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嬰沉默着,薛採看看姜沉魚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姬嬰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嬰這才擡起眼睛,回視着姜沉魚,聲音輕柔:“沉魚。”
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樣,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魚忍不住悲傷地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對這樣的稱呼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她發不出脾氣,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爲什麼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聽到他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如同冰融了,煙消了,再也堅持不下去?
愛得如此卑微,真讓自尊心難以承受。
可是--即使這般難受,都不捨得放棄。
姜沉魚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着姬嬰,低聲說:“我在聽。”
姬嬰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着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着她,說了兩個字:“五年。”
姜沉魚呆了一下。
“給我五年時間,給頤殊五年時間,也給自己五年時間。如果你真的憤怒,並且怨恨的話,那麼,就用五年的時間來籌謀你的反擊吧。”
姜沉魚睜大了眼睛,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被震到了。
姬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着暖和了起來,姜沉魚忍不住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頤殊此人,雖然緣慳命蹇,遭遇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不幸,從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極深,陰險縱慾,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顧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並無虧欠,所以站在璧國的利益上,扶植她稱帝,是我最好的選擇;但她之於你,確有深仇大恨,你要復仇,無可厚非。”
姜沉魚依然睜着眼睛,一眨不眨。
姬嬰見她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我之所以選擇讓她成爲下一任程王,除卻昨夜所說的三大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魚輕側了下頭。
“女人稱帝,所要揹負的責任更重,相對的,難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無事發生,那是萬幸,但是,一旦出了點差錯,就足以千夫所指萬夫唾棄。程國雖是隔海孤島,土地貧瘠物質匱乏,可他們擁有第一流的技術,而那些在戰亂時足以決定勝敗,在太平時亦可造就無窮利潤的瑰寶,纔是聖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話,五年,再過五年,待得璧國一切準備就緒,聖上必定會向其開刀,而對於到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有什麼藉口會比--女子執政,更好?”姬嬰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着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和處理這件事情,唯一明確的是,那絕非高興,“並且,這個女人可以被指責和唾棄的地方,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爲無法沉下去,也無法脫離上岸,所以變得很浮躁。其實她並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經過這麼多天的磨鍊,她不會還單純地認爲政治可以純粹,任何“鋤強扶弱”的光輝旗幟下面,藏污納垢的行徑都罄竹難書。可是,隱隱猜到,和真正聽到,卻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在得知派殺手刺殺自己的人,害師走那麼慘的人就是頤殊時,她很憤怒,但現在聽到姬嬰幫助頤殊的真實原因時,卻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爲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頤殊,也許是姬嬰,更也許,是自己。
爲什麼人生不可以活得單純一些?
爲什麼要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就像姬嬰此刻,握着她的手,無比誠懇地向她解釋這一切時,也許最大的原因並不是因爲他喜歡她,憐惜她,而是--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那麼,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在同一陣線時,公子,就會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讓她崇拜卻又同時感到害怕的智慧,來對付她呢?
姜沉魚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面對。
“沉魚。”姬嬰第三次,喚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個傻瓜……”姜沉魚低低道。
姬嬰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你只是還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實知道怎麼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魚擡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在這個圈子裡註定了無法生存?”
姬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會。”
姜沉魚悽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姬嬰凝視着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沉魚,你心軟,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動,又很樂於助人,這些都是你的優點。而這些優點,雖然很柔軟,但絕不軟弱。”
姜沉魚靜靜地聽着。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事物更透,而在於你非常善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俱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爲之豔羨的--因爲,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姜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姜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着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姜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地看着她,順着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地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地報仇吧。”
姜沉魚擡起溼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彷彿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地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羨慕。”
“爲什麼?”
“因爲,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得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着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姜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彷彿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慾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拼命地,緊迫地,浮躁地,難以控制地想得到!
於是,姜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地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他彷彿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地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爲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採,難得一見地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地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着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累累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地聽完,久久地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姜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着那番表白的傾訴完畢而逐漸冷卻與消退,人一旦冷靜下來,後悔就會開始冒頭。尤其是,姬嬰的那句謝謝,無疑是一道聖旨,溫柔卻又徹底地宣告了這場告白的失敗。
剛纔爲什麼就那麼衝動地、不計較任何後果地把這番話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謝謝”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迴應。
可是,還是說了。
那麼,既然說了,就不許後悔。
要抱着明天我就會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遺憾,不允許顧慮任何忌諱這樣的覺悟,然後,絕對不後悔。
姜沉魚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擡起頭來,注視着姬嬰,揚脣一笑:“所以,因爲公子擁有了這麼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不要覺得孤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姬嬰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頓時像被什麼東西敲碎了,露出悲傷、感動、自責等情緒來,正在動容,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彎下腰去。
姜沉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連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麼了?”
