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可能之二”,那麼這個人,肯定是敵非友,他要我們誤以爲山洞中沒有人,目的當然是叫我們進來,可以對付我們。
目前的情形,很令人爲難——我們不能肯定山洞中有沒有人,就不能貿然前去察看。在這樣的情形下,紅綾就算把樹枝拋進山洞去,也沒有用處。山洞很大,裡面的人可以騰挪趨避,他要不出聲,不出來,我們還是沒有辦法。
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只能僵持下去,但自然也不是辦法。我沉聲道:“火。”
拋火把進山洞去,如果山洞內有人,那一定會把人薰出來。
白素卻搖頭:“不,山洞中有烈火女的骸骨,說不定我們要找的外星人的物件也在其中,會被火損毀。”
紅綾焦躁起來:“我進洞去看個究竟。”
我們仍以怒目相向否決了她的提議。
正在我們想不出辦法時,事情突然又有了意外之極的變化,只見一團不知是甚麼東西,以極高的速度,斜刺裡在長草叢中,疾竄了出來,行動快到了極點,眼前一花,連那是甚麼東西都沒有看清,足有三十公尺的距離。那東西已進了山洞之中。
這一下變故,當真是意外之極。更意外的是,那一團迅速移動的是甚麼東西,都沒有看清楚。
一樣東西,能以那麼高的速度移動,當然是動物,或至少是由動物控制的甚麼東西。可是剛纔那一瞥之間,我們看到的那東西,卻像是一個小土丘——一個長着一簇不知名植物,有枝有葉有花的植物的小土丘。
一個小土丘,怎麼會以那樣的高速,一下子就飛進了那山洞中去了?
一時之間,我們一家三口,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先開口的,竟然是紅綾,她“噓”地吸了一口氣:“剛纔那……是甚麼東西?那……就是……爸常說的……外星人?”
我常說外星人可以是任何形狀,這種話紅綾聽得多了,所以這時就如此問。
我不知該如何反應纔好,因爲外星人雖然可以是任何形狀,但也很難接受是剛纔看到的那模樣。
白素對紅綾的問題,倒有了答案:“那是一個人,一個僞裝得很好,身手極高的人。”
紅綾“啊”地一聲:“良辰美景到了?”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良辰美景,那很容易理解。因爲剛纔那物體移動的速度極高,而白素又說那是人,能移動得那麼快的人,自然是良辰美景了。
白素搖頭:“不,不是她們,若是良辰美景,不必僞裝得那麼好,一直跟着我們。”
在白素提到“僞裝”時,我已經想到這一點了——那個人就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跟蹤者。那人竟把自己扮成了一個小土丘。
像那樣的小土丘,到處都是,誰也不曾注意,我們可能都會站在這小丘上而四面眺望過,而不知腳下有人,正在近距離窺伺我們。
一想到這一點,心中登時有了極不舒服的感覺,可是問題按着紛至沓來:這人跟蹤我們,目的不明。只能說,他如有惡意,我們防不勝防。
這時,他暴露了自己,掠進了那山洞去,又是所爲何來?
這人的行爲,直是古怪神秘之極。
我一面心念電轉,一面仍迴應着白素的話:“這人身法之快,看來還在良辰美景之上。”
世上竟然還有比良辰美景輕功更好的人,這也有點不可思議了。
白素的眉心打結,壓低了聲音:“真怪。”
每當白素有這個神情的時候,總是她心中想到了一些事,解開了一些結的時候,但這時,我卻不知道她想到了甚麼。
我向她望去,她已低聲在對紅綾說:“如果我估計不錯,而又沒有意外,那人很快就會從山洞中出來,你設法把他攔下來。”
紅綾一聽,大是興奮,身子挺立了一下,我連忙又把她拉了下來——爲了提防有自動步槍的人,我們一直在大樹後,半矮着身子。我們沒有武器可以反抗,唯有用最好的方法掩護自己。
所以,我聽得白素竟然吩咐紅綾去做這樣的事,大是意外。而紅綾由於有事可做,又知道了剛纔撲進山洞去的那人,大有可能就是連日來她用盡心機也找不出來的跟蹤者,當然大是興奮。
白素看出了我的緊張,伸手拍了我一下,示意我放心,而被我拉下來的紅綾,身子一挺,又站了起來,手中持着那根削尖了的樹枝,身子傾向前,像是一頭蓄滿了勁力,伺機一撲的獵豹。
