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時候睡不着時,方氏就會唱那首曲子給她聽。”御書房內,身姿筆挺的暗衛如是道。
長長的御案後,昭尹靠在龍座上,一手支額,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也就是說,曲子是葉染寫的?”
“是。”田九猶豫了一下,才道,“葉染其實頗有才華,能詞會曲,否則,言睿再怎麼貪吃,也不會收他爲徒。”
昭尹“嗯”了一聲,沒就此發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夫人聽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將她當成了最親近的人。現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說的話,夫人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斷他:“沉魚現在在做什麼?”
“淑妃娘娘早上安撫夫人躺到牀上去睡覺後,回瑤光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她去爲江晚衣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淒涼。
姜沉魚一身文士打扮,身後跟着書童打扮的懷瑾,來此爲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離開此地,百官雲集沿途歡送,風光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她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溼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迴,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裡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衣聽她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後低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江晚衣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光,她擡起頭,淚眼朦朧地望着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色恢復了平靜,彷彿剛纔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脣角彎彎,盈盈一笑:“無論如何,恭喜師兄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着她,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成了別離:“如此……保重。”
幾隻烏鴉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離去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淒涼。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一件披風披到姜沉魚身上。
而姜沉魚凝望着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是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
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託孳尾永爲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各色宮燈明媚又柔和地照耀着五色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着純手工編織的長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着一件新衣,因爲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的頭髮都還是溼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她身後,用一塊乾毛巾幫她擦頭。
光影交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柔。
兩位絕世的美人,就那樣構築成了一幅極爲賞心悅目的畫面,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擡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擦乾頭髮後,用根帶子幫她把頭髮紮好。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卻反身一把抱住她,着急地喊道:“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柔地對她笑了笑,“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娘要去賣面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嗯……去賣面。”
曦禾眼睛一眯,滿意地笑了:“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麪!”
“好。晚上吃麪。”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時候,她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着便看見曦禾擡起頭甜甜地對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硬。
曦禾身上,彷彿寄託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壓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爲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爲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息着,站了起來。把毛巾等物交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處參拜昭尹:“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擡頭看他。
昭尹將一隻手伸到脣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縮到了身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動不對,只好僵硬地將手收回,顫顫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纔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爲曦禾不肯讓別的人碰,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她獨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千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身子,擡頭看着夜空。昭尹成日裡笑眯眯的,偶爾發火,要不陰笑要不暴怒,總之,表情一向很生動,鮮少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成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成,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爲何,自入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曬,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交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處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怎麼?你又要毛遂自薦麼?”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感慨。
姜沉魚盯着他的眼睛,沉聲道:“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貼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輕柔,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嗯?”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來越無法捉摸了。
“這個抗旱賑災的人選,就由你代朕挑選吧。”昭尹說着還眨了眨眼睛。
姜沉魚忍不住問:“誰都可以麼?”
“嗯。”昭尹擺明了一副“朕不信你敢說個不好的人選出來”的樣子。
姜沉魚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名字:“薛採。”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輕輕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跟上前追問道:“不行麼?”
昭尹還是不表態,於是姜沉魚又問:“真的……不行嗎?”
昭尹繼續前行,姜沉魚咬脣道:“皇上?”
迴應她的,是如細沙一樣滑入耳中、不輕不重、不緊不慢,有着責備的色彩卻絲毫沒有責備的語氣的一句--
“你真煩。”
姜沉魚停下了腳步,注視着那個漸行漸遠沒再回頭的背影,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處理旱災的人選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宣佈了,果不其然地選了薛採。
面對璧王的這一決定,朝臣自然是大爲意外,震驚之後,便開始百般阻撓,高呼不可。
給出的理由不外是:賑災不是兒戲,不是殿前娛君那等場面上的小事,怎能派個毫無經驗的黃口小子去?更別說薛採不但已經不是貴族公子,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奴隸,怎能擔任此等重任?
當朝上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之時,龍座上的年輕帝王悠悠然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昭尹說的是--
“既然如此,就譴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隨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是誰?
右相姜仲的兒子,姜貴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衆所皆知,他還是個--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說讓他跟着薛採一起去,不是亂上添亂麼?
羣臣無不被震得風中凌亂,便連姜仲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這個山芋丟給自己。剛想反對,但昭尹已經起身道:“此事就此決定,退朝。”
一干宮人連忙擺開陣仗伺候主子退朝,於是昭尹就在滿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癡呆目光中優雅退場。
而等他回到御書房時,姜沉魚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見昭尹,雖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脣角處盡數流了出來。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滿意了?”