姬嬰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臉色慘白如紙,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渙散。
姜沉魚驚恐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難道!難道那羹湯有毒?”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頤殊給公子下毒了!正要轉身去找頤殊,薛採走過來,一把將她推開,伸手從姬嬰懷裡摸出個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他嘴裡倒。
姬嬰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依舊面如死灰,痛苦得說不出話,只能疲軟地看了薛採一眼。薛採會意點頭道:“我這就去找侯爺!”說罷,匆匆跑掉。
過不多會兒,江晚衣飛快出現,身後還跟着兩名侍衛。姜沉魚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他就已先命令侍衛將姬嬰擡入房中,然後屏退了所有人,將門由內關緊。
姜沉魚抓住薛採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怎麼了?”
薛採的回答無比簡練:“生病。”
姜沉魚的心爲之一沉:“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這樣病了很久嗎?”
薛採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麼可能不知道?”
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着急,薛採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的手摔開,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個病,自我跟着他之前,就已經有了。不過是一直藏着瞞着,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姜沉魚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看不見,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腦海裡,無比鮮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魚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濃霧遲遲不散,期待中的陽光沒有出現,今日,竟是一個大陰天。
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會出來那麼久,因此臨時披上的衣衫很單薄,她揪緊了外套,感覺雙腿麻木,手腳冰冷。
一旁的薛採看了她一眼後,進另一間屋取了件披風出來,丟到她身上。
當姜沉魚爲此愕然時,他別過臉,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這是公子的披風,便宜你了。”
披風裡,果然帶着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魚捧着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不知遭受着怎樣的折磨,就一陣心酸。
很茫然,很焦慮,很擔憂,很悲傷……彷彿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重重疊疊地壓在了她身上,痛苦得幾乎麻木。
而就在那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江晚衣走出來,對那兩名侍衛吩咐了幾句,剛待轉身回去,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問道:“公子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了?”
江晚衣猶豫了一會兒,謹慎道:“他好點了,你別太擔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爲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那個樣子?他這樣病多久了?嚴重嗎?那小瓶子裡的是藥嗎?爲什麼吃了藥還不見好呢?”她越說越焦急,最後幾乎詞不擇意,“真的和頤殊無關嗎?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脅他嗎?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斷她:“淑妃娘娘!”
姜沉魚一驚,這個稱呼仿若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時,亦把種種情緒一敲而散。
她瑟縮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正想進屋,袖子卻被扯住。他無奈回頭,看見的是姜沉魚怯生生的目光,難以描述的輕軟,卻像無數根絲線,足以將任何人都束縛住。
姜沉魚就那麼楚楚可憐地看着他,扯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地抖啊抖的,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請……告訴我吧……”停一停,喚道,“師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變,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因爲,姜沉魚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豆大的眼淚,在純淨得好像用墨線勾畫出來的睫線處凝結,然後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膚又更顯蒼白。兩相對稱下,煥發出一種驚人的柔弱之美。
“師兄,請告訴我,我真的、真的很擔心,求你了,求求你,師兄……”她哭得泣不成聲。
江晚衣的臉由白變青,又從青轉白,最後長嘆一聲,低嘆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魚睜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聲:“先天遺傳。他的母親也是因爲這個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魚想到了兩年前父親的壽宴上她所聽聞的有關於姬嬰的事情,他母親就是那陣子去世的,難道,現在又輪到了公子?
“那麼……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魚連忙握住他的手,急喚道:“師兄!”
江晚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回答:“公子頑疾已久,又加之銖累寸積,過度操勞,氣滯血瘀,炙火炎心,已無可根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溫陽補氣、左以扶正……”
“我聽不懂……”姜沉魚喃喃,“師兄,你說的這些詞,我都聽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傷之色,緩緩道:“也就是說,若他能不理會任何外事靜心調養,也許還能有五年壽命。”
“那麼,如果不能呢?”
“不過一年之期。”
姜沉魚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她雙眼一翻,向後栽倒,一旁的薛採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結果就是連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連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後舒了口氣,對薛採道:“她只是受驚過度,昏闕了。”
薛採在姜沉魚身下齜牙道:“快把她給我挪開!看着這麼瘦,竟然這麼沉,壓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衛將她送回房間,再折返回姬嬰的房間時,就見姬嬰靠躺在榻上,雖然面色猶灰,但眼睛卻恢復了清澈。
“你爲什麼不睡一會兒?”
