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洛陽寒風刺骨,厚重的鉛雲籠罩在大城上空,低低的似乎要壓到城頭,雄偉的洛陽城一如既往的沉默着,似乎承受着難以承受的壓力,隨時都有可能轟然瓦解。呼嘯的北風吹過城門,在門縫間撕扯出冤魂一般的慘叫,讓人聽了一陣陣的發慌。
城門校尉趙延倚在憑几上,一手端着溫熱的酒杯,一手在几上輕輕的敲擊着。他仰着頭,眯着眼睛看向城門口並排掛着的幾顆首級,心裡一陣陣的發涼,連美酒的熱力也抵擋不住那股寒氣,不由自主的用力裹緊了新制的裘服。
最左邊的幾顆首級是王甫父子的,他們被陽球抓到獄裡沒兩天就死了,據說死狀極慘,全身被打得沒一塊好皮,王萌是活生生被土囊壓了一夜,最後窒息而亡。原因就是他罵陽球是小人,以前在他們父子像條狗,現在反過頭來咬主人,陽球在屬下面前丟了面子,所以特意讓他死也死得不痛快。
其實王萌說得沒錯,陽球就是這樣的一條惡狗,他爲了討好宦官,娶了程璜的女兒做妾,認程璜做了岳父,而程璜正是因爲依靠了王甫,才能在宮裡橫行無忌。陽球之前陷害蔡邕,正是因爲蔡邕上書天子請求罷免的人中就有程璜。
可是誰也不曾想,陽球居然瘋狂到了這種地步,剛剛爲程璜報復了蔡邕,轉身又把王甫父子送進了洛陽獄,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殺了他們。趙延估計王甫至死也沒想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僅僅是休沐了一天,往日的榮華富貴一下子就成了奪命索。
他肯定是恨陽球的,但是,他現在應該含笑九泉了,因爲掛在他旁邊的首級就是陽球。
今天早上,大長秋曹節奏陽球與大鴻臚劉郃、廷尉陳球、步兵校尉劉納謀反,不到一天,陽球的首級就掛在了王甫旁邊。趙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嚇得魂不附體,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按照慣例,怎麼也得審訊幾天然後再判罪執行的,當天下獄,當天就殺人的事情,有好多年沒有出現了。
趙延是從兄長中常侍趙忠的口中得到這個消息的,早上去傳詔抓捕陽球的就是趙忠,可是就算是趙忠也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會這麼快,趙延到現在還能清楚的回想起兄長臉上的驚恐,那是一種從心底裡抑制不住的恐懼。
趙延知道兄長在害怕什麼。
王甫是宮裡僅次於曹節的實力派,他們父子控制着長樂宮,不知道多少人因爲反對他們而死於非命,可是這次爲什麼陽球一出手就要了他們父子的命?趙忠說,那是因爲他得罪了曹節,在曹節被天子罷免了大長秋的時候,他沒有堅決的站出來堅持曹節,反而有站在一旁看笑話的意思,所以這次陽球找他的麻煩,曹節也沒有任何反應,平靜的看着王甫父子被殺。
王甫是曹節扶植起來的,如今又因爲曹節的旁觀而像一條狗一樣被人殺了。當曹節站在城門下,仰望着王甫父子的首級,貌似沉痛的說我們互相咬咬也就罷了,怎麼能被人這樣欺負的時候,包括趙忠、張讓在內的所有中常侍都心有慼慼焉,然後默契的聽從了曹節的領導,統一行動起來,說動天子抓捕不可一世的陽球,但是他們誰也沒想到,曹節會在短短的一天時間內就把陽球殺了,而且名正言順。
殺掉的是陽球,震懾的是所有中常侍,他們在那一刻都明白了,只要曹節一天不死,他就是最強大的存在。任何人得罪了他都只有死路一條。不管你是內官還是外官,王甫是例子,陽球也是例子。
在那一刻,趙延在兄長眼中看到了強烈的失落和沮喪,他們在宮裡經營了這麼多年,在天子面前盡心盡力,可是他們依然無法撼動曹節的地位,在曹節出神入化的手段面前,他們只有俯首聽命,否則他們很可能就是下一個王甫。曹節是怎麼說動天子下詔的?這是一個謎,一個讓所有人都想不通的謎,這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曹節的強大。
趙延慢慢的喝着酒,卻還是覺得寒氣襲人,他和火盆靠近了一些,伸出手在火盆上烤着,想着這一年,特別是這一個月的劇烈變化,感到一陣陣的心慌。短短的二十多天,蔡家倒了,王甫一家死了,陽球、劉郃等人也死了,下一個會是誰?