姜沉魚盈盈下拜:“皇上英明。”
“哦,你倒是說說看,英明在哪兒?”昭尹施施然地往錦榻上一靠,像貓一樣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姜沉魚恭聲道:“臣妾淺薄,妄度聖意,若有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賜你無罪。”
“臣妾以爲,皇上讓孝成跟薛採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現在的薛採確實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順,但若讓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樣。雖然我哥……”姜沉魚說到此處,有點兒想笑,但又生生忍住,“不是幹實事的料,但起碼資格、身家都擺在那兒。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擔任如此重要的事務,也是一個可以揚名立萬的好時機,我爹怎麼都會暗中幫他把路鋪得順順當當,做起事來,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嗯。”昭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第二,旱災,與雪災不同,非一夜之難。地方官員早該有所警覺,卻遲遲不肯上報,粉飾太平,而今終於拖得無可收場了就隨便找個藉口將原城主調離,找個新人去收拾爛攤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歡喜,收拾不好了也沒關係,皇上追究起來,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魚冷笑,“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們仗着天高皇帝遠,事事欺上,皇上就索性將計就計,派薛採和我哥去,一個年幼,一個草包,看在他們眼中,想來也不會太過重視。孰料這纔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賑災固然重要,清污更是勢在必行。等他們紛紛被定罪抄家之時,就知道自己錯得究竟有多麼離譜了。”
面對她如此恭維,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不肯表態:“第三呢?”
“第三……”姜沉魚深吸口氣,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繼薛氏垮臺,姬嬰離世,如今,滿朝文武,可以這麼說--大多碌碌,無出挑者。”
昭尹原本慵懶如貓的表情也霎時變得很嚴肅。姜沉魚此話說得極重,若是換了別的時候,或是被第三人聽去泄露了,都是一場大禍。可她,就那麼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臉平靜地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變得又是酸澀又是疼痛起來。
“是時候該重新選拔人才了,皇上選中薛採,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官重任,有才者居之。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無論你曾有多麼不光彩的背景,都沒有關係。”
姜沉魚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聽了卻是一笑:“是麼?”
和這位帝王相處久了,也就逐漸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徵。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擡,只是左脣輕輕一揚--這種笑容,就說明他並不認同。
於是姜沉魚便停了下來,問道:“皇上,臣妾說錯了麼?”
昭尹的目光掠過她的肩膀看向後方,用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道:“薛採……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停一停,補充道:“可重用,但不可賞。”
雖然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姜沉魚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腳底油然升起,一瞬間,手腳冰涼。
是對美玉蒙塵的痛惜。
是對帝王無情的悲傷。
亦是對世事殘酷的醒悟。
親自亡於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個帝王的尊嚴。也是一個朝代的規則。
縱觀歷史,爲什麼很多冤案都在當時無法申訴,要等改朝換代後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爲有這樣的規則在。
所以,薛採無論多麼出色,無論爲國立下多少功勞,都不可能加官晉爵了。起碼,在昭尹還在位時,不會有。
“所謂官場,無非兩物:權,錢。圖璧伊始,權在薛懷手中,錢在姬氏一族。朕雖爲帝王,卻因這兩樣而處處受制。如今,權回來了,但是錢呢?”昭尹將視線收回,對她笑了笑,笑容裡有很多苦澀的味道,“錢不見了。”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姬家像個無底洞,把璧國的錢都源源不斷地吞掉了。姬嬰活着時,還不明顯,他一死,所有請求撥錢的摺子如同雪片一般飛來,每一件都是要緊事、大事,但國庫……卻是空的。”昭尹負手而立,垂睫望地,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表情,“事實上,朕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江都之災。”
所以……纔派的兩個替死鬼……麼?
姜沉魚忽然意識到:一切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
窗戶開着,一陣風來,吹到身上意外之涼,姜沉魚搓了搓紗衣中的手臂,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
聖旨還沒正式頒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點爲欽差的消息,當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們大肆慶祝。在著名的銷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後,又去溫柔鄉胡搞亂搞了一通,最後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妓蜜小仙的牀上沉沉入睡。
半醒半醉裡,依稀察覺到牀頭坐了個人,以爲是蜜小仙,當即雙手一伸,覥着臉就靠了過去,嘴裡嘟噥道:“來來來,我的好小仙,讓大爺親一個……”
一股淡雅的香氣涌入鼻息,與蜜小仙平日裡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細嗅了嗅,還有那麼點兒熟悉,眼睛不由得就開了一線。不開還不要緊,一看嚇一跳--
坐在牀頭,被自己摟着正在掙扎的,哪裡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姜孝成嚇得酒一下子就醒了,從牀上跳起道:“沉魚?怎麼是你?”