姬嬰望着他,輕輕一嘆:“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着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地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爲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着那隻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溼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擡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豔;
是多少年前,在母親牀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羣,對着他,撲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於壽宴日,傳旨禪帝位於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臺,爲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啓程了。”李慶走至姜沉魚門前稟報。
姜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爲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爲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爲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的時間與公子相守。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摺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着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得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採。
薛採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着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着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地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姜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爲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着裝打扮,還是極爲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着她,姜沉魚抿脣,後退一步,抱着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脣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姜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何話可說。當即跟着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蕩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着那些漣漪,彷彿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姜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着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姜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得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姜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泄露的,又是怎麼泄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姜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姜沉魚很慢地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姜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陛下不高興了?”
頤殊抿着嘴脣,自嘲地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爲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爲此毫不憐憫地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牀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吧?”
“爲什麼你能如此坦然地說出這些事情?”姜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爲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地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藉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爲好朋友,你覺得呢?”
姜沉魚靜靜地看着她。
頤殊朝她友好地伸出手。
姜沉魚看着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姜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爲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着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姜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爲我真的是因爲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地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爲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姜沉魚突然轉頭,盯着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爲鄙視不爲嘲笑更不爲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姜沉魚道:“我只是純粹地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她實力不夠,報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並不代表就是淡化,並不意味就是妥協,一盒鴉玉換不到師走今後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這樣的和解。也不接受這樣的人成爲朋友。
母親曾說,不要輕易地去討厭別人,因爲,讓對方受傷的同時,自己也會變得狹隘。
母親說,做人要寬容。
但是,爲什麼不可以討厭?爲什麼就一定要原諒?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薩,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她選擇討厭頤殊,絕不原諒!
姜沉魚抱着琴回到燕王門前,如意正好推門出來,看見她,驚喜道:“虞姑娘?你來求見我家聖上麼?我這就去通傳--”
姜沉魚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說話就好。”
如意歪了歪腦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爲什麼抱着琴來?啊!難道是特地來彈琴跟我們告別的?”
姜沉魚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給你搬凳子!”如意說着匆匆跑進去,不一會兒,聯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來。姜沉魚將琴擺好,坐下,想了想,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搖、弦提、聲流。
山之莊嚴,水之清涼,風之輕柔,情之萌動,都在她指下一一撥來。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雲霧之繚繞,韻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樂起,一曲畢,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張着嘴巴,久久不能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意識到琴聲怎麼沒有了時,就發現面前的桌凳已空,哪還有姜沉魚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舊擺在案上。
“啊?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華已在屋內道:“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帶走啊!”
“她沒有忘。”
“啊?”
彰華長嘆一聲,低低道:“她此次前來,就是爲了還我這把琴而已……”
如意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這時姜沉魚已回到了璧國的驛所。
纔剛一進院,就聽到一句話:“真狡猾。”
轉頭,見薛採蹲在一株曼珠沙華前面,旁邊再無第二個人。她不禁揚眉:“你在跟我說話?”
“除了你,還會有誰?”薛採扯脣冷笑,又說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採丟下花,站了起來,直視着她:“你爲什麼要把琴送還給燕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爲璧國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傳揚出去,會遭人非議。”
“恐怕不止如此吧?”薛採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爲我是何用意?”
“以退爲進。今日你還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問他求取其他東西,他就無法拒絕。”薛採眨了眨眼睛,“這一步絕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魚轉了下眼珠,也笑了:“隨你怎麼說都好。”
“所以我才說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兩人說着,並肩前行。
姜沉魚想了想,問道:“那日你到底送給燕王的是什麼禮物?爲什麼他看了禮物那麼震撼?”