趙延想不出來,他能體會到的只是對曹節的深深恐懼。他猶豫着要不要帶份厚禮到曹節府上去慶賀一下,殺了陽球,今天肯定會有很多人到曹節的華容侯府去獻媚。只是他有些肉疼,曹節如今聖眷正隆,要想去討杯酒喝,沒有百萬是拿不出手的。
千萬不要做曹節的敵人,趙忠的話在他的耳邊響起。趙延長吁短嘆了一番,還是站起身來,上了車,迎着呼嘯的寒風,向家走去。他盤算着是用最近買的交州珠寶還是幽州貂皮作禮物,還是乾脆把那匹烏桓駿馬送去更容易討得曹節的歡心——那匹漂亮的母馬足足花了他一百萬。
雪花,被北風捲着,在空中打着轉,落到了趙延的後頸上,一陣涼意讓趙延縮緊了脖子。
華容侯府,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充溢着諂媚卻故作豪邁的笑聲從緊緊的門縫裡擠出來,從高高的牆上飄出來,彰示着主人鼎盛的權勢。門前的大街上空無一人,所有人都遠遠的避開了這個門,除了那些不斷趕來的客人。
曹府的幾個家僕趾高氣揚的站在門口,雖然臉被寒風吹得通紅,卻掩飾不住眼中的喜氣,摸着袖籠裡、懷裡沉甸甸的錢,他們的心情非常愉快,就和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樣輕盈。
從今天開始,還有誰敢小瞧華容侯,還有誰敢說我們是閹豎的家奴?
曹節年高體弱,他只是露了一下面,向賓客們表示了一下謝意,就回到了後室靜養,留下曹破石替他招呼客人。曹破石喝了些酒,屋裡不僅火盆燒得旺,客人的吹捧也讓人熱血沸騰,一想到過幾天就要娶王楚做第八房小妾,曹破石便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
要不是等劉修回來,他現在已經洞房花燭了。曹破石越想越開心,因爲羅氏而生的沮喪現在已經一掃而空。劉修,你不讓我搶安權的老婆,你現在保得住自己的老婆嗎?
曹破石舉起酒杯,衝着躬着腰快步走來的王越哈哈一笑:“王君,作爲京師第一劍客,你這虎賁中郎也做了些日子了吧?是該挪挪了,是該挪挪了。”
王越滿臉堆笑,心花怒放,覺得今天送的那份厚禮真是太值了,沒用他開口請求,曹破石便已經允了他。他雖然是京師第一劍客,在洛陽混跡多年,可是到現在也不過是一個比六百石的虎賁中郎,二千石的目標還是遙不可及。他很苦惱,特別是面對那些文不成武不就,連當值都不來,卻升遷得比誰都快的權貴子弟,他更是鬱懣,然而鬱懣解決不了問題,不能讓他得到升遷,所以他只能削尖了腦袋找門路。
他的頂頭上司劉寬是個儒生,對他這樣的武人看不上眼,他去請見了幾次,劉寬也沒給他一個好臉色。這次曹節發威,一下子殺了司隸校尉、廷尉、大鴻臚和步兵校尉四個二千石,簡直是駭人聽聞,王越覺得這個時候還是投靠曹節兄弟比較靠譜,所以拿出全部家底,趕到曹節府上來討杯酒喝。
他的地位太低,沒有資格上堂,只能在院子裡坐着,好容易抓到了一個近前的機會,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還沒開口,曹破石就說出這句話,讓他怎麼能不激動萬分。
“願爲大人效犬馬之勞。”王越跪倒在地,磕了兩個頭,然後謙卑的舉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一飲而盡,亮出杯底:“先乾爲敬,爲君侯壽,爲大人壽。”
曹破石哈哈大笑,痛快的喝掉了杯中酒,招手讓王越靠近一點,睜着已經有些朦朧的眼睛對王越說:“王君,你是京師第一劍客,據說從未有敗績?”
