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劉元起很快就擬出了一份借貸契約,他似乎經常做這樣的事,契約擬得很嚴密,借多少,怎麼集資,怎麼歸還,一一做了規定。也相當給天子面子,利息定得很低,只有一點象徵的意義。他說得也很清楚,這兩年新政的逐步推廣,物價也在上漲,如果不給一點利息,到時候借錢的要虧本的,這種事當然不能幹。
小天子首先和身邊幾個近侍商量了一番,辛毗第一次接觸這樣詳密的借貸契約,不禁大爲讚歎,直說這是一份很公平的契約,當然了,如果承認天子在這方面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一個借方的話。
楊修、周瑜等人也看不出什麼毛病,但是他們本能的覺得這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特別是曹昂提出一個問題,驃騎將軍已經夠精明的了,可要論做生意的本事,他大概離楚王劉元起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以前驃騎將軍主持制訂的新政契約已經讓朝廷陷於有錢拿不到的地步,那這麼由楚王親自擬定的借貸契約難道就這麼簡單?
這一幫平均年齡在弱冠以下的聰明人在經過思考之後,覺得還是由富有經驗的大臣們來討論一下。小天子把這份章程交給了盧敏,由他轉交司徒盧植。
年關將近,盧植忙得心神交瘁,頭上的白頭髮都多了不少。天子御駕親征,大獲全勝,又化解了兗州的疫情危機,可謂是風光無限。可小天子風光的背後是財政吃緊,作爲主管民事的司徒,盧植幾乎是欲哭無淚。
首先是太尉段熲隔三岔五來拜訪他,立功的將士等着賞賜回家過年啊,更何況冀州未平,如果這次賞賜不能及時發下去,到時候誰還願意打仗?天子還拿什麼平定冀州?
然後是太常天天登門求助,司徒大人,年關將近,按慣例,陛下要舉行大朝會,要賞賜羣臣,要接見各郡的上計吏以及各屬國的使者,這些都要錢啊。比如匈奴人,雖說驃騎將軍把他們打服了,一年要不了那麼多,可是兩三千萬的錢總得要吧?宮人數量雖然經過多次精簡,現在還有近三千多人,這些人的開銷總得給吧,人均一萬錢,那也得三千多萬啊。七七八八的算起來,沒有一兩億的,這年是沒法過啊。
盧植被人催債,他哪來的錢,只好向各州郡討要。但這個錢可不好要,幷州刺史趙雲、涼州刺史孟佗早就送來了一份清單,並涼一直是以戰馬爲主要交賦項目,外加少量的錢糧,這次兗州大戰,提供的戰馬數量已經嚴重超支,明年的數額都用了一半了。益州刺史李儒也很簡單,該給的肯定給,不該給的,想要也可以,說個能讓我向百姓交待的理由來。荊州刺史是劉修,他沒有親自來,但是派來了驃騎將軍虞翻,虞翻那一張嘴更是縱橫揮闔,說得盧植都啞口無言。揚州刺史周乾沒有其他人那麼囂張,但是他也說得很清楚,揚州今年支持兗州之戰的消耗早就超出他們應交的份額了,如果還要,那也得有個讓人信服的理由。
盧植大發雷霆,什麼叫讓人信服的理由,難道朝廷征伐叛逆的事是假的,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十萬之師,一曰千金,這些道理你們不懂?你們是倚仗什麼和朝廷叫板?你們一個個的富得流油,卻看着天子捉襟見肘,忠心何在?
見盧植髮火,大家都沉默了,好長時間沒人敢站起來發言。在互相觀察了一番後,益州刺史李儒站了起來。盧植針對的對象最明顯的自然是益州,益州不用交戰馬,也沒有像荊州、揚州那樣支持錢糧,他們的賦稅當然也交得最多,可是和盧植的期望值比起來,那還有相當的距離。
李儒說,大軍征伐用錢多,我們當然知道。可是這些錢是不是都用在征伐上了,還有袁家積累了那麼多年的財富現在應該成了戰利品,又有多少,怎麼用的,還有那些附從袁家的人現在都平安無事,照樣過他們富足的曰子,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我們按照新政契約的規定,一粒糧,一個錢都不少,朝廷還能指責我們什麼呢?朝廷有事,需要臨時增加賦稅,也不是不可以。在契約裡就有這樣的條款,我們也願意遵守。可是在要錢之前,朝廷是不是應該先把兗州大戰的開銷給我們說清楚,至少讓我們知道,百姓交上去的錢糧是真正用在了實處,而不是落入了某些人的腰包。總結完了兗州戰事,我們也好爲接下來的冀州戰事做一個預估,看究竟要花多少錢,各州又怎麼攤派。