薛採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魚忙道,“你可別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訴我,我就直接去問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訴我的。”
薛採眼中的亮光湮滅了,“哼”了一聲,低聲道:“紅顏禍水。”
姜沉魚假裝沒聽見。
於是薛採只好回答了:“我送給他的,是一種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說,這個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歡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麗的一種蝴蝶,顧名思義,它生長在水旁,喜歡潮溼,因此,只在程國境內有,而一旦離了生長地,就會死亡。燕王花費了多年工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裡時,也都死了。所以他這次就親自來程國抓。”
“簡直匪夷所思。”
“其實我覺得沒什麼奇怪的,身爲一個帝王,壓力太重,責任過大,如果不找點什麼樂子寄託一下和發泄發泄,很容易就崩潰。所以,對燕王而言,他迷戀上了美麗的蝴蝶;對燕國的臣子而言,他們英明的君王有個無傷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歡喜。”
“等等,你說那種蝴蝶一旦離開產地就會死,可是你卻送了活生生的給他?”姜沉魚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採點頭:“沒錯。”
“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連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採說到這裡,不屑地扯了扯脣角,“所以說之前燕王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裡就回去獻寶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掉,找遍了原因,以爲是吃的東西不對,氣候不能適應等等。笨死了……”
姜沉魚頓時默然。
本以爲薛採遭遇鉅變會性情大變的,結果,變是變了,只不過是變得更加刻薄了。
兩人正說着話,李慶從花廳的窗戶裡看見他們,立刻迎出來,壓低聲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裡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魚微微一驚,連忙撇下薛採走進花廳,只見赫奕果然坐在廳上一邊喝茶,一邊與奉茶的侍女說笑,見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魚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戀了半天,才收回來,感慨道:“小情的茶泡得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後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魚笑道:“陛下如果喜歡,以後可以多來璧國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爲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爲定了。”
兩人對望而笑,笑着笑着,赫奕卻笑不出來了。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視着她,緩緩道:“我爲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魚的睫毛不由得顫了一下:“陛下終於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聲音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輕軟,但聽入耳中,就變得很沉很沉,“知道得好遲。對不對?”
至此,還能說些什麼?姜沉魚只好道:“對不……”
赫奕伸出手指,輕輕地搖了搖:“你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強施於人。該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魚凝眸而笑,柔聲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爲……陛下,給了賤妾身爲一個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讚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淺轉深。
姜沉魚繼續道:“其實,我這次出宮,是不得已的。我經常會想,肯定是因爲我不好,所以,才無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樣幸福。而當我做着這一切在別人看來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時,就會難掩悲傷。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給予我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最美好的東西。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人喜愛,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一種肯定啊。所以我,要謝謝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魚。姜沉魚。”
赫奕卻依舊固執:“小虞。”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沒有堅持:“好,小虞。”
“我們之間曾有過一個約定。”
“是的,我們有約定。”
“現在,該是實現那個約定的時候了。”赫奕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一物,打開來,是三枚煙花,手指那麼長,做工非常精良。
“這是今年底下進貢來的極品藍焰,一共六枚,本是爲國慶所用。我現在,把這三支給你。一支菸花代表我欠你一個願望。哪天,你要是想起來了想要什麼,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國的商鋪,我就會知道。”
三枚煙火,小小輕輕,但因爲有了這樣一個承諾,而變得沉如千斤。
姜沉魚默默地雙手接過,再擡睫時,眼圈就紅了:“我可以現在就用嗎?”
赫奕意外地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將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陛下健康。”因爲,健康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東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經沒有了健康。
姜沉魚將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二個願望,希望陛下不要難過,起碼,不要因爲小虞而難過。如果,當陛下遇到了什麼事情,有點難過時,想起萬水千山之外,有一個人,希望你能快樂,那麼,就嘗試着笑一笑。您是悅帝,而要悅民,首先,得悅己。”她這一生,終歸是要負這個人了。赫奕來得太遲了……就像她對於公子而言,出現得太遲。將心比心,她不忍心傷害赫奕,就像不忍心傷害自己一樣。
赫奕望着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這凝視的時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會令這時光變得短暫。
最傷情是離別時。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姜沉魚用他所給予的三個承諾,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個願望……”眼看她要把最後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連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最後一個……留給你自己吧。”
姜沉魚抿嘴笑道:“我還沒說你就阻止,又安知這願望不是爲我而求?”
赫奕一怔,鬆開了手。
“我的第三個願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現在就陪我把這三枚煙花放掉。因爲,宜國慶典之時,我肯定無法去現場看了,所以,就讓我在這裡,見識一下名聞天下的藍焰吧。”姜沉魚擡起頭,衝他盈盈一笑,“這個要求,可以嗎?”