王越矜持的笑了笑:“不敢,那都是朋友給面子。”
曹破石狡黠的一笑:“聽說唯一一次沒有取勝,是和會任之家的第一勇士對陣?”
王越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遲疑的點點頭:“是,那人刀劍難入。不過,如果現在再和他對陣,我有絕對的把握贏他。”
“哦,爲什麼?”
“因爲我知道了他那武技的破綻。”
曹破石挑了挑眉,眼神一亮:“什麼破綻?”
王越笑而不語,喝了一口酒,顧左右而言他:“等有機會,我會向他挑戰,到時候大人就明白了。”
曹破石有些不快,但是很快又恢復了笑容:“這麼說,如果你和太極道館的東家劉修對陣,也有取勝的把握了?”
王越的嘴角挑了挑,不屑一顧:“我知道劉修一人單挑袁術、鮑鴻五人,勝得乾淨利索,可是那五人中以鮑鴻武技最強,鮑鴻在我面前卻連一劍都擋不住。我的劍到了他咽喉的時候,他的刀還沒有出鞘呢。”
“果然不愧爲快劍無雙。”曹破石撫掌而笑,眼光一轉:“到我越騎營做個司馬,如何?”
王越的眼睛頓時亮了,越騎營司馬是千石,比現在的虎賁中郎可要高多了,而且到了曹破石手下,那就是傍上了曹節這棵大樹,以後再升到二千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連忙跪下磕頭:“多謝大人恩典,願爲大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哈哈哈……”曹破石快意之極:“赴湯蹈火沒必要,你什麼時候能幫我教訓一下劉修那個豎子就行了,我……和君侯對他非常不滿意。”
“屬下義不容辭。”王越拍着胸脯,豪氣干雲的說道:“只等他回到洛陽,屬下就去向他挑戰,好好折辱他一番,讓他知道洛陽不是他這樣的人能夠任意妄爲的。”
“有勞有勞。”曹破石開心的連連點頭,用力拍拍王越的肩膀:“到時候,我一定會你擺慶功酒。”
王越感激涕零,起身再拜,準備回到堂下,曹破石拉住了他,讓他坐在自己的身後,王越激動得差點哭出來,眼圈都紅了。曹破石看在眼裡,嘴角微挑,隨即又舉起酒杯,和另一個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獻媚者寒喧起來。來人臉上堆着笑,看向王越的時候,眼中卻有些羨慕和嫉恨。王越看在眼裡,也不吭聲,淡定的垂下了眼皮。
隨着十幾個身披輕紗,露出肚皮的胡姬伴着節奏輕快的音樂,跳起了熱烈的胡舞,氣氛達到了最高潮,一個個被美酒激得亢奮的漢子在胡姬如波的眼神**下,散發出強烈的雄性氣息,如果不是在曹節的府上,而是在自己的家中,只怕會有人控制不住的將胡姬們溫軟的身子摟進懷中肆意蹂躪。
儘管如此,堂上的氣氛還是達到了一個高潮,有人矜持的保持着最後一絲冷靜,有人則放蕩的大聲嚷嚷着,伴着音樂打着節拍,用響亮的掌聲來發泄滿懷的衝動。
曹破石不用這麼拘謹,他擡手招過兩個豐滿的胡姬,左擁右抱,愜意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哐”的一聲巨響打亂了堂下樂師們的節奏,也打破了堂上和諧的氣氛,一篷雪花被寒風捲着撲面而來,沾在靠門最近的兩個賓客被美酒和美人刺激得有些發燙的臉上,打在他們敞開的胸膛上,讓他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一個長相粗豪,敞着懷,露出長長的胸毛的漢子眯起了眼睛,擡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風雪,怒聲大喝道:“什麼人,敢來君侯府上生事,不怕王法……”
