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西是皇家苑林所在,最着名的便是平樂館,館中有高觀,雖然不如朱雀闕那麼雄偉,但是也足以俯視洛陽城。館中清溪環流,和城內的濯龍池、城外的芳林園相連,溪側栽種了各種名貴的花木,茂樹濃陰,清香陣陣,一座座別緻的宮殿庭臺點綴其間,如繁星一般圍繞着觀下寬敞華麗、層樓通閣的平樂觀。
天子身穿便服,憑欄而望,劉修拱手相隨。
遠處,同樣穿着便服的宋皇后與一些美人、宮女在水邊晏坐,何貴人也在其中,不過她的身份特殊,宮裡這麼多女人,她是唯一一個有兒子的,所以總覺得自己與衆不同,不屑與其他人坐在一起,有意無意的帶着自己幾個親信坐在一邊,臉色陰鬱的看着大皇子史侯劉辯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唐英子後面瘋跑,不時的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她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爲宋皇后有身孕了。如果是以前,她也許不當回事,因爲宋皇后不受寵,有的是機會下手,何況曹節那個老閹臣肯定比她還着急,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曹節死了,新任大長秋是呂強,那是一個很難接近,刻板得不近人情的老頭,盡忠職守到駭人聽聞的地位,據說現在最得天子寵的劉修有一次進宮時沒帶門籍,居然被這老頭堵在門外不讓進,雖然他們熟得和一家人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她的一切手段都無法施加到宋皇后身上,萬一宋皇后生下一個兒子,那史侯離太子之位就更加遙遠了。直到了那一步,何家的一切努力也都付之東流,送給張讓他們的重金,她和妹妹的犧牲,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看着危險一步步的逼近,卻無計可施,這種感覺讓何貴人非常有難受。
而史侯的笑聲也讓她非常不高興,堂堂的皇子,宮裡那麼多權貴的女兒,他一個都不喜歡,非要跟着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兒玩,而且在這麼多人面前,特別是天子面前發出這種和鄉下野孩子一樣的叫聲,着實讓何貴人有些無地自容。
又得讓那個賤人笑話了。何貴人悲哀的想道。兄長也真是,這個河南尹做得窩囊極了,怎麼讓劉修又出來了?
唐英子提着裙角,輕盈的跳過溪流中的幾塊光溜溜的石頭,史侯也跟了上去,不過他人小腿短,遠沒有唐英子那麼利索,跳上一塊石頭,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栽到水裡去,頓時有些膽怯,回頭看看,又不敢退回去,猶豫的四處張望,求助的看着唐英子。
“英子姊姊……英子姊姊……”
唐英子連連招手:“快跳快跳,跳過來姊姊給你糖吃。”
史侯的眼神亮了亮,舔了舔厚厚的嘴脣,鼓足了勇氣,在驚慌失措的宮女們衝過來之前,向溪流中的一塊大石跳了過去。
這一步實在太大了,他勉強碰到了邊,卻沒能站穩,手舞足蹈了兩下,“撲通”一聲掉入水中。宮女們大驚失色,一個接一個的奮不顧身衝了過去,手忙腳亂的將史侯拉了起來,亂作一團。
發呆的何貴人這纔回過神來,顧不得的形象,飛奔到史侯身邊查看了一番,見史侯只是渾身溼透,並無傷痕,這才鬆了一口氣,緊接着破口大罵:“來人,把這個死丫頭給我關到掖庭獄去讓畢嵐好好問問,是誰派她來謀害大皇子的。”
宮女們應了一聲,一擁而上,唐英子一見大勢不妙,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哥哥救命啊,那個殺豬的女人要殺人啦——”
何貴人一聽,頓時氣得臉色煞白,厲聲喝斥旁邊的郎中們將唐英子拿下,就地處死。宋皇后在遠處聽到了,雖然忍不住想笑,卻也知道情節嚴重,一邊讓人去通知太后,一邊讓身邊的人趕緊將唐英子抓住,不要讓她落入何貴人的手中,要不然這頓苦頭是免不了的。