赫奕的眼睛溼潤了,久久後,回了她一記微笑:“好。”
藍焰綻放。
白晝中亦顯光華。
而在滿天的煙花下,璧國的使車整頓完畢,車輪碾過青石,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港口。
姜沉魚透過簾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藍如斯,煙花美如雲。
一旁的薛採湊過腦袋來看了看,然後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魚忍不住問:“你幹嗎這樣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個承諾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只要你喜歡,你可以隨時得到百萬金錢;只要你喜歡,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痠;只要你喜歡,你可以天天龍肝鳳肚享盡這世間所能用金錢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魚聽到這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就只剩下了錢。”
“本來就是錢。放着那麼一個大財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魚笑着笑着,垂下了眼睛,然後輕聲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我也不會清高地說我肯定不會需要錢,只不過……”
薛採傾耳聆聽。
“這個人喜歡我。小採。”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神放得很柔很柔,用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得失純粹只是因爲我是我,而這樣地喜歡我。所以,面對這樣的喜歡時,我沒辦法去思考別的關於後路啊利益啊之類的問題。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盡力去維持它的純粹。”
薛採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魚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歡,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採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車行半個時辰後,抵達海港。遠遠的,蔚藍色的海水和碧藍的天空兩相輝映,旭日東昇,海平線上紅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鷗清鳴,船員們揚起風帆,一時風動,錦旗飄飄。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個嶄新的、明豔的好天氣。
然而,公子的壽命也隨之又少了一天。
沉魚注視着被陽光照得五彩斑斕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歡,能讓公子好起來的話,那麼,我要更喜歡更喜歡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歡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轉,那麼,我寧願放棄這段喜歡。
神啊,原諒我這一刻如此軟弱。
軟弱到要用這麼虛無縹緲的衡量去盼求一個結果。
因爲,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無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爲此悲傷。
無論如何,請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讓他好起來,好起來……
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盡芳華亦不過冠絕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數忠貞最難得緣結三季。
船頭,號角聲響--
船隻離開港口,馳向了璧國的方向。
【第三部 完】
惡搞番外 當穿越遇到RPG
窗戶半開,海風吹進來,楊木雕架上的蘭花開了,一室馨香。
姜沉魚持着毛筆,凝望着几案上的紙張,眉間微皺,遲遲不肯落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自外推開,進來的人,是薛採。
只見他把懷中的書卷往另一張桌子上一放,然後轉身朝她走過來:“你把自己關在書房三日,做什麼呢?”目光落到那張紙上,眉毛一挑,唸了出來,“罪--己--書?”
姜沉魚“嗯”了一聲。
“寫這東西做甚?效仿禹湯麼?”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獲取程國的兵器冶煉術秘方,和迎娶頤殊公主。這兩樣我都沒有做到,雖然現在的結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採輕嗤:“所以你怕回京后皇上責罰,就乾脆先自己來請罪一番?”
“嗯。”
“你覺得這樣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遲遲無法落筆。”
薛採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索性往几案上一坐,側過身來,很近距離地仔細打量着她。
被他那麼炯炯逼人地看着,姜沉魚不禁有些尷尬,訥訥道:“怎麼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錯誤不在沒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沒有娶到公主。”
姜沉魚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話:“我知道。我最大的錯誤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書上寫一百條沒有完成任務的理由都沒有用,因爲皇上暗殺赫奕之事是機密,根本不能外泄,你沒辦法寫到紙上去。而你能寫到紙上的,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寫了也白寫。你還是省省心吧。”
姜沉魚鬱悶了。其實她何嘗不知道多此一舉,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達璧國,她卻還沒想好該如何面對昭尹的質責。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剛愎的帝王,又會怎麼處置她呢?無法確定,因此,就滿懷惶恐。
薛採看着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最大的優點並不是--謀?”
姜沉魚詫異地擡眸。
薛採的目光深邃清透,有着這個年紀的孩童所無法想像的明睿,望着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麼多人誇你美麗,難道,這還不足以給你自信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麼一句,驚詫過後,臉立刻就紅了。
薛採起身落地,淡淡道:“別忘了,豔色天下重。迷戀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說完,就要走人。
姜沉魚紅着臉瞪着他,在他跨出門檻時,忽然開口道:“你……真的只有七歲嗎?”
薛採停步,扶住門框,半晌纔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經過了,現在是八歲。”
“就算是八歲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智慧。簡直、簡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魚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句話,本以爲薛採會大怒,誰知他卻撲哧一笑,回過頭來,眉目帶笑,竟是難得一見的歡愉。
“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聲音如此說道。
“什麼秘密?”
“其實……”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來的。”
姜沉魚瞬間石化。
薛採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期待中的反應,於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聲中,姜沉魚垂首,呆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回視着他,緩緩道:“其實,我也有個大秘密,你想知道嗎?”
“哦?難不成你想告訴我你也是穿來的?”
姜沉魚搖了搖頭:“我不是穿越來的。不過……”
“嗯?”
“我是……”
“嗯嗯?”