“王法也是你能說的?”一個冷峭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緊接着他的小腹上便捱了一腳,這一腳又快又重,他根本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人便飄了起來,飛過後面一個人的頭頂,狠狠的撞在牆上,扯落了精美的牆帷,引起一陣驚呼和騷亂。
曹破石不快的擡起頭,冷眼看向那個破門而入的人,剛要怒聲斥責,一看到那張臉,卻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剛剛喝進的美酒從他大張的嘴中流淌下來,滴在懷中胡姬豐滿的胸口,引得胡姬嬌嗔不已。
“唉呀,大人,你看把妾身弄得……都溼了……”
“閉嘴”曹破石忽然反應過來,伸手將撒嬌的胡姬推到一旁,轉身看着王越,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王司馬,快,快,劉修來了。”
王越一愣,隨即把目光轉向那個披着滿身風雪,緩步走上了大堂,正旁若無人的跺着腳上雪泥的年輕人,在片刻的驚訝之後,他長身而起,恭敬的向曹破石躬身致意,然後轉過身,右手扶上了劍柄,沉聲喝道:“太極道館東家劉修?”
劉修輕輕的拍打着身上的雪,很隨意的看了一眼面前這個靜若山嶽的中年漢子,淡淡的說道:“號稱洛陽第一快劍的虎賁王越?”
王越被劉修口氣中的輕蔑激怒了,什麼叫號稱?我就是第一快劍,而不是號稱。他沉下了臉,硬梆梆的說道:“不錯,我就是王越。拔劍,我要向你挑戰。”
“挑戰?”劉修像看白癡似掃了王越一眼,目光越過王越的肩頭,落在曹破石興奮與緊張混雜的臉上,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到這兒來,是解決我和曹破石之間私人恩怨的,不是和你比劍的。你要想比武,過一天到太極道館去,我隨時奉陪。現在,你立刻給我讓開。”
王越冷冷一笑,張開右手五指,緩緩的握住了劍柄,手一抖,長劍電然出鞘,在手中轉了半個圈,劍尖已經指向了劉修的胸膛。在衆人驚歎的聲音中,他平靜的說道:“剛纔忘了糾正你一個錯誤,我現在不是虎賁,而是越騎司馬,因此,就算你是解決和曹大人之間的恩怨,我也不需要走開。”
“這麼說,你現在是曹破石的一條狗?”劉修也不拔刀,只是用力扳了扳手指,將被外面的風雪凍得有些涼的手指扳得咯咯作響,連看都不看王越一眼,語氣依然從容淡定:“你也不是要向我挑戰,而是護主心切,要來咬我?”
大堂上頓時鴉雀無聲,賓客們一是驚訝於王越什麼時候成了曹破石的手下,一是驚訝於劉修的鎮定,在京師第一劍客的威脅面前,他居然還能這麼若無其事的說話,而且直接把王越說成了曹破石的狗。
王越的臉有些掛不住了,他是想做官,所以哭着喊着想要權貴們的狗,可是被人這麼當面諷刺,如果還沒有任何反應,他這京師第一劍客的名頭從此就敗了,以後還有什麼資格在洛陽行走?
如果不是多年的劍術訓練,他早就跳起來了,如果不是長久以來的驕傲,他早就顧不得什麼公平,一劍刺穿劉修的胸膛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吐出來。
“拔劍,爲自己的胡言亂語付出代價。”
“就憑你?”劉修嘴角歪了歪,再次看向曹破石,依然漫不經心的說道:“曹破石,看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自以爲找了一條模樣不錯的好狗便可以張狂了。不過你的眼光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所以,你今天要爲自己拙劣的眼光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