去,二是將來死了,還有沒有顏面去見先人。實際上這個問題只是一個問題,那就是袁紹還有沒有勝利的機會。
這個問題不用回答,審配有答案,文丑也知道他有答案,只是這個答案不是他們想要的,所以不甘心,所以不願意接受。
審配的肩膀不住的顫抖着,似乎承受不住身上鐵甲的重量。文丑皺了皺眉。“先生,你還是先把鐵甲脫了吧,待到戰時再穿也不遲。這個天氣……”
“沒什麼,既然帶兵征戰,死在沙場上,也是理所當然。”審配慢吞吞的說道,每一句話似乎都在消耗着他最後的體力,眼神也有些散亂。“我真是後悔啊……”
文丑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在他們身邊的全是從家裡帶出來的親信。沒有生面孔,他這才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少說兩句吧,小心禍從口出。”
審配一動不動,凝視着對面,眯起了眼睛。沉默不語。過了很久,他忽然站起身來,“子俊。準備出擊吧。”
文丑大吃一驚:“先生,這可是違抗主公的軍令啊。”
“不,我這是在救他。”審配打斷了文丑的話。臉色有些發青。“就算許攸解了平輿之圍,他們也無法打敗劉修。劉修有荊州、揚州爲後盾,我們呢?我們什麼也沒有,兗州的人心已經被我一把火燒光了,能搶的也搶完了,我們再也不可能籌集到一粒糧食。如果不能在斷糧之前擊破曹操的陣地,和田豐會合在一起,我們就死定了。”
文丑臉色難看,審配說的道理他也清楚,從接到許攸的消息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八天。審配用非常手段籌集來的軍糧也快耗盡了,而有了這七八天的時間,劉修卻能從荊州調集來大量的軍糧進行補充,南陽、潁川兩郡落入劉修的手中已經兩年多,恢復得很不錯。離戰場又近,短時間內提供幾萬大軍的糧食根本不成問題。如果袁紹當時就和劉修決戰,也許還有點機會,可是現在,這點機會已經在等待中消耗殆盡。
文丑看着審配的臉色,猶豫了一會。咬咬牙:“就依先生。請先生回中軍主持,我來率軍破陣。”
“要加緊,卻也不能倉促。”田豐的臉色越來越白,他拉着文丑的手,手心溼漉漉的,全是冷汗。“子俊,先派人給田豐送個信,沒有他的配合,我們很難衝出去。子俊,你是個難得的將才,好好打一仗,打敗曹操,讓世人看看你的才能,不要埋沒了自己。”
審配說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文丑的眼圈紅了,他將審配的手握在手中,用力的點點頭:“先生,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子俊,努力啊……”審配筋疲力盡,無力的閉上了眼睛,只剩下乾瘦的胸膛還在劇烈的起伏着。文丑抹抹眼淚,輕聲吩咐道:“來人,送先生回中軍休息。”
文丑一面安排人和田豐聯繫,一面整頓軍隊,做好突圍的準備。審配病了,他要擔起前軍主將的責任。雖說眼下還沒有接到袁紹要求他們突圍的命令,但是他相信審配,相信審配的判斷,不管許攸是勝是負,在這裡坐等都是一個很危險的決定。審配寧願違抗袁紹的命令也要爲大軍奪一條生路,另一方面,審配要給他一個展現自己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前軍所有的將士一直沒有放鬆,僅僅半天,文丑就做好了進攻的準備。傍晚,他得到了田豐的回覆,田豐比他們還着急,質問審配,你還在等什麼,爲什麼不抓緊時間攻破曹操的阻擊,難道打通糧道之後再和許攸一起夾擊劉修不是更穩妥嗎?