“遊戲玩家。”
薛採一驚,接着就看見姜沉魚的雙脣微微揚起,勾出一個格外豔麗的笑容,用天籟般悅耳的聲音道:“《禍國》是一個RPG遊戲,我是玩家,進入這個世界,挑選我想要的棋子,選擇我想追求的帥哥,營造我想要的結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採石化。
番外 易醒晨昏易醉人
陽光從海平面上升起來的樣子,原來,和在家裡從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樣的。
在家時,晨曦的到來其實並不明顯,總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識到,有薄薄的光從天邊攏過來,落到手上,沒有溫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紅光點亮,那一瞬的絢麗,卻幾可讓人窒息。
我忍不住會想,這樣的光,與火,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吧。
--同樣來得那麼直接、乾脆、驚心動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樣的晨曦裡,靜靜地站在船頭,凝望遠方。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得宛如白玉。
這幅畫面被時光烙成了永恆,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裡。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樣子。也許,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會忘記。
小姐是個美人。
從來都是。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七年前。當時我父經商失敗,投河自盡,丟下孤兒寡母充爲官奴。我算是幾個姐妹裡命比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進府時是一個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嬸的管事帶領下前往花廳拜見主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就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用袖子擋着頭從院子那頭匆匆跑過來,少年經過我時,還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見他那件鑲金嵌玉的衣袍後,忙不迭地將已經涌到喉嚨的驚呼聲生生壓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貴,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則一邊擰着溼答答的袖子,一邊回頭喊:“沉魚,快點啊!”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還有第三人。
那是個七八歲的女童,年紀比這兩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緩步走來,裙襬不見飄蕩。父親生前最慕虛榮,恨不得養個當世無雙的大家閨秀出來,因此,對我六個姐妹的言行舉止,都要求苛嚴,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我以爲自己在長年的訓練之下,已經做得很好。但此時看見這女童,方知何爲真正的貴族鳳儀。
雖然她只穿了一件素衣,挽着雙髻的頭上也沒有佩戴任何珠寶首飾,但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出十二分的尊貴與教養,與她一比,先頭的那少年簡直就是個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風華所震,連忙後退,讓出道路。她走上臺階,見我退讓,便擡起頭來衝我一笑。
雨珠滴答墜落,景物本顯陰霾,可她的這一擡頭,這一笑,卻像是光,頓時映亮了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驚歎出聲,然後自知失態,連忙用手捂住嘴巴。
容嬸轉身訓斥:“叫什麼?怎麼這地沒規矩?”
女童好奇地望着我,睫毛沾了水,顯得越發黑亮。
我紅着臉,低聲道:“這位……小姐,長得真好看,像觀音菩薩身邊的玉女一樣。”
容嬸脣邊閃過笑意,但嘴上仍是訓斥:“別盡說傻話了,還不見過三小姐。三小姐,這是府裡新來的丫頭,不懂事,你別見怪。”
“啊?昨天說是新招了一批丫頭,其中有個特別好看,就是她麼?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隻腳進了大廳了,聞言又轉回來,衝到我面前,對着我細細瞧。
我不知所措,慌亂地看向容嬸求助。
容嬸笑道:“哪有特別好看,也就是生得乾淨了些,人也挺機靈的,而且之前念過書,識得字,所以帶來給夫人看看,說是收進大屋裡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將我上上下下刷了個遍,然後嘴角一勾,輕佻地笑了:“是看着不錯。正好我少個丫頭,就把她給我吧。”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第一個少女已啐道:“呸,就你還少丫頭?你屋裡都有七八個丫頭了!”
“我說少就少,你囉嗦什麼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轉向容嬸,“就這麼說定了。帶她見過娘後,再領她來我屋。”
容嬸雖面有難色,但最終躬身應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雖然只是初見,對這位少爺的品行全然不曉,但見微知著,從他剛纔魯莽地衝過來渾然不顧走在前方的我,強行將我撞開爭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迷迷地看着我明顯不懷好意的表情裡,我就知道是禍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個壞主子……
我攏手於袖,難掩悲涼。
女童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徑自先進屋了。容嬸示意我也跟上。進得裡屋,但見一位三十出頭、衣飾華貴的美婦人正倚在軟榻旁與人說話。少年一邊喊着“娘”一邊跑過去,湊到榻旁。
美婦人伸手撫平他歪了的衣領,笑道:“去哪兒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們放風箏去了。不想這鬼天,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剛纔沉魚見天變黑,就提議回家,偏他不聽,還要繼續,結果天上突然砸下來一記霹靂,就落在他腳旁。娘你看他的褲子,被燒着了呢!”
美婦人大吃一驚:“這可怎麼得了?沒事吧,孝成?讓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滿不在乎道:“你聽畫月瞎說,我不好好的回來了麼。”
“你這孩子,就是貪玩……”
“算了,娘,不提這個。我跟你說個事!”姜孝成一邊說着,一邊目光朝我瞟了過來,我心知他這是要提收我進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脣。
不料他還沒開口,一個清稚的聲音已先他一步響了起來:“娘,今天上課,夫子給我算了一卦。”
我轉頭,說話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婦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麼?”