我也大是緊張,雙手各抓了一塊石頭在手,三個人之中,只有白素,仍然是那麼自若。
大約只等了兩分鐘左右,那一團物體——一個上面長着花草灌木的小土丘,帶起一股勁風,又從洞口,向外疾掠而出。
就在洞口有物體閃動之際,紅綾已發出了一下驚天動地的呼叫聲,整個人如箭離弦,向前撲了出去。
她向前撲,那“土丘”向外掠,雙方的勢子都快絕,距離又不是太遠,眼看就要撞上了。
我一顆心,像是懸在半空之中一樣——說那“土丘”之下是一個輕功絕頂的人,那畢竟只是我們的猜測,誰知道那究竟會是甚麼怪物,紅綾與之一撞之下,會有甚麼樣的結果,誰也不能逆料。
本來,白素已給我吃了“定心丸”,我不應該如此害怕,但紅綾是我的女兒,關心則亂,若不是白素拉住了我,我也早疾衝出去了。
雖然我未能衝出去,但白素沒有掩住我的口,所以我還是大叫了一聲。
就在這一聲大叫中,眼看非迎面相撞的紅綾和“土丘”,忽然又起了變化。
只見那“土丘”陡然平生拔高了兩公尺,“呼”地一聲,就在紅綾的頭上掠了過去。
也就在雙方一高一下相錯而過的那至多隻有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中,紅綾又大叫一聲,手中削尖的樹枝,自下而上,向“土丘”的底部,疾刺而出。
假設那“土丘”是人的僞裝,那麼,“土丘”的底部自然是空的,可以看到藏在“土丘”中的人,紅綾那一下攻擊,在時間上,拿捏得恰到好處,尤其是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之中,能發出這樣閃電般的一擊,真值得喝采。
(上海人有一句話:“癩痢頭兒子自己好”。)
那一刺,是雙方在一上一下交錯而過時刺出的,樹枝刺進了“土丘”之中,紅綾的身子,已和“土丘”交錯而過,只見“土丘”底下,忽然伸出了一隻手來,抓住了樹枝,可是才一抓住,立刻又鬆開。
剎那之間,手縮了回去,“土丘”和紅綾也已分開,雙雙落地。
紅綾才一落地,用樹枝在地上一點,人已倒翻了過來,一面大叫道:“我看到你了。”
那“土丘”在一落地之後,卻又向上疾彈了起來,速度快絕,彈起落下,已在十公尺開外,再一落地,再彈起,又遠了十公尺,到這時候,紅綾才能蓄勢起步去追,自然是追不上了。
白素忙叫:“不必追,夠了。”
那時,我和白素,都從那大樹後走了出來,由於剛纔發生的事,太驚心動魄,所以我一時之間,也顧不得防範山洞中的“半自動步XX”了。
那時,“土丘”早已看不見了,紅綾叫着:“我看到了那人,真是一個人,藏在那個罩子裡。”
她把那個空心的“土丘”稱爲“罩子”,倒也適合。我不知道那“土丘”是用甚麼材料製成的,就算它很輕,要帶着它而可以移動得如此之快,若不是親眼所見,由他人來轉述,也不易相信。
而且,人要作那樣高速的行動,身體四肢,都需要大幅度的擺動,那“土丘”的大小,至多隻能夠便藏在其中的人彎着身子,他是如何能在身子蟋縮的情形下作高速運動的,當真難以想像之至。
我一面想着,一面又驚告:“小心。躲回大樹後面去。”
白素搖頭:“沒有必要,山洞中沒有人,不會有危險。”
我呆了一呆,白素補充:“剛纔那人,已替我們去探察過了。”
一聽得白素那樣說,我立即明白了她的全部推想,也明白她何以會要紅綾把那“土丘”攔下來了。
白素的推斷是:那藏在“土丘”中的人,一直近距離跟着我們,我們找不到他,他行動詭秘,可是卻沒有惡意,因爲這幾天來,我們並沒有遭到任何暗算。
由於那人離我們近,所以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甚至於我們所說的話,他也可以聽到(真可惡),他完全知道我們要做甚麼。
白素的推斷,更進一步認爲,這人不但沒有惡意,而且對我們有好意——當我們爲難,不知該如何去決定持半自動步XX的人是不是在山洞中時,他不惜暴露自己,衝進山洞去,再掠出來,向我們表示山洞中沒有人。
白素的推斷雖然有點怪,但一切事實的發展,又確然如此。那人一伸手,已抓住了紅綾刺出的樹枝,可是立刻又鬆手,並沒有把樹枝奪過去,也沒有爲難紅綾,可知他絕無惡意。
這當真是怪之極矣,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在苗疆和我們在一起,這一下“嚇”走了他,他還會不會再出現?