面對田豐的質問,審配無法回答。雖然都是冀州人,但是他和田豐之間的關係遠沒有和文丑之間親密。田豐又是個性情剛直的人,一旦和袁紹爭執起來,很可能將他今天的抱怨全部捅出去。因此他保持了沉默,只是要求文丑天一亮就發起進攻。
天剛麻麻亮,文丑就已經準備妥當,他穿好了盔甲,帶着二十個甲士來到審配面前,左手挾着頭盔,右手撫胸:“先生,我馬上就要開始出發了。”
“小心些。”審配休息了一夜,臉色好了些。
“這二十個甲士,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我把他留給先生,萬一事有不諧,請先生相信他們,跟着他們離開。”文丑手一揮,一個身體粗壯的甲士站了出來,向審配躬身行禮。文丑道:“先生,這是我的族弟文鳩,武技還說得過去。我走之後,就由他來保護先生。”
審配看了一眼那個甲士,點點頭:“子俊費心。”
文丑再行一禮,轉身離開。出了中軍大帳,他跳上戰馬,帶着自己的親衛出了大營,向西奔馳了二十多裡,在一個蘆葦茂密的水泊前停了下來。
“校尉。”文丑剛剛停下,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就從蘆葦叢中鑽了出來,輕聲叫道。
“準備好了嗎?”文丑翻身下馬,低聲問道。
“準備好了。”那人走上來,和文丑交談了幾句,引着文丑向蘆葦深處走去。蘆葦已經被砍去不少,留出一個狹窄的通道,沿着通道走了百十步,面前出現了幾十艘小船。每艘船都裝滿了草。有一些百姓打扮的人正在將草往河裡扔。
“我們是扮作送馬草的民伕混過來的。”那人笑道:“田大人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傳,曹軍居然一點也不懷疑,還催我們快一點呢,說是曹仁虎豹騎的馬草快用完了。”
文丑沒有吭聲。眼前這個人他太熟悉了,田豐的本事他也一向欽佩,能安排人通過曹操的防區,他一點也不懷疑。
文丑一揮手,親衛營飛快的從他身邊經過,登上了船,伏在船艙裡,然後在他們身上再堆上草,依舊僞裝成草堆的樣子。三百多人分在幾十艘小船上,壓得船舷都快浸到了水。虧得濟水浪小,否則很有可能傾覆。
文丑最後一個登上了小船,小船撐離了岸,順流而下。走了十幾里路,在離大營還有三四里地的地方上了岸,隱藏在北岸的一個蘆葦叢中,靜靜的等候着。
……
程昱很早就起來了,他接到了斥候送來的消息,對岸的袁軍有異動,很可能會發動攻擊。程昱雖然還沒接到相關的信息,但他知道袁紹要突圍是遲早的事情,他早就做好了阻擊的準備。
他叫來了副將於禁。“在河邊列陣,不讓袁軍一人一馬渡河。”
于禁中等身體,面容冷峻,聽了程昱的命令,二話不說,轉身走了。時間不長,他帶着自己部下的一千人出了營,臨河列陣,正對着袁軍大營。他到達的時候,袁軍已經出了大營,正在河邊準備,搭建浮橋的材料和工具在河岸邊堆了一地,無數工匠正在忙碌着。他們將木板連接在一起,一節節的往河裡推,泅水的士卒可以藏在木板下躲避箭枝的攻擊,在上游方向,還有一隊士卒拽着幾根粗大的繩索,以免浮橋被水衝得偏離了方向。
于禁皺了皺眉,他也做過前鋒,逢山開道,遇水搭橋,這些都是家常便飯,他一眼就看出了袁軍搭浮橋的手段很有效,比他們常用的辦法有了很大的改進。依他們這種辦法,搭建浮橋的速度將超過他的估計,換句話說,對方的攻擊也將比他們想像的要來得更快。
于禁不敢怠慢,立刻叫過傳令兵,嚴肅的吩咐道:“立刻彙報程將軍,敵軍主力即將發動攻擊,請他即刻安排支援。”
接到于禁傳回來的消息,程昱正在吃早飯,他愣了一下:“這麼快?”他非常瞭解于禁的性格,知道他不會毫無根據的做出這樣的判斷。不過一般來說,渡河作戰都會在搭建浮橋上花費較長的時間,在浮橋搭建起來之前,部分先遣隊渡河建立阻擊陣地是可能的,但是主力卻不可能這麼做,他們只能等浮橋建起來再過河。
程昱想了想,決定親自去看一看。他出營,帶上親衛營,向河邊的阻擊陣地走去。遠遠的,他就聽到了河對岸的戰鼓聲。他皺了皺眉,一踢馬腹,戰馬輕快的跑了起來,很快來到河邊。
于禁迎了上來,看着對岸正在忙碌的袁軍,擔心的說道:“將軍,我覺得今天這仗可能比較難打,一旦攻擊開始,只怕會勢若雷霆。我們這裡只有五千人,恐怕換……”
程昱眉頭緊蹙,沒有說話,遲疑了片刻後,他讓人立刻把這裡的消息報給在他身後的曹仁和定陶的曹操。他相信于禁的判斷沒錯,但他想到的卻不僅僅如此,只怕袁軍要發起最後的攻擊了,這裡只是一個點,而不是全部。他只看到了審配的戰旗,卻沒有看到文丑的戰旗,那文丑在哪裡?袁紹的主力又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