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的世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經學的傳承,大的世家在經學上的造詣更高,甚至在某些經典上具有非常高的權威,像袁家在孟氏易,楊家在歐陽尚書上的造詣,那都是有目共睹的,那些次一等的世家也許在經學上沒有這樣的地位,但是他們通經學卻是沒什麼疑問的。如果在學術上沒有成就,而僅僅是有錢有權,那他們的地位就算在某個時期曾經輝煌一時,但絕不會傳承百年。
幷州雖然沒有那樣的經學傳家,但是大多數人都通儒經,信仰——哪怕是口頭上——儒家思想,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這就造成了一個矛盾,那就是聖人教誨和經世濟用的矛盾。
儒家的長處在於統一思想,在於尊奉皇權,把整體的利益置於個人的利益之上,推理下去,也就是把國的利益置於家的利益之上,強調個人服從家族,而家族服從國君,忠是由孝推衍出來的,也就是所謂忠臣出於孝子之家。
但是儒家的理論有個重大的缺陷,他這一套思想的基礎在於血緣,在有血緣關係的家族內部,這個理論沒有太大的問題,一旦推衍到家族之外,和沒有血緣關係的利益集團發生關係的時候,這套理論就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會有矛盾。
比如說,在國與家的利益衝突上,如果按照聖人的教誨,那當然是先國後家,可是真正操作的時候,大部分還是把家族利益放在優先的地位。如果說在西周那個以分封制爲基礎的宗法社會裡,諸侯和天子還有着共同的利益取向的話,那麼進入郡縣制的帝國時代,帝國和家族之間沒有了血緣的紐帶,他們之間的利益關係就變成了衝突爲主。
商鞅變法的本質是什麼?是打擊那些搶奪國家財賦的貴族,把所有的財力物力全部集中到王的手中,這就像把五根手指收緊,捏成了一個拳頭,才能更有效的利用這些財力物力,在與其他六國的競爭中獲得優勢。
長平之戰是秦趙兩國的生死戰,雙方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可是秦國最後取勝了,爲什麼?一方面是因爲秦國的白起這樣的名將,而趙國卻用了趙括,另一方面是秦國淋漓盡致的集中了全部的力量,秦昭王將全國十五歲以下的男子都徵發入伍,傾盡國力,決一死戰。
趙國在幹什麼?趙國在內鬥。他焉能不敗?
秦國因爲這個政策橫掃天下,打擊豪強,強幹弱枝就成了最本能的選擇,秦國亡了,大漢興起,但這個政策卻沒有變,從漢高祖劉邦開始,把各地豪強集中到都城附近,就是一個基本政策,在不懈的打擊下,西漢一代,豪強的力量一直沒有得到有力的發展,沒有形成對皇權有影響的世家大族。
這種情況在東漢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光武帝劉秀以豪強地主的支持起家而問鼎天下,他的功臣基本都是豪強,東漢一代,豪強與皇權爭奪財賦的鬥爭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實際上,在光武帝本人在位的時候,皇權已經對豪強無能爲力。只不過光武帝、明帝和章帝三人還算是有能力,當時人口還不多,爭奪土地的矛盾還沒有到尖銳到不可調和的地步,所以纔沒有顯出來。隨着人口的繁衍,豪強地主的實力越來越強,這個矛盾慢慢的凸顯出來了。
與這個矛盾一起凸顯的,就是這些家族的思想和行動的分裂,他們一面信仰着忠君愛國的聖人教誨,另一面卻貪得無厭的與國家爭奪人口和土地,掏空國家的根基。實際上終東漢一朝,皇室的經濟狀況一直就是一個大問題,光武帝本人就因爲大司農主管的國用不足,只能把少府主掌的皇室自有財賦補貼給大司農。
這個問題表現在幷州,那就是大家都知道幷州如果落入蠻胡之手,他們誰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可是要他們吐出多佔的土地,拿出侵吞的財富,卻是難上加難。就像大家都知道這條船已經岌岌可危了,可是誰也不敢把自己手裡的船板拿出來補漏洞,相反還要爭先恐後的去搶奪所剩不多的船板,唯恐自己吃了虧。
船沉了,是大家一起倒黴,可是如果不搶船板,那就是別人佔便宜,我一個人倒黴。
在這種情況下,危機的逼近只會讓他們更瘋狂,而不會讓他們變得理智。
王允覺得,自己就是爲數不多的理智的人,可是他現在要面對無數瘋狂的人。
談判進行得非常艱苦,嘴上說得都很漂亮,一個比一個慷慨激昂,可是一談到具體的利益,他們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哭窮的哭窮,裝傻的裝傻,就是不肯主動放血。
王允非常上火,嘴上起了燎泡,劉修給他透過底牌,如果談判談不成,那劉修會動武,而他本人的能力將受到極大的質疑。可是面對其他各家的反對,他又無法分辯,因爲即使是他王家,也不肯輕易的吐出已經得到的好處,毫無保留的支持劉修。
劉修現在要整軍,要屯田,還在辦晉陽學堂,這不是幾千萬能解決的事情,粗略的估計一下,沒有五六個億擺不平。
五六個億多不多?確實不算多,雖然有些吃力,但是這些家族湊一湊,還是能湊得出來的。問題是劉修要打仗,要和鮮卑人開戰,這打仗可不是三五億就能解決的,一年下來,沒有二十億是談都不要談。
打贏了,功勞是劉修的,幷州人能撈到什麼?鮮卑人除了一點牛羊,還能有什麼,他們要是有錢就不會到中原來搶了。他們的土地又不能耕種,佔了也沒用,那點戰利品根本不夠補償軍費。打輸了?那還用說嘛,肯定是血本無歸嘛。
既然如此,那我們爲什麼要出錢幫你打仗?