紅綾現出沮喪的神情:“我沒有把那人攔住。”
白素道:“你已看清確是一個人,已經很成功了。”
紅綾高興起來:“那人的……手好可怕。”
那人是甚麼樣子的,我還沒有問,紅綾先說他的手“可怕”——這一點,我也有同感,在他伸手抓住那樹枝時,我和白素,都見過那人的手。
紅綾說那手“可怕”,確然如此。若不是有五隻手指,又曾見那五隻手指靈活地抓住了樹枝的尖端,再鬆開,我很難想像那是一隻人手。因爲在那隻手的手背上,全是各種各樣傷痕結成的疤,有的可能還是疤上加疤,所以猶如生滿了瘤。
而且,膚色黝黑,五隻手指又粗又短,好像,一樣長短,古怪之至。
紅綾自己的手,自然也不是屬於細滑白膩的那一種,而是粗糙巨大,可是比起那隻手來,卻好得多了。
那隻手在一伸一縮之間,給我的印象也十分深刻——我倒不是感到它可怕,而是第一時間想到,只有這樣的手,才能在崇山峻嶺之上對付豺狼虎豹,才能在原始森林之中對付毒蛇猛獸,那人的行動如此之快,如果是輕功的話,那麼如此醜陋的一隻手,也有可能是甚麼奇門武術的結果。
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陡然一動,擡頭向白素望去,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看這人練的是甚麼掌法?”
別人或許會不懂我這樣問是甚麼意思,白素自然懂,她立即道:“像是鐵砂掌一類,或許是藍砂掌、紅砂掌,那是經過苦練的結果。”
我嘆了一聲:“這種武術,在練的時候,身體要經歷可怕的痛苦,真想不到現在還會有人去練這種功夫。”
白素閒閒地道:“或許練的人,正想藉身體上的痛苦,去減輕心靈上的痛苦。”
白素的話,才一入耳,我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怪叫聲,整個人直跳了起來。
自從我問了那個問題之後,我和白素之間的對話,紅綾就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睜大了眼,望望我,又望望白素。她再也想不到,我和白素好端端地在說着話,忽然之間,我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她竟然也跟着我大叫了一聲,也跳了起來。
我反手握住了紅綾的手,示意她沒有事,要她別吃驚,一面我指住了白素,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白素很肯定地點頭:“是他。”
白素一說了那句話,我就想到了何先達。
何先達在酒後冒犯了陳二小姐之後,第二天陳二小姐失蹤,自此他就由於內疚,後悔而跌進了痛苦的深淵之中。他精神上由於自責而感受到的苦痛,相信在現代人之中,很少有這樣的例子了。
何先達出身哥老會——這一點很重要,江湖幫會很重義氣,侵犯朋友或上司或弟兄的女眷,那是十惡不赦的死罪,腦袋落地之後,還要爲人不齒。而陳二小姐是何先達上司三堂主的夫人——雖然三堂主已經過了世,但是名分還在的。
自然,如此深切的自責,和何先達這個人的性格,也有很大的關係。可以想像,他心中一直對陳二小姐仰慕之至,但也一直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若是沒有那一夜的狂亂,他毫無疑問,可以爲陳二小姐做任何事。在他的心目中,陳二小姐如天仙,他會盡一切力量去保護她。一切都是純潔和美好的。
可是一夜之間,卻改變了一切——他犯了這樣的錯誤,而且再也無法補救。
在那種情形下,對何先達這個人來說,身體上的任何痛苦,都絕算不上甚麼了。
白素自然是早已料到了在那空心土丘之中的人是何先達,所以才那樣說的。
這其間包括的事情,複雜無比,有些紅綾明白,有些紅綾不明白,她拉着我的手問:“是誰?媽說那人是誰?”
我吸了一口氣:“估計是……藍絲的爸爸。”
紅綾並沒有那麼多的感慨,聽了之後,又是意外,又是高興:“咦,不是人人都在找他嗎?他爲甚麼扮成了一個小土堆跟着我們,真古怪,又有趣。”
我問:“他在你頭上掠過去的時候,你看到了他,是怎麼樣的情形?”
我的意思是,那“土丘”並不大,老大一個人,怎麼可以藏在裡面呢?
紅綾興致昂然,伸出手臂,又岔開腿:“就這樣撐在那罩子裡。”
我和白素駭然,白素道:“臉向下?”
紅綾更有興趣:“是,臉向下,像是烏龜揹着一隻殼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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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綾這樣的比擬,自然沒有故意不敬的意思在,只是聽來刺耳,但我立即想到,一個人要在這種的情形之下,如此快速地行動,他的體能之強,到了甚麼程度?那十多年來,他在極度的自責之中,可能不斷以高難度、高強度的各種鍛練折磨他自己,所以在不知不覺之中,練成了絕世的本領?