姜沉魚整了整被拉亂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姜孝成連忙跳下牀,連鞋也顧不得穿,光着腳在屋裡跑了一圈,確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後,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魚面前,急聲道:“我的姑奶奶,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就來了啊!有其他人看見沒有?爹孃和你嫂子知道不?”
姜沉魚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原來哥哥來這裡還是保密的?公然在紅袖樓用十串明珠買了蜜小仙的彩頭,然後又開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別人吃喝--這樣的豪舉一出,我只當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姜孝成頓時面色如土,結結巴巴道:“不、不會吧?我真、真那麼做了?”
姜沉魚給了一個“你說呢”的眼神。
姜孝成看看那張號稱全帝都最難上的一張花牀,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點印象。但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恐懼:“完了完了完了!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遲,快走!”說着就開始匆忙地穿衣服。
他雖然好色貪杯,但自小家裡管得嚴,因此鮮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發生。昨天實在是喝得太多,最後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了。如今看到姜沉魚出現在這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爹和媳婦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陣責罵,堵上耳朵當聽不見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碼半年休想安生,而且這一輩子都要被她時不時地拿出來冷嘲熱諷……
一想到那悲慘境地,他就後悔連連,手忙腳亂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後,正想走人,卻見妹妹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牀邊,就伸手去拉她:“等什麼呢?還不快走?”
姜沉魚挑了挑眉:“走?去哪兒?”
“當然是回家……”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姜孝成將妹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一拍腦袋道,“對哦,你不是在宮裡嗎?怎麼來的這裡?你私自出宮?”
“哥哥,你坐。”
“坐什麼坐啊,現在什麼時辰了?我看看還來不來得及在爹發現前趕回去。”
姜沉魚咳嗽了一聲,沉聲道:“哥哥,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素來在家中就最受寵,年紀雖小,卻最具威嚴,可以說,姜孝成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還有點怕,因此當她板起臉那麼嚴肅地讓他坐時,雖然心裡頭急得要命,但身體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哥哥,皇上決定讓你和薛採前往江都抗旱賑災……”
姜孝成聽到這裡,嘿嘿一笑,得意道:“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識人,看出了我過人的才華和能力。我啊,也總算是昇天了,不用再被別人暗地裡說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別說,江都可是個好地方,每年選秀女,就屬那兒出的美人最多!”說到這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姜沉魚在心裡暗暗嘆息,正色道:“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雨?”
“哦,這個,聽說了。”姜孝成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揮,“放心吧,我已經想好對應之策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魚的意外,不由得問道:“什麼對應之策?”
“你想啊,江都年年風調雨順的,很少出現災旱,爲什麼呢?因爲那是咱們璧國的風水寶地啊。爲什麼現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風水被破壞了。”姜孝成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還有人說姬嬰死得蹊蹺,沒準兒也跟風水有關呢。”
姜沉魚竭力壓下胸口的悶氣,逼緊了聲音:“然後?”
姜孝成拍胸道:“於是乎,我就找了個最靈驗的風水師父,到時候讓他在那兒開個壇作個法,求求雨什麼的就行了。”
姜沉魚眼前一黑,差點兒沒暈過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沒什麼好法子,但聽到這句話,還是超過了心靈所能承受的範圍,一時間,悲哀深濃,覺得好生絕望。
偏偏,姜孝成還在自鳴得意中:“這個風水師父可是很貴的呢,而且沒關係的話根本請不動。你哥哥我,是平日裡會做人,認識了些個好朋友,關鍵時刻靠得住,幫得上忙。”
姜沉魚深吸口氣,開口緩緩道:“哥哥知不知道爲什麼皇上不選別人,偏偏選你處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當然是因爲我能力過……” 姜沉魚一記冰冷的眼光殺過來,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後半句話就吞進了肚子裡。
姜沉魚冷冷地看着他,沉聲道:“因爲皇上要你當替罪羊。你和薛採,是兩枚要被犧牲掉的棋子!”
姜孝成嚇了一跳:“什、什、什麼?”
“江都大旱,顆粒無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糧價上漲,百姓們就要餓肚子了!饑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開倉濟糧……而事實是,現在國庫空虛,根本沒錢買糧!”