這幾天,劉修一直沒有去參加會議,他正在忙着晉陽學堂開學的事宜,第一期學生不到百人,有一大半是匈奴人的質子,這讓蔡邕非常不高興,忙活了半天,我原本是給匈奴人做先生來了?他一生氣,回晉陽城去抱女兒了。段熲本來就不想給匈奴人講課,乾脆躲在龍山大營,天天操練那些士卒。
好在盧氏沒有撂挑子,她擔起了給這些學員講課的任務,不過這課也沒那麼好講,匈奴人還好辦,他們對盧氏敬若神明,比對大巫師還恭敬,那些漢人學子就不這麼想了,聽一個女巫講課?開什麼玩笑。他們一鬨而散,跑到劉修那兒說,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我們就辭學了。沒興趣聽一個女巫講什麼道術。
盧氏很尷尬,對劉修說,真是不好意思,我辜負了大人的期望。
劉修很撓頭,他想了好一會,然後對那些學子說,這樣吧,我給你們講一次課,你們看怎麼樣?那些學子聽了,倒來了些興趣,他們對那天劉修在廣場上講關於地震的事還記憶猶新,非常再想聽聽劉修還能講出什麼新鮮的玩意來。
劉修好好準備了一下,第二天踏上了晉陽學堂的大講堂。
“大人,你今天準備給我們講些什麼啊?”一個二十多歲的學子在下面叫道。
“講道與術的關係。”劉修微微一笑,對那些騷動的學子擺擺手:“你們不要急着叫,反正我只需要半個時辰的時間,這半個時辰講完了,你們想離開的,我絕不阻攔,還送你們一筆路費,保證不耽誤你們回家。”
那些本來對這個題目很反感的人聽了,這才耐着性子坐了下來。
劉修揹着手,在講臺上慢慢的踱着步,侃侃而談:“我知道,你們一聽到道術這兩個字,想到就是巫術,就是祝詛,這與夫子的教誨背道而馳。可是我想對你們說一句,其實這個道術遠遠不止是巫術與祝詛,這裡麪包含着大道。天子不怎麼說到天與性命,那是爲什麼?不是夫子不懂,而是這些道理太複雜,一般人理解不了。”
“既然夫子都不講,那大人就能講嗎?”一個學子站起來大聲叫道。
“夫子不講,不代表我就不能講。”劉修既不生氣,也不沮喪,從容的說道:“等我說完了,大家只要評判對與不對,便是了,與夫子講沒講,好象沒什麼關係吧。”
“夫子天生聰明,他都不懂的東西,大人還能講得明白?大人難道比夫子還聰明嗎?”
“我是不是比夫子還聰明,我不敢說,但是我敢說,有些東西我懂,可是夫子卻未必懂。”劉修態度很謙虛,但是卻非常自信的說道。
下面噓聲四起,這些多少受到儒家經典教育,把夫子當聖人的學子顯然對劉修的自以爲是不以爲然。
“那好。”劉修旁邊取過一柄環刀,在手裡甩了個刀花:“夫子知道百鍊成鋼嗎?”
