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有兩個枕頭,被子卻好像只有一張。我給小貞子丟了回去。“又不冷。你快睡吧。早睡早起。”
說完,我側身收腿躺上了沙發,腳疊在一起,支在一頭。扭着脖子默默的看了一會窗外,回過神來,摸出手機,按亮屏幕,聯繫人翻到了拉拉隊員。
冷光源下清晰顯現出雋秀的字體,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我盯了那個名字很久,很久,有我和她相識那麼久,很陌生,又很熟悉的感覺。就像她說的那樣,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聖誕節。那天好像也下雪了,嗯,有的,跟現在有些彷彿,窗外雪下得正酣。我們在樹下放浪形骸,我們喝了一地的啤酒罐子,之後我們試着,我們很努力的,想要在一起。
在小狐狸還是我的昕兒時候,有沒有那麼一刻我會想,也許,就這樣守護她一輩子,也不壞啊。有嗎,有嗎,雖然無法清晰的看到和她在一起,未來會變成什麼奇怪的樣子,但還是有過的吧。哪怕是出於寂寞,哪怕只是愛上被愛的感覺,陷入一段戀情,都是有過的吧,總會有過的吧。戀愛的味道,戀愛的氣息,戀愛的熱鬧,戀愛的衝動,被粗暴對待之後的委屈,講和之後的憐愛與酸澀,傻傻奉獻熱情犧牲的悲壯幸福感與滿足感,都是有過的吧。
哪怕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妍兒,哪怕我和她毫無意外的分手了,哪怕有段時間,我們連朋友都做不得,哪怕她還是放不下,哪怕她千嬌百媚的提出充滿誘惑的條件,我也不想傷害她的,更不想讓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我懷孕了。我打算休學。”
該怎麼聯繫到她,現在就聯繫嗎,聯繫到了,又該怎麼處理。我打開了那條短信,一遍又一遍,似乎要看出什麼言外之意,似乎盯久了,屏幕上會突然跳出個笑臉來,提示這只是拉拉隊員常玩的惡作劇之一。
鬼使神差的,我躺在沙發上,又給拉拉隊員撥了過去。安靜的房間裡,鈴聲的響起有些突兀。急急的按調着音量,望了一眼牀上的小荷花。她抱着腿,頭髮垂肩,一動不動的坐在陰影裡。
很久之後,再想起那個夜晚,我只能浮出一絲苦笑。我們好像總是這樣,後知後覺,錯過這個,又錯過那個,在撿起這個的時候錯過那個。
窗外大雪,時間是深夜00:04,然而,這次竟然接通了。
通了。
我立即從沙發上起身,往房外走去,途中正對上小貞子擡眼望,目光裡有種寒冷的鬱結,無法溶解,無法消化。心裡咯噔了一下,我也沒再說什麼,徑直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喂?”聲音有些乾澀,帶好房門,我心虛的倚在了過道牆壁上。
凌晨亮燈的走廊,空曠寂靜冷清,等了一會,沒有人答話。但我知道,電話對面有人,一個試圖壓抑住自己氣息的女孩。
“你別衝動行嗎。什麼時候知道的……確定有……”我結結巴巴,紛亂的關係交織在一起,不知道該用什麼口氣跟她講話,“明天見面兒談談好嗎?你真的確定……你不是說你……”
“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是久違了的拉拉隊員的聲音,細小微弱卻咬字清晰,一絲曙光乍現,還沒組織好回答的言語,我只聽到,安靜的出奇的她接着說道,“明天一早我離校。你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了。”
“張昕!?”好像有什麼預感。突然從我嘴巴里喊出的,突然在走廊裡迴響起來的,簡直是另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果然。凝滯的停頓沒超過一秒,她直接掛掉了電話。
暗夜茫茫,世界中心彷彿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它像一隻睜開的怪眼,要把現存的一切光明和美好吸附進去,離開牆壁,攥着手機的手垂下來。