女童垂下眼睫,顯得有點憂鬱:“夫子說我命理與玉無緣……”
姜孝成“哈”了一聲:“瞎說,咱家還能沒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無玉,理念之理,非裡面之裡。”
“有什麼區別麼?”姜孝成撓了撓頭。
女童走到美婦面前,牽其手道:“娘,夫子說了,若是常人沒有玉,無甚大礙。但我不同,我這一生,與玉相連極重,輕則憂心缺眠,重則血光壓頂。”
美婦急道:“那怎麼辦?周夫子可有說如何補救?”
女童點了點頭:“嗯。他說找兩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女子朝夕相伴,雖不能完全釋禍,但亦可佑一世平安。”
“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美婦將目光轉向容嬸,“咱們府中可有這樣的丫環?”
容嬸想了想,答道:“龔賬房家的小女兒是。然後就是……”她朝我看來,“這丫頭也是。”
姜孝成頓時警覺:“什麼?不行!娘,這個丫頭是我先看中的,不能給沉魚!”
“你看中了?”美婦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是啊,娘。我房裡少個伴讀丫頭,正好她又識字……”姜孝成的話還沒說完,名叫畫月的少女已嗤鼻道:“就你那木疙瘩腦袋,十個伴讀丫頭都沒用,有了也是浪費。”
“總之這個不行。”姜孝成懶得理她,直接轉向女童,“沉魚,你可不能跟我搶哦!”
女童靜靜地望着他,過了一會兒纔開口道:“哥哥,缺玉的話,我會死的。”
姜孝成面色頓變。美婦人忙道:“沉魚,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我不和哥哥搶。”女童道,“容嬸,府裡沒有別的符合條件的丫環了嗎?”
“這個……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有。要不,我再去外頭買?”
“買什麼,這不有個現成的嗎?”姜畫月將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這樣了。這個丫頭,還有龔賬房的女兒,全歸沉魚了!”
姜孝成還待說話,姜畫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樂重要還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噥着,果然不再要求。
美婦輕輕嘆道:“如此就這樣吧。”
事情轉折得太快,以至於我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又換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轉身先走了。我被容嬸帶去領取日需物件,然後在一個小室內看見了另一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後我們兩個被帶往三小姐的住處。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麗色,恬然綻放,素潔高華,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着上等雪紡的綠櫺窗,窗旁一女童靜靜地坐着,托腮凝視遠方,靈秀難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魚。
容嬸領我們進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帶來了。這個是龔玉,這個是柳璞。”
女童轉身,回望着我們,最後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連忙答謝:“謝謝小姐誇獎。”
“夫子說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們二人相陪,這事,容嬸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吧?”見我們點頭,她繼續道,“夫子還說,雖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爲你們兩人改下名。唔……叫什麼名字好呢……”她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案旁,提筆寫下兩個名字:“就叫這個吧。”
我伸頭去一看,紙上寫的是:“握瑜、懷瑾。”心中不由得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位三小姐,看起來一副柔柔弱弱的大家閨秀模樣,不想,給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懷瑾,莫非她是想讓蜀相孔明和都統周瑜都陪在她身邊不成?
那邊,名叫龔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懷……是念瑾字吧?這跟玉有什麼關係?”
女童還未回答,容嬸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別稱。還不快謝謝三小姐賜名?”
龔玉“啊”了一聲:“那我叫哪個?”
女童問:“你喜歡哪個?”
龔玉想了想:“龔握瑜、龔懷瑾……唔,我喜歡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轉向我,目光裡笑意淺淺,“你就叫懷瑾,好不好?”
我哪敢說不好,連忙再次拜謝。就這樣,從此右相府裡,多了懷瑾握瑜一對丫環,作爲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說也奇怪,雖然此後有關於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風流韻事接二連三地傳入我耳中,什麼他又看上了哪個名妓夜宿不歸啦,什麼他和某位寡婦有染啦,什麼他當街調戲誰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卻再沒找過我的麻煩。即使在府中遇見,他也只是用色迷迷又充滿遺憾的目光看看我,並無實舉。
就此事,握瑜曾問過:“爲什麼大公子每次看見懷瑾姐姐,都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當時正巧二小姐畫月在場,聞言撲哧一笑:“那是當然。他看中的肥肉,臨到口卻被人硬生生地搶了去,而且那肥肉還經常在眼前晃悠,看得着吃不着,他當然痛不欲生。”
我羞紅了臉,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過他的魔爪,已經是萬幸,就吃點虧做肥肉又怎麼了?要知道,這府裡頭啊,也就沉魚的東西他不會動,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環,估計他也是照吃不誤的。”
我的心咯了一下。二小姐說的是大實話。的確,姜孝成作爲右相家唯一的兒子,自小無法無天極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囂張跋扈。唯獨對沉魚這個妹妹,卻是親厚有加,所有壞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着三小姐的額頭打趣道:“你說,同樣是妹妹,爲什麼那豬對我這麼壞,對你卻這麼好?真讓人看着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爲我從來不叫他豬吧?”