正在表示鄙視的學子們嘎然而止,面面相覷,這個好象也沒有哪句經文中提及過。
“你們不用懷疑,我可以保證他不懂。”劉修笑笑,長刀一揮,將一個桌角切下,準頭與力道皆堪稱完美。“大家都知道,銅稱爲美金,鐵稱之爲惡金,在很長的時間內,鐵根本無法用來製造兵器,而只能用來打造農具。可是現在就是三歲的小兒也知道,鐵製兵器的鋒利遠不是銅兵器所能比的。”
學子們互相看看,不得不承認劉修的話是對的。
“那麼,是什麼人發明了鍊鐵成鋼的道理?”劉修扶着刀,收起了笑容:“鐵製環刀是我大漢騎兵戰勝匈奴人的利器,可是這些道理,有哪位聖人說過?”
學子們鴉雀無聲。
“我曾經請潁川的陳季方先生去一趟鮮卑,用聖人的經典去教化鮮卑人,如果他能成功,我也無須率領數千將軍臥冰吞雪,拋頭顱,灑熱血,無數將士在冰雪之中凍壞了手指,數百人永遠的倒在了那片土地上,可是他對我說,對付鮮卑人,聖人經典是沒有用的,只有用刀。”他拍拍刀環:“用聖人根本不知道的鐵製環刀。”
“我不敢說聖人經典沒用,但是我至少可以說,大家要想有尊嚴的活在這個世上,只有聖人經典是不夠的,還要懂更多的知識。誰要是不承認這句話,那好,我拿着刀就站在這裡,誰能用經典打敗我,誰就可以下山。”
學子們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拿經典對付環刀?這和找死有什麼區別。這分明是耍無賴嘛。
劉修威嚴的掃視了一眼,又接着說道:“天道地道人道,何其廣大,又豈是詩書禮易樂春秋幾部書就能說清楚的?夫子定六經,那是夫子的功績,我們後人讀了幾百年,還是在那六經之中打轉,卻是我們的恥辱。一個到了成年時還和小孩子一樣懵懂無知,那是可悲,而我們在學術上幾百年卻沒有什麼進步,難道就不應該覺得羞恥嗎?”
“夫子說,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智也。又說,君子以不知爲恥。而諸位分明對道術一無所知,卻斥之爲怪力亂神,不用心鑽研,滿足於咬文嚼字,尋章摘句,做一個寄生的蠹蟲,難道不覺得慚愧嗎?”
“大人,我們怎麼是蠹蟲了?”一個氣得滿臉通紅的學子突然站了起來,憤怒的反駁道。
“你除了消耗糧食,還有什麼用?”劉修毫不客氣的問道:“你是會講幾句經書,不過那幾句經書還不是前人已經嚼爛的陳詞濫調?你有什麼獨到的見解,還是創造了什麼樣的財富?有你沒你,有什麼區別?”
那學子被他搶白得啞口無言,尷尬的站在那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諸位好好想一想,你們活在這個世上,除了穿衣吃飯,對你的家族有什麼貢獻,對這個世界有什麼貢獻,你是有獨到的見解,還是創造了什麼樣的財富。”
“難道大人要讓我們全都去做農夫或者匠人嗎?”
“如果是那樣,我又何必花那麼多的心思建晉陽學堂,花那麼多的錢養着你們?”劉修微微一笑:“財富也分兩種,一種是物質財富,就是你說的農夫種的糧食,匠人做的用具,還有一種是精神財富,就是對大道的探索和研究。”他再次舉起那口寒光閃閃的刀:“比如,發現了鐵變成鋼的秘密,我們就可以把一塊惡金變成一口鋒利的戰刀,看似很不起眼的發現,卻能一掃匈奴人加於我大漢的恥辱,這可比種幾畝地,造幾輛車更要有用。”
“大人說的道就是這個?”
“是這個,卻不僅僅是這個。”劉修搖搖頭:“你們要鑽研的東西還有很多,以後各位教授會逐漸的傳授給諸位。我現在想提一個最實際的問題,幷州有多少耕地,能養活多少人口,能供得起多少軍隊,如何能讓這些軍隊擋住鮮卑人對我大漢的侵擾。這個問題涉及到哪些問題,大家可以用心的想一想,如果誰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可以說,你不需要在晉陽學堂讀書了,你就是一個於國於家都有用的真正的人才,而不是一個只會說空話的書生。”
劉修雙手扶在案上,四面看看:“有誰能告訴我嗎?”