拉拉隊員關機了。
最恨被關機,最恨被掛斷,最恨那種拒之門外不被認可的感覺。我可會摔桌子砸板凳,可會暴跳如雷。只是現在,沒力氣發火了,沒力氣大口呼吸了,恍恍惚惚走回房間,躺上沙發,臉埋進散發着樟腦球味的沙發墊,我只打算,好好睡一覺。
也許醒來,雪已經停了,天亮了,陽光正明媚。說不定……小妖早就開機,我們會說,這個玩笑開的,真的有點啊,哈哈哈……開開心心的把小貞子送回了上海,她在學校天天向上,好好學習,微笑着考個名牌大學。到時間小貓兒就拎着小包坐着火車風風火火的趕來啦,哎呦,我的乖寶貝,元旦快樂!一個月沒見啦,麼啊,來來,XXOO……OOXX……
誰,什麼時候,把我們被子掀去了呢,好像一直沒蓋被子呃,有點冷啊……
漸漸暖了。
“天快亮了啊。天快亮了……”
有一個小女鬼兒,好像是溺水淹死的,竟然拿柔柔的手指點我額頭,莞爾笑起來,像在哭一樣。她半跪着身子,動了我眼瞼的開關,1Q歲的樑雨晴,忽閃着眼睛說,“冷,哥哥抱抱我。”
窗外是晶瑩透亮起來的黎明,朦朧的帶着各種顏色的光點閃爍在第二層眼瞼裡,我有點分不清這是幾歲的小貞子了,諾諾的無意識的應着聲,擡手,觸到了身上厚重的被子。什麼時候蓋上來的呢。
揉着眼正欲起身,小女鬼兒制止了我,她掀起被子一角,撐着身子爬上沙發,鑽了進來。
又困又乏。我閉上有些吃力的眼皮,莫名其妙的抿嘴笑了,發出幾聲介於哼和嘿之間奇怪的聲音。順着呼吸和溫度的感應,側過頭,再睜開瞧,她瞪大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神情裡充滿了好奇與探索,好像在研究什麼小河裡的稀罕的蟲魚,什麼樹林裡的奇異的鳥獸。
我能感到小女鬼肌膚的溫度和呼吸的味道,37℃,淡凝香,不冷不熱,滑的唷像一條魚。挨這麼近,她又說了一次冷抱抱我。
我的神經還未起牀,不能思考,我能聽見自己均勻綿長的鼻息,我還在睡眠中,但還是努力想了想的樣子,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穿過長髮,撫着丫的後腦勺,把她的面頰使勁按在了肩頭。
“恩。”讓你冷,讓你動,讓你看個不停。迷迷糊糊,我陰暗的想。
“嗯。”她含糊不清地說。
天黒黒,我繼續做我的美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小人越來越熱了。女孩支棱着的髮梢,骨骼分明的肩膀,頸窩,羽絨服的絲滑,不安分的動來動去的溫度、脈絡和體香。我的意識越來越清晰,額額額,在起身要躲開的臨界點,小荷花扯住了我胸口的衣服,小爪子彎的勁勁兒的,忽閃着一半夢幻一半清澈的眼睛,發表講話了。
“就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哄哄我嗎?”
“不能。”我撥開了小貞子的手。一起未遂——她以更緊的力度再次抓上了。閃爍不定的明眸泛起淡淡水霧,催紅了半大姑娘的眼圈,好像在說,爲什麼啊。爲什麼。
“你已經長大了啊!”有沒有!纖細修長的雙腿,溫軟平坦的小腹……有沒有!我尷尬的側遠些身子,緊貼上了沙發靠背,無奈的盯着這雙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這是那個小時候在我身上纏來來繞去,或摟住脖子,或枕在腿上的小雨晴嗎……
“雨晴別鬧了。鬆開。”
“你哄哄我,我就鬆開。”她說着,還示威似地拽了拽我的衣服。論力氣,一個小女怎麼能比的過獵人斯道,但這可不是力氣能解決的問題。
“乖。啊,鬆開吧。”我苦笑着,像對待流浪的小貓般揉了揉她的長髮。你不會想知道,我正在面對的人生危機。
小荷花望着我,嘆了口氣,小大人的樣子,從嘴裡說出話來,竟很有幾分苦澀的意味:“就知道,這次主動送上門來,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過,你要是能明白,你在我心裡的位子……有多重……我願意爲……”
“我明白。”我立即接口。雖然還沒捋清楚什麼。
“你不明白!”小貞子嗔怒了,半哭半笑的,又拿手錘起了我的胸口,“你不明白!不明白!”
