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不喜歡說話。唐重也不知道要和她說些什麼。
車子裡的氣氛很安靜,可是唐重的心裡卻一點兒也不寧靜。
母。
子。
唐重知道,這肯定不是他們人生當中的第一次相見。
可是,他也同樣知道,這是他記事起,他們的第一次面對面。
她怎麼肯見自己了?
她怎麼能見自己了?
她爲什麼要見自己?
他在心裡爲自己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卻又沒辦法給這些問題找出答案。
心緒煩躁。
“不管了。”唐重在心裡想道。“是她要見自己。應該由她來考慮這些問題纔對。”
現在是下班高峰期,車如流水,排成一條又一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從高空看過來,整條張江大道正反兩個方向的車流又像是一個長方型豆腐塊的方陣。煞是雄偉壯觀。
文靜的車子開的很穩。不疾不徐,前面的車子龜速移動,她也絕對不會按動喇叭催促別人。別人停,她也停。別人走,她跟着走。
汽車廣播在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英文歌曲,唐重沒有認真聽,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唱些什麼。
所以,當他們趕到江南水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萬家燈火把這黑漆漆的夜點亮。
唐重下車,微微縮了縮脖子。
現在正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刻,融化了的冰要再次凝固,解凍的萬物也要再次被寒流徵服。
唐重看着面前的小樓,停步不前,有種近鄉情怯的害怕無助。
唐重看向文靜,希望她能夠進去通報一聲。讓她做好準備,也讓自己做好準備。
“進去吧。”文靜說道。
“你不進去?”唐重問。
“我不進去。”文靜說完這句話,竟然徑直走開。好像她的工作到此爲止,根本就沒有進屋通報一聲的意思。唐重的希望落空了。
院門沒鎖,唐重推開小院的門徑直走了進去。
左邊的小樓裡有一名保鏢,二樓的樓頂有一名保鏢。唐重一進來,就發現了兩處保護力量。也就是說,加上文靜,這個女人出行至少有三個以上的保鏢人員保護。
不過,那些人顯然知曉唐重的身份,並沒有出聲阻止的意思。
唐重也只是瞟了一眼,然後登上廊檐,推門走進客廳。
一股曖氣迎面撲來,瞬間把全身都給包裹住了。僵硬的臉和身體稍微得到一些緩和。
客廳裡沒有人,倒是廚房裡有一個忙活的身影。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啊。
肌膚勝雪,眼若星辰。
頭髮高高的盤起在頭頂,露出修長性感的脖頸。
即便只是穿着一套普通的家居服,脖子上還繫着一條格子條紋的圍裙,仍然難以掩飾她那久居高位的風範和距人與千里之外的雍容。
富貴三代方成貴族之家。僅僅從這個女人的長相舉止來看,便可以看出她所處的家庭背影是如何的深厚龐大。
可是,這樣一個女神般的女人,卻正一手持鍋一手握鏟在下廚。
她端着平底鍋,把鍋裡已經炒好的西紅柿炒蛋往地上準備好的垃圾桶裡面倒。
擡起頭時,看到站在客廳裡面無聲無息的唐重,表情微微愕然,然後出聲說道:“回來了。”
唐重只是看着她,沒有回答。
她沒有提問,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他無數次的設想,兩人第一次見面應該是一番怎樣的情景。
可是,現在真正的見面時,卻遠沒有他所想象的那麼轟轟烈烈或者悲切哀傷。
“回來了。”
像是他們不曾分離,只是出了趟遠門的的兒子回家。
平平淡淡的三個字。卻讓唐重心頭溼潤眼眶酸澀。
回來了。
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看到唐重的視線一直注視着垃圾桶裡的那些被她倒掉的西紅柿炒蛋,她溫聲解釋着說道:“我嘗過。太甜。”
唐重不喜歡吃太甜的食物。可是,他又偏偏喜歡吃西紅柿炒蛋。
如何把這個菜做的好吃,確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唐重看那垃圾桶裡面的規模,大概她倒了三鍋以上吧?