他最後說,司徒大人,你只看到各州的情況越來越好,卻不知道各有各的難處。如今商業發達,四處周流的商人越來越多,那路的維護也越來越難了。商人交了稅,難道官府連路都不修?這好象有些說不過去了吧。修路之外,各地的驛站、市場什麼的,都要擴大規模,就連糧食儲備也要放大餘量,否則一旦鬧起災荒,如何應付?司徒大人,我們也是爲了陛下的江山長治久安才這麼做的啊。
李儒的話引起了一片附和聲。
盧植臉色煞白,他知道這些人想幹什麼了。他們要朝廷交帳,把所有的開支都向他們說清楚。可是盧植知道,這根本說不清楚,一方面肯定有一部分很可觀的數量落入了個人腰包——雖然他盧植自己沒有伸手,可他不能保證別人也像他一樣潔身自好,另一方面,皇室的開支數量非常驚人,至少要佔到這次大戰開支的四成。天子和太后御駕親征,你以爲是那麼容易的?隨行的人員得有多少?如果把這個帳一交出來,那接下來小天子親征冀州就別想了,因爲這純粹是多出來的開支。
可是盧植知道,小天子一心想親征冀州。而他本人也希望冀州由小天子來平定,而不是劉修。冀州是平定天下的最後一戰,小天子快要親政了,平定冀州,將爲他的親政奠定一個堅固的基礎,進一步遏制劉修勢力的膨脹,這對接下來小天子和劉修的博弈有重大的意義。
盧植當然不能交這個帳,他以撤這些人的職爲威脅,結果李儒一句話把他堵死了。你可以撤我們的職,這是司徒府的權利。可是你怎麼向所有實行新政州郡的百姓交待?推翻契約,就是推翻新政,接下來,將是無數富人的逃亡,因爲沒有了契約的拘束,誰知道朝廷什麼時候會推行像告緍令那樣的政策?
一提到告緍令,盧植也覺得很無力。漢武帝爲了支持對匈戰爭,推行告緍令,結果天下中等收入以上的人家大多破產,這些人被逼得入山爲寇,天下流民四起,險些傾覆了大漢。後世儒者對告緍令是痛加鞭斥,盧植再清楚不過了。
看着平靜的李儒,盧植後悔莫及,早知道這人這麼有能力,當初就不應該把他派到益州去,而應該留在自己身邊做幫手。
面對李儒等人的堅持,盧植不敢來硬的,他知道李儒說的那句話完全有可能成爲現實,因爲他們背後有他的弟子劉修撐腰,真要動用強硬手段,只會把局勢進一步惡化。
就在這個時候,盧敏帶回來了楚王劉元起擬定的借貸契約。盧植看了之後,只說了四個字:飲鴆止渴。
盧敏在出徵之前曾經在司徒府幫着盧植處理過多年的政務,對此也一清二楚。可是他同樣知道,就算是鴆酒,那也只能飲下去,要不然越來越近的年關就無法度過,大捷之後的朝廷即將面對一個慘淡的新年。
盧植猶豫不決,他知道這筆錢是能解決一些危機,可那不是救命稻草,而是套上朝廷脖子的又一根繩索。他如果個人做決定,那就是留名青史的罪人。
“交由三公九卿一起議吧。”盧植在考慮了很久之後,很無力的說道。
小天了接到盧植的回覆,也沒多說什麼,將契約分發給三公九卿議事。司徒盧植保持沉默,太尉段熲這次也保持了沉默,他的理由是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立功的將士如果不能及時賞賜,對士氣打擊很大。司空唐珍的理由大同小異,現在天下水土之事甚多,需要錢,需要很多錢。怎麼弄錢是司徒府的事,我不發表意見。
小天子冷眼旁觀,對段熲和唐珍貌似公正,實則推波助瀾的做法非常憤怒。經過盧植的解釋,他也知道這個契約暗藏殺機。別的不說,一旦簽訂了這個契約,他就和那些借錢給他的人平起平坐,沒什麼皇帝的尊嚴可言了。
這江山都是我的,你們連姓命都是我的,居然還敢和我討價還價?小天子想不通,當初孝靈帝怎麼會同意簽訂這麼一個不着調的新政契約。
就在小天子憤怒的時候,幷州傳來了緊急戰報,流竄的鮮卑大王和連突然出現了五原,這些人窮瘋了,有大舉入侵的可能。僅憑五原的兩千邊軍無法抵抗,至少需要整個幷州的兵力,請陛下立刻做出妥善安排,並命令入京述職的幷州刺史趙雲儘快返回駐地,準備作戰。
小天子一聽這個消息就火了,對正陪在一旁的呂小環說:“你父親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敢謊報軍情?”
呂小環當時就翻了臉:“陛下憑什麼這麼說?謊報軍情是重罪,陛下有證據嗎?”
“哼,你父親自以爲是驃騎將軍的舊部,現在你們兩家又有姻親,有驃騎將軍撐腰,他還怕什麼?”
呂小環冷笑一聲:“果真如陛下所言,那天下早就不是你的,而是驃騎將軍的了。”
小天子沒想到呂小環居然敢當面頂撞他,勃然大怒,呂小環不爲所動,連聲譏笑,兩人像是兩隻好鬥的小公雞,在大殿之上就頂了起來,直到宋太后匆匆趕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