無論如何,我是無福消受了,撐着身子強行坐起來,小兔子還扯着我的衣服,也跟着盤腿坐了起來,繼續嘟囔。
“哎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夠女人味,才……我還在長啊……我的胸已經不那麼小了……”有點神經質了的小女郎從後面摟住了我的脖子,聳起腰身,有意無意的挺了挺小兔子。
是的,不那麼小了,我尷尬的感受到了。有那麼一刻,我忘記了她是樑雨晴,只感覺到一具年輕的充滿誘惑的酮體。亂了,我一邊逃離沙發一邊想,怎麼會對雨晴的身體有了慾望,想逃避眼前的麻煩,想發泄一下?亂了。
“已經解釋過了。雨晴一直是最喜歡的小妹妹。僅此而已。”我繞到窗前,頭也不回地說。“就這樣,好吧……”
“不……不要……”小貞子急的什麼似地從沙發背上跳了下來,抱住了我,撕心裂肺的小聲呢喃,“不……不,長這麼大我從來沒要過什麼……我只要一個,爲什麼都不給我……我不會喜歡上別人了……真的……我知道,我肯定不會喜歡上別人了……我只有你,我什麼都願意……”
窗外天已經矇矇亮了,從北京到上海最早是幾點的火車呢,我麻木的想。半晌,扳開小荷花的胳膊,我回過身,也不知道說什麼,任由她再次撲進來,抱住了,委屈的哭。撫摸了一會兒她的長髮,我感到無力,我承認,因爲心裡懸着張昕的事,現在沒辦法百分百體會她內心的痛楚與煎熬,只在不斷的哄:“乖……會好的,會好的。不信?再過去,恩……一年吧,一年,你肯定笑現在的自己幼稚,都沒臉見我啦。信不信?恩?好啦……”
“不信……”
小雨晴的眼淚是擦不完的,越安慰越厲害,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只好讓她自由的把小臉蹭來蹭去。
“我就問你一次,真的,就最後一次。”小貞子淚眼婆娑的擡起頭,胸口起伏,肩頭顫動,好像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喘了幾口氣,終於抽抽噎噎地說,“我可以等,一直等……可是這輩子……這輩子……你永遠……永遠不可能……愛上我了嗎?”
你永遠不可能愛上我了嗎?
與其說,那淺淺的刺痛,來自懷中小荷花止不住的抽搐,倒不如說來自年少回憶的共鳴,不少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吧,日漸崩壞的世界,絕望慟哭的信徒。
“恩。”我換了口氣,說,“不會。”
果然,從彩虹天堂到車站到吃早點到送她上火車,小貞子沒再說一句話。
再見到樑雨晴,是差不多十個月以後了,陽光和現在差不多,依舊刺眼。她以大一新生的身份來到了北京讀大學,在約好見面的學院街路口,我望着車來車往,時間差不多了,剛掐掉菸頭,遠遠望見兩個人穿過因爲紅燈停下的車輛,朝這邊趕了過來。
微笑浮在臉上,怎麼樣,怎麼說來着。這還不到一年,前腳剛跨進大學校門,咱的小兔子就不甘寂寞啦。
“這是我哥哥。”走到面前,已經有幾分大學生模樣的小荷花巧笑倩兮。只是我有點分不清楚,這句話,她是說給我,還是說給挽着胳膊的那個男生的。
“認識。”那個男生盯着我,笑起來,有些古怪地說。
慘白的臉,慘白的氣色,陰鬱的眼神一如那日街頭上甩不掉的尾行。擺出來的客套笑臉僵在臉上,我心裡咯噔了一下,目光迅速轉向若無其事的樑雨晴。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這是後話了。
送走小荷花,一路坐車,冉冉升起的太陽讓昨夜的積雪閃着光亮變溼的時候,我回到了學校。沿着起航大道,第一時間第一反應是慢慢朝女生宿舍走去,好像在樓下給小狐狸打電話,被拒接的機率就會小一點似地。
在玉苑樓前雪草交織的小生態園,我停下了腳步,給張昕打了過去。開機了,但還是拒接。這條小路,我曾牽着她的手走過,雕花瓷磚,碎石子,雪融化的聲音與寒意圍繞在周遭,一切都溼窪窪的。我哈口白氣,擡頭望上去,女生宿舍窗口像小格子一樣林林總總,望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站這幹啥呢?”一個好像自言自語般渺茫的女聲,在背後響了起來。很熟悉,一時卻又說不出名字的感覺。我回過身,啊哈,又一個剛剛返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