學子們鴉雀無聲,他們雖然是幷州人,可是對幷州的情況瞭解卻未必全面,多少知道一些,要回答劉修的問題顯然不夠。
“諸位,我的話說完了,你們還有誰想走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人要成才,首先要有造福他人的願望,對於滿足於做一個蠹蟲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空談,晉陽學堂不會把寶貴的資金花費在這些人的身上。你們要記住,晉陽學堂是培養真正人才的地方,而不是互相標榜名聲的地方,如果誰有這樣的想法,請儘早離開這裡。”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希望晉陽學堂走出去的學生成爲晉陽學堂的驕傲,而不是以晉陽學堂爲驕傲。”
臺下的學子們誰也不說話,他們細細的品咂着劉修最後的一句話,久久沉默。
劉修讓他們思考了一段時間,然後拿出幾隻大大小小的金屬球,開始講解自由落體運動中蘊含的道理,不過,這個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被他披上了一層道術的皮,變成了道與數和術的關係,他說,道不是空泛的認識,而是一個個具體的知識,而其中絕大部分都能用數學方法來表達。比如這些金屬球的運動軌跡,就可以用幾個量之間的數學關係來描述。
學子們開始有些排斥,但是經過劉修深入淺出的講解,他們也都或多或少的表示出了興趣,就連在一旁觀看的盧氏都覺得很驚訝,原來看似天經地義的重者先落地,輕者後落地的觀念並不正確,而且其中還有着這麼簡單而精密的關係,一時歎爲觀止。
講堂外,因爲開會吵得頭疼的王允等人靜靜的站在走廊上,傾聽着劉修的講解,一時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講堂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爭論聲,他們纔回過神來,慢慢的向前走去。
“看不出劉大人這麼有耐心,雖然學問有些孱雜,可是講起課來卻自有一套。”郭縕讚了一聲,欽佩的說道。
溫恕笑了一聲,以年長者的姿態教訓道:“你只看到他溫和的一面,卻不知道他暴烈時的樣子。鳴雞山,他生擒了槐縱,爲了不讓他逃跑,活生生敲掉了他兩條腿。和張飛一步一騎,一口氣斬殺了竇家幾十個精銳騎士。據說後來在洛陽,一個人闖入曹節的府中準備大殺四方,奸滑似曹節也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做,連一點準備都沒有,活生生的嚇死了。”
“有這種事?”郭縕非常詫異,“這可一點也看不出來。”
王允心中一動,笑盈盈的說道:“二位都只看到劉大人的一面,遠非全面。我陪着劉大人幾個月,對他略有了解。他對自己人是頗有耐心的,那次爲了襲擊鮮卑人,他決定趁大雪之前離開大城塞,跳出鮮卑人包圍圈,我們幾個人都不同意,劉大人爲了說明我們,可是費了不少心思,那囉嗦勁兒比今天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對鮮卑人、匈奴人,他可就沒這麼好心腸了,坑蒙拐騙,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爲什麼能壓服匈奴人?就是因爲他趁着匈奴人開會的時候,調動周邊各郡的郡兵包圍美稷。”
郭縕對此有所瞭解,他遲疑了一下:“那不是演兵嗎?”
“演兵?不錯,匈奴人服了,那就是演兵。可是匈奴人如果不服,那就不是演兵了。”王允冷笑一聲,用力的一揮手:“我們當時接到的命令是,一旦開始攻擊,就將美稷的匈奴各部首領趕盡殺絕,然後大軍整合在一起,一路殺過去,將能上馬控弦的匈奴人全部殺掉,確保匈奴在二十年之內不能對大漢形成威脅。”
郭縕倒吸一口冷氣,脊樑骨一陣陣的冒寒氣,溫恕也吃了一驚,半信半疑的看着王允。他比郭縕的經驗豐富,聽出了王允的潛臺詞,不禁一陣心驚肉跳。
劉修把他們聚集到這裡開會,會不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說實話,劉大人雖然年輕,卻不負父母官之名。”王允佯作未見,接着說道:“他和我說過,保住幷州,就是保住了大漢的腹腋,對幷州,對大漢,都是有利無害。我們要保家,他要衛國,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大家應該團結一致,互相幫扶,以度過眼前的難關。以前積累的一些問題,最好能以比較緩和的方式來解決,儘量不要橫生事端。”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了停,郭縕雖然經驗不多,可是這時也聽出其中的意味來了,‘儘量不要橫生事端’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萬不得已,他也不排除會橫生事端,這裡面可有些血腥味。他想到了父親和他透過的底,不由得說道:“既然大人有這樣的好意,我們幷州人也不能坐視旁觀,畢竟保住幷州,對他來說固然有功,對我們來說也是一件極大的功德。”
溫恕點點頭,附和道:“只是不知道大人有什麼手段能彌補我們的損失。”
“這個你們放心,大人雖然對敵人毫不手軟,對自己人卻一向很關照的。”王允鬆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笑容,“我擬了一個計劃,正想與諸位商量商量,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