不過,不管是宋皇后的好意,還是何貴人的殺氣都落了空,唐英子像一隻兔子,飛快的竄入樹蔭之中,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何貴人身邊的那些宮女們在樹叢中鑽來鑽去,找了半天也沒看到他,那些郎中們手執兵器,大聲呼喝着找人,反倒讓原本和詳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快,快,她上觀了。”一個眼尖的宮女瞥見樓梯上的衣襟如蝴蝶般一閃,恍然大悟,連忙指着正在樓梯上飛奔的唐英子叫道。正找得上火的郎中們一看,面面相覷,天子在觀上,他們無詔不得入內,可不能像唐英子一樣百無禁忌的狂奔。
他們趕緊回覆各自的上司,宋皇后聽了,微微一笑,讓身邊的長御去見天子,把事情說一高。何貴人卻恨得咬牙切齒,指着那些宮女郎中破口大罵,讓他們立刻去見天子,把唐英子抓下來處死,同時問出誰是背後的主謀,居然要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害死大皇子。
天子聽到下面的騷亂,正要派人來問,就見到唐英子氣喘吁吁的衝了上來,更是吃了一驚。還沒等他問話,唐英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着天子的腿,哭哭啼啼的說道:“陛下救命啊……陛下救命啊……”
天子哭笑不得,連忙把唐英子拉起來:“怎麼回事?唉呀,你這丫頭,把朕的衣服都弄髒了。我說劉修,你這是怎麼管教孩子的,你看看,你看看……”
劉修也非常無語,他一看唐英子這副模樣就知道這丫頭肯定又闖禍了,而且惹的是何貴人,說不定又和大皇子史侯有關,因爲觀下何貴人指手劃腳,捶胸頓足。旁邊圍了一大堆人,中間還有太醫的身影。
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唐英子,唐英子衝他擠了擠眼睛,然後抽抽嗒嗒的說,她剛纔爲了幫助大皇子練習勇氣,帶着他跳溪水中的石頭,沒想到大皇子一時失足,掉進了溪水裡。何貴人說她是謀殺大皇子,要殺她,還要抓什麼背後的主謀。她雖然一邊哭一邊說,樣子極委屈,話卻說得滴水不漏。
天子聽說大皇子掉水裡了,也吃了一驚,劉修見了,連忙扯過唐英子,二話不說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記,怒斥道:“你怎麼搞的,這麼不小心。這天雖然不冷了,溪水也不深,可是大皇子身體嬌貴,年齡又小,萬一喝了水如何得了?”
天子本來還有些擔心,可是聽劉修這麼一說,倒也笑了起來,擺擺手道:“好啦好啦,那水也就是淹到腳脖子,哪能淹得死人。”
“陛下,雖說水淺淹不死人,可是萬一大皇子受了驚,那……臣可是萬死不能辭其罪啊。”
“掉水裡就能受了驚?”天子不屑的笑了一聲,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忍不住的笑了起來:“你是不知道,朕也這般大的時候,有一次在後園玩水,也是掉到水裡了,那水可比這水深得多,把母后嚇得,唉,反正是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可是朕一點事兒也沒有,反而站在水裡給母后吟了兩句賦,把母后又氣笑了。”
劉修連忙拍了一句馬屁:“陛下聖明,果然與衆不同啊。”
“巧言佞色”天子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他瞟了一眼臉都哭花的唐英子,皺皺眉:“不是說你這拐來的妹子是個人精嘛,怎麼也有怕的時候?”
“陛下天威,是人都怕。”唐英子應聲答道。
天子眉一挑,愣了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
唐英子又結結巴巴的說道:“民女……民女剛纔口不擇言,犯了……犯了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天子臉色一沉,沉默了片刻:“什麼大不敬的罪?”