在武俠小說之中,有很多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絕世本領的描述,像何先達那樣,竟然在極度的痛苦中,爲了自虐,而練成本領的情形,也很罕見。
我吸了一口氣:“那你看清他的樣子了。”
紅綾搖頭:“沒有,太快了,我沒看清他的樣子。”
白素側頭想了一想:“我想他很想和我們見面,只是一時之間,擱不下這個臉來。”
我曾在他居住的那個山洞之中留言,請他到藍家峒去,他並沒有現身。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他一定常在藍家峒附近徘徊,所以我們一出現,他就跟上了我們。
他自然很想和我們相會,但是又克服不了自己心理上的障礙,所以一直沒有露面。直到看出了我們的爲難,他才挺身而出,替我們去弄明白那山洞之中,是不是有可怕的敵人在。
事情推測到這一地步,那個神秘的跟蹤者,可以說真相大白了。
我取出了小刀,在一株大樹上,刮下了一大塊樹皮,露出了白色的樹幹,然後取過筆來,寫了兩行大字:“欲知你女兒詳情,從速露面相見。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自責多年,已足見懺悔之誠心矣。”
在我寫字的時候,白素指着樹上的字,對紅綾道:“看,會寫字,有時很有用。”
紅綾不肯學寫字,她有“寫字無用論”,自成一家,白素一直拿她沒辦法,所以這時,抓緊機會,趁機教育一番。
怎知紅綾仍然堅持己見:“我想他不會在很遠,大聲叫,他就可以聽到。”
她說着,一吸氣,果然叫了起來:“想不想知道你女兒,我表姨的情形?快出來和我們相見。”
她的叫聲,震耳欲聾,效果真有可能比我留字還好,白素只好暗暗搖頭。
她叫了幾遍,白素道:“好了,好了。如果他在苗疆到處亂竄,在裡流河畔見到了二姨的墓,他就應該知道自己有個女兒。”
我嘆了一聲:“藍絲並不責怪他,他至少應該知道這一點。”
我們逗留着不動,當然是希望何先達再出現,可是等了一會,並不見有甚麼跡象,白素道:“我們進山洞去看一看。”
紅綾首先向前奔出,不一會,我們三人,都進了那個山洞——我們並不是第一次來這山洞,也早知山洞之中,有着烈火女的骸骨,照說,不會有甚麼使我們吃驚的了。
可是,最先進洞的紅綾,才一進洞,就發出了一下怪叫聲,在山洞之中,引起了陣陣的迴音。
我和白素,接着看清了山洞中的情形,也大吃了一驚。山洞之中,衆多烈火女的骸骨還在,可是卻再也不是整齊地排列着,而是變得凌亂不堪。紅綾一進洞就怪叫,倒也不是她大驚小怪.而是她踢中了一個骷髏之故,那骷髏兀自在地上滾動。
我一見這等情形,脫口而出:“何先達。”
我以爲那是剛纔,何先達衝進來的時候,他人在“罩子”之中,沒看清山洞的情形,所以把烈火女的骸骨弄亂了的。
但白素立時俯身,捧起了一個骷髏來:“別亂怪人,不是他。”
白素一拿起那骷髏來,我也看到了,在骷髏上,至少有兩個子彈孔。
而且,也發現了其他的骷髏上、骨頭上,都有子彈孔,地上,有子彈頭,也有子彈殼,山洞壁上,也彈痕——,到處可見。
子彈正是射殺銀猿的那種半自動步XX的子彈。
這種情形,說明了甚麼?
說明那持半自動步XX的兇徒,曾進入這山洞,而他在進入這山洞之後,對着烈火女的骸骨,亂XX掃射,至少射出了兩百發子彈。
這是一種甚麼的行爲?那是一種變態的、瘋狂的行爲。不但可怕,而且今人噁心。
本來,白素還曾假設,那兇徒不知道銀猿的來歷,值得原諒,可是烈火女的骸骨又礙着他甚麼了,他要亂XX掃射?
我只感到全身發熱,怒意勃生。
這時,紅綾也看出情形不對頭,忙拾起了幾枚彈頭:“這是殺人的東西……這山洞中沒有人,爲甚麼會有那麼多,想幹甚麼?”
白素沉聲道:“這人是一個瘋子。”
我一字一頓:“一個危險之極的瘋子。”
我們都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有這樣行爲的瘋子,沒再可能是友,必然是敵。
而至今爲止,我們對這個兇徒,一無所知。我用力一揮手:“我主張先回藍家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