此言一出,當場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後,我爲三小姐梳頭時,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靜靜地看着我。我奇道:“三小姐,怎麼了?”
“你跟了我,可後悔?”
“三小姐這是說哪兒的話,奴婢能跟着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何來後悔之說?”
“哥哥喜歡你,若當年你進了他屋,可能現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當個下人……”
我不等她說完,忙道:“可我不願去他屋!”
三小姐不說話了。
我咬着下脣,直視着她的眼睛,沉聲道:“三小姐……當年不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從大公子手裡,要了我麼?”
三小姐的目光閃爍着,放開我的手,微微一笑:“原來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對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記在心裡的。”
“其實我挺對不起哥哥的。不過,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毀了。比起顧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讓一個女孩子活得開心自由些,纔是更重要的吧。”說到這裡,她輕輕嘆息。
我抿緊脣角,然後退後一步,屈膝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親自盡,母親和姐姐們自此分離,天各一方,今生還能不能再見都不可知。以爲那已經是痛苦的極致了,也曾想過一死了之。若不是進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而我現在,穿得暖,吃得飽,還能繼續唸書識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親和……我想,天底下沒有第二個做丫環的,能像我這樣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懷瑾此生永遠銘記,沒齒不忘!”
“快起來。”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雙手所帶來的溫暖和力度,卻讓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力量,強大,卻極盡溫柔。
“懷瑾。我需要兩名辛子年生的丫環,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說,卻不是假的。”三小姐有着世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
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而她,就用那種令我永生難忘的表情看着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後,小姐當年的批命應驗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幾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間,因着一道聖旨而變成了路人。
那男子溫潤如玉,世稱淇奧。
命理少玉,原來指的……是他。
三年後的初夏,我隨小姐同赴程國,在那兒,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奧侯。再然後,小姐隨他同回璧國。
從蘆灣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時間儘可能地與淇奧侯相處。她每天巳時去拜見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書房裡,下棋、彈琴、煮茶、磨墨、議事。如此一直到酉時,回房後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醫書翻看,經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從來都是個美人,可那段時間,她幾乎是毫不遮掩、淋漓盡致地讓她的美麗綻放出來,變得和海面上的陽光一樣耀眼、奪目、濃墨重彩。
隨行的人都很驚訝,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令這位原本低調內斂的東璧侯的師妹在一夕之間改變。儘管她的臉上仍有傷疤,儘管她依舊穿黑色的大披風,但是,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她的變化。
她更憂鬱,也更明朗。
憂鬱和明朗原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卻同時流露在了她身上。
當她對人微笑時,人們可以看見有花朵在她眼底綻放;而當她靜默時,又彷彿流風迴雪般悲傷。
大家全都爲此咋舌,他們在私底下偷偷議論、猜測。但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許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爲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見那樣的小姐時,總會很難過。
當船隻抵達最終的渡口原州時,是一個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時時她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頭看日出。
我們走到甲板上,當時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頭的燈光,散發出昏黃的光,淡淡地照着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樣站在船頭,吹着海風,一直一直不說話。
再然後,太陽就出來了。
一瞬間點亮整個世界。
在那光影交錯的瞬間裡,我彷彿看見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時,她的臉上卻沒有眼淚。她只是凝望着火燒般的海面,靜靜地看着,深深地看着,像要就那樣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經不明白,夫子爲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爲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她的聲音恍惚如夢囈。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爲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除了這個稱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姐轉過身來,正視着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從雨中擡起頭來對我笑一般。往事的畫面與此刻的景象重疊,我的眼睛忽然就溼潤了。
小姐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笑着說:“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懷瑾,你看,陽光真美。”小姐注視着絢爛的大海,如此道。
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得宛如白玉。
我永遠沒有忘記這一幕。
因爲,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後一個早晨。
也是她得與淇奧侯同處的最後一個早晨。
那一天後,小姐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緣。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覺今生誤今生。
##第四部 璧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