劉修也吃了一驚,心道這丫頭平時挺機靈的一個人,今天怎麼犯這麼多錯,大皇子掉水裡也就罷了,那不是她的錯,可是這大不敬的罪……可有些懸啊。
“民女……說何貴人是殺豬的女人。”
天子愕然,費了好半天的勁,才把噴薄而出的笑意強忍住。他剛準備說些什麼,樓梯一陣急響,何貴人怒氣衝衝的拖着渾身**的大皇子走了上來。她走得太急,把大皇子拽得東倒西歪的,簡直和拖着一麻袋差不多。
“陛下,這個賤民口出不遜,謀害大皇子,請陛下追查謀主。”何貴人說着,惡狠狠的掃了一眼劉修。劉修佯作未見,躬身施禮:“侍中守宮市令臣修,拜見貴人。”
何貴人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凶氣騰騰的看着唐英子,恨不得伸手將她拉過來,直接推到觀下摔死。
天子眉頭一擰,對氣喘吁吁的史侯招了招手:“來,到朕這兒來。”
史侯猶豫着擡起頭看看何貴人。何貴人雖然生氣,可是在天子面前也不敢太過放肆,只得鬆了手,輕輕推了推史侯。史侯有些緊張,遲疑了好一會,才慢騰騰的走到天子面前。
“冷不冷?”天子摸了摸史侯的手,又用嘴脣親了親他的額頭,見他雖然有些涼,卻還算正常,這才放下心來。
史侯搖了搖頭,咧着嘴笑了:“水很甜。”
天子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明白了史侯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喝不?”
“好喝。”史侯大聲叫道:“我現在知道爲什麼鵝喜歡在水裡呆着了,可以喝好多好多水。”
天子很無語,把頭偏了過去,覺得有些沒臉見人。何貴人正在生氣,也沒有注意到史侯說什麼,劉修卻忍得很辛苦,旁邊站着的郎中們也非常辛苦。
史侯卻沒注意到父皇的臉色不對,又興奮的接着說道:“父皇,我也要做一隻鵝。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一邊說着,還一邊伸出一隻手模仿鵝頸,一隻手擺在屁股後,裝成一隻鵝的樣子邁了兩步,嘎嘎叫了兩聲。
天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親暱的摸了摸史侯的腦袋:“好一隻鵝。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咦,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童謠?”
“英子姊姊教的。”史侯得意的指了指唐英子,見唐英子一臉的淚水,也顧不得扮鵝了,走到唐英子面前,舉起小手替唐英子擦了擦眼淚,很男子漢的說道:“英子姊姊,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給你報仇我讓父皇殺了他。”
何貴人瞠目結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佳句天成,當作童謠簡直是太可惜了。”天子讚了一聲,興致盎然的問劉修道:“是你教的?”
“閒扯的。”劉修很“謙虛”的躬身施禮:“陛下謬讚了。”
“好,非常好。”天子興致大增,拉過史侯:“再給父皇念一個。”
史侯非常興奮,剛要再念,劉修連忙說道:“陛下,天氣雖然不涼,可是溼衣服穿在身上卻是不妥,還是爲大皇子更衣之後再念童謠也不遲。”
天子一拍額頭,轉向何貴人,沉下臉說道:“你這母親是怎麼做的,孩子掉水裡了,不想着先替孩子把衣服換掉,就趕來告狀?”
何貴人氣得臉色發白,戾氣從一對俏目中涌出,她指着唐英子,厲聲喝道:“陛下,這個小賤人謀害皇子,陛下不治罪,反倒在責怪臣妾嗎?”
天子冷冷的說道:“是她推到水裡的?”
“如果不是她的誘騙,史侯又怎麼會落水?”
“你自己帶不好孩子,孩子只能跟着別人玩,別人幫你陪着,你不知感激,還處處生事。”天子的聲音越來越冷:“你如果不知道怎麼管教自己的孩子,朕就另外找人來陪。”
何貴人語噎,她雖然感覺到了天子的不快,可是她向來倔強的性格又讓她咽不下這口氣,她瞪起眼睛,怒視着天子,又厲聲道:“臣妾生的孩子,臣妾不會帶,卻要交給別人來管?”