“不要浪費。”唐重說道。
女人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她的眼眶就紅了。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流着臉頰滑落。
某個圈子裡赫赫有名的經營之神,掌控着千億財團的董事局主席,姜家最受寵愛也最受指責的公主,驚豔燕京三十年的王后-----她一手提鍋,一手持鏟,脖子上還繫着圍裙,一幅家庭主婦的打扮。
她努力的睜大眼睛,可是卻什麼都看不到。
她的視線被淚水遮擋,哭得泣不成聲。
唐重沒有走過去。
他就那麼站在客廳,在他落腳停步的地方。
看着她在笑。笑容如穿過樹梢的陽光蜻蜓揮動的翅膀小荷瘋了一般的生長微風吹動的池塘。
看着她在哭。第一顆淚珠滑落,第二顆淚珠滾落,第三顆淚珠滾落,越來越多的淚珠滑落越來越快的淚珠滑落多的唐重都來不及去看快的唐重顧不得去數。
她有多少委屈,就有多少眼淚。
於是,這淚水就像是絕了堤的海洋。一直流一直流,彷彿沒有盡頭-----
唐重喉嚨蠕動,微微仰起了臉,說道:“你再哭,菜就涼了。”
於是,她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說道:“你先吃----我再做一道菜。最後一道菜。”
唐重走到餐廳,餐桌上已經擺了好幾盤菜。
清蒸石斑。手撕包菜。回鍋肉。還有一個野生菌湯。
這全都是唐重喜歡吃的。在恨山監獄的時候,他要是想要改善一下生活,就會親自下廚做這幾道菜。當然,他喜歡吃這幾道菜也是受大鬍子的影響。所以,大鬍子做這幾道菜的水平更高明。
她端上來最後一道菜。還是那道被她倒掉的西紅柿炒雞蛋。
她把這盤菜放在唐重面前,說道:“你嚐嚐。甜不甜?”
說話的時候,還忙着摘了一雙筷子遞給唐重。
唐重接過筷子,夾了一塊雞蛋塞進嘴裡。
他吃不出味,他的口腔,他的味蕾都已經沒有了知覺。
“不甜。”唐重說道。
她開心的笑了起來。像是鬆了一大口氣。
她把圍裙解下,說道:“不甜就好。”
她在唐重的對面坐下,眼神灼灼的看着唐重,問道:“喝不喝酒?”
“不喝。”唐重說道。
“嗯。不喝。”她說話的時候還是看着唐重。唐重說什麼,她就順着說什麼。
她的眼睛紅紅的,因爲哭的太兇,皮膚又太嫩,所以眼角四周還有點兒浮腫。
可是,她就是那麼一眨不眨的看着唐重。好像生怕自己一眨眼,唐重就消失不見了。
因爲,眼前的這一幕,就是她無數次夢中的場景啊。
唐重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唐重不動筷,她也不動筷。
只是久久的沉默。
唐重低着頭,她看着低着頭的唐重。
良久。良久。
她的心情終於平息一些,溫聲說道:“我來明珠辦事,所以想着要來看看你-----我也知道來的晚了些,我也不知道這麼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可是,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我每天都會看有關你的報紙,我讓文靜收集有關你的每一條新聞。看的越多,想來看你的衝動也越是強烈。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再不來----再不來我就要瘋掉了。”
“等到把這種想法確定下來,心裡反而平靜下來。可是,剛纔做菜的時候心裡又忐忑起來。我就一直在想,我們要用什麼樣的方式見面,見到你的第一句應該說什麼,你要是恨我怎麼辦-----一直到你站在客廳,我也沒想好答案。可是,應該說的話順口就說出來了。原來,有些東西並不需要彩排。”
“這是天性。”唐重在心裡想道。
這是母親對兒子的天性,也是兒子對母親的天性。
那以前所有的責怪所有的痛恨所有的猶豫不決所有的隨便或者矜持統統消失不見,生澀,也生活。陌生,也熟悉。骨血相連的親密,豈是時間能夠割裂的了?
“文靜應該和你說過吧?”她出聲問道。
“說過。”唐重說道。
“你跟我回家過年。”她說道。
“哪個家?姜家?”唐重笑了起來。“姜家雖大,恐怕容不下我吧?”
“不回姜家。”她說道。“我的家。我們的家。我從姜家出來,陪你過年。”
唐重笑,說道:“那好。我們回恨山監獄。我要是把你帶回去,大鬍子今年一定會少喝幾杯酒。”
“我不能去。”她搖頭。“我不能再害你們一次。”
“可我必須回去。”唐重笑着說道。
“我知道。”她點頭。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極少流淚的她,今天總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知道。”
唐重伸手取了桌子上準備好的紅酒,倒了兩杯端在手上,一杯送到她的面前,一邊自己留着,說道:“謝謝你的晚餐。我不恨你,也還沒學會愛你。”
他把手裡的紅酒一飲而盡,看着她說道:“新年快樂。”
說完,起身離開。
(ps:感謝wrmuyue等高富帥同學的打賞。wrmuyue同學說的沒錯,下個月我們好好備戰月票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