“你帶了那麼久,教過一句這樣的童謠嗎?”天子被何貴人的神態激怒了,聲音變得更冷:“你以爲吃飽穿暖便是帶好?那是餵豬,不是養育孩子。”
一聽餵豬這兩個字,何貴人徹底抓狂了。她的氣息變得粗重起來,握緊了拳頭,渾然忘了眼前這個男人是天子,不是鄉下的普通男人,她咬着牙,尖叫道:“餵豬餵豬,陛下這是要和這個賤人一樣,侮辱臣妾嗎?陛下不要忘了,這可是陛下的兒子。”
“難道你不是屠戶家的女子?”天子反脣相譏,寒聲道:“是她說錯了,還是朕說錯了?你這是要像鄉下的潑婦一樣,抓爛朕的臉嗎?”
何貴人本來的確是有這個打算的,可是聽了天子這話,她突然反應過來,腦袋一激零,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渾身冰涼,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劉修一看形勢不對,連忙上前行了一禮:“陛下,貴人這是關心則亂,人之常情,並非有意冒犯陛下,請陛下開恩。再者,是英子口不擇言在先,的確當罰,貴人要求陛下懲處,也是理所當然。請陛下息怒。”
“不要你裝好人”何貴人爆發了,指着劉修尖聲叫道:“我自己犯的錯,我自己擔着,用不着你貓哭耗子假慈悲。”說完,三兩下就將頭上的首飾全部扯了下來,連頭髮都扯得亂七八糟,恨恨的瞪了天子一眼,放聲大哭着下樓去了,沒走兩步,就踩到了自己的裙腳,一個跟頭從上面滾了下去,跌得頭破血流,更是狼狽。
天子被何貴人的舉動搞得非常沒面子,他面寒如水,冷漠的看着何貴人摔了下去。劉修卻是大驚,衝着何貴人身邊的宮女們喝道:“你們傻了,還不把貴人扶起來,快叫太醫”
宮女們這纔回過神來,連忙擁上去,扶起何貴人匆匆下樓去了。
“劉修,看來這寒門女子的確不能娶。”天子嘆了一口氣,很惱火的拍了一下欄杆:“張讓、郭勝誤我”
劉修躬身道:“陛下,不打鬧不成夫妻,何貴人雖然性格要強了一些,本性卻是不壞。”
“你不要爲她說好話了,她可沒說過你一句好的。”天子無奈的搖搖頭:“在宮裡被朝政擾得心煩,這才陪着太后來散散心,本來挺好的,被她這麼一鬧……真是掃興。”
“陛下,朝政的事……不是一直蠻順利的嗎?”
“順利什麼啊。”天子心情非常鬱悶,擡擡手,讓蹇碩把一堆邸報拿過來,塞到劉修手中:“你這個侍中藉着守宮市令的由頭,天天呆在平樂館不進宮,也不知道朝堂上吵成什麼樣子了。你看看,就知道朕現在有多煩了。”
劉修迅速的翻了幾張邸報,有些是朝臣們批評司徒宋豐無能的,說他在位幾個月什麼作爲也沒有,比起免職下臺的袁隗還不如;有是的要求司徒府儘快安排工作的,天子去年大試前承諾的,考試通過就實授,這都半年了,還沒有動靜,失信於天下。
林林總總,最後的問題都歸結到司徒宋豐的頭上。
憑良心說,劉修也覺得宋豐這個司徒不稱職,他也就適合做做執金吾那樣的閒職,天子把他扶到這個位置上來,賭氣的成份更大一些。只是現在天子不肯把這麼重要的位置讓給世家,一來需要他來平衡朝中的勢力,二來如果主動免了宋豐的職務,那他的面子也擱下不。
“你可有什麼辦法?”
“臣……找司徒大人談談?”
天子揉了揉眉心,無聲的嘆了口氣,他來找劉修,就是希望劉修能出面替他做這個惡人。如果宋豐實在不能勝任司徒之職,那他只有換人了。他走到樓梯口,忽然停住了腳步,側過臉說道:“英子八歲了吧?”
劉修心神一凜,“是。”
“也該發矇了,再這麼野下去,以後可不行。”
劉修鬆了一口氣:“喏。”
——
吐了個槽,原本只是想說說心思,沒想到諸位一聲吼,老莊就有些嗨了。今天多更一章,把萬二的催更拿將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