“啥?”姜孝成的眼睛頓時瞪到了最大。
“你以爲這是個求個雨施個法就能解決的問題麼?現在最關鍵的難題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錢啊!哥哥!現在國庫沒有錢!所以,抗旱也好,賑災也罷,皇上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所有的錢財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姜孝成雙腿一軟,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噥道:“怎、怎麼會這樣……”
“你還以爲裡面有油水可撈,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受了重視被提拔了……卻不知禍從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魚又氣又痛,一口氣岔在胸口沒提上來。
姜孝成看見了,連忙爬起倒水喂她:“妹妹,你別急,慢慢說,來喝點,慢慢說……”
姜孝成的舉動喚起了姜沉魚幼時的記憶:小時候,哥哥也曾這樣喂她東西吃,見她病了,和別人一樣站在旁邊直着急……
哎。
畢竟是兄長。再怎麼無用,再怎麼壞,也不能讓他去死。更何況,裡面還牽扯了薛採,以及江都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魚一把抓緊姜孝成的手,如此問道。
“信信信,一百個信,一萬個信!這個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魚你了!”
“那麼,江都一事,你聽我的,好不好?”
“好好好,什麼都聽你的,你說什麼是什麼……”
姜沉魚手上用力,加重語氣道:“哥哥!我不是開玩笑!你應了我,就必須做到,不得有絲毫閃失,否則,不止是你,整個姜家,都會受到牽連,成爲第二個薛氏!”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變成了震驚,張着嘴巴,手足無措地站了半天,最後輕聲道:“那麼嚴重?”
姜沉魚點頭:“很嚴重。”
“那……現在去請皇上撤旨,還來得及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沉默片刻後,悶聲道:“原來皇帝沒錢……豎子的,我說怎麼突然間就想起我這麼個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還真是陰險,當年那麼對薛懷,這會兒輪到對付……”
“哥哥!”
“好好好,不說這個……本以爲是花差花差去的,還高興終於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鬱悶地嘟噥了幾聲後,突又扭頭一本正經地問道,“你說說皇帝他怎麼就沒錢了呢?那錢都哪兒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會兒不還抄出三百萬兩充了公嗎?怎麼才半年就又空了?咱們朝也沒那麼貪的官啊……啊!難不成是爹爲了訓練死士什麼的給用掉了?”
姜沉魚給了他一個憐憫的目光,低聲道:“不是爹。”
“那是誰?”姜孝成轉動着他那比豬聰明不了多少的腦袋,“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燈紅酒綠揮霍無度的……”
姜沉魚在心裡哀嚎,嘴上卻只能道:“哥哥你留點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瘋了。”
“是是是,不說她不說她,唐突美人,罪過罪過……哎,想不出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道:“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揚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吧?姬嬰是出了名的清儉,他的門客都還要自己耕田種地才能溫飽的……”
“不是姬嬰,是姬家。”姜沉魚一字一頓加重語氣道,“整個姬家。”
姜孝成撓了撓頭皮:“你的意思是他不貪,但他家親戚貪?就好比咱家,爹不貪你不貪,但我貪了,所以錢也就全被我給吞了?”
姜沉魚點頭。
姜孝成又張着嘴巴發了會兒呆:“那掩飾得夠好的啊……不對,不對……妹妹!這事不對!姬家可是有傳說中的連城璧的,不缺錢啊!”
“什麼連城璧?”
見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總算男子漢雄風又起來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詳細解說一番,忽聽外頭一聲淒厲的叫聲:“姜大傻,你給我滾出來!”
姜孝成頓時嚇得一哆嗦,原因無他,那尖細的嗓門,那鬼哭的叫聲,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說明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髮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戶一開就要往外跳。
姜沉魚悠悠道:“哥,這是三樓。”
姜孝成連忙把一條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來,急得汗如雨下:“怎麼辦怎麼辦?她怎麼會來的?怎麼辦怎麼辦?”
“我替你擺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說,這次江都……”
姜沉魚的話還沒說完,姜孝成已拼命點頭道:“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還等着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交。”姜沉魚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柔聲道,“我們在這兒。”
領着一堆家丁氣勢洶洶地準備來抓姦的李氏在看見門內的人是誰後,還沒來得及吃驚,就被姜沉魚抓住手腕拉了進去。
緊跟着,房門閉上了,將家丁都關在門外。
因爲只有李氏一個人看見了姜沉魚,所以門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剛要進去,就聽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你們不許進來”。衆人連忙停步。如此在門外站了大概半盞茶工夫後,房門又開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如果說進去的李氏是狂風暴雨;那麼出來的李氏就變成了風和日麗。
只見她挽了挽髮髻,笑眯眯道:“沒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環不懂分辨臉色,還愣頭愣腦地問道:“少夫人?大少爺呢?”
“少什麼爺?”李氏啐罵道,“也不看看這什麼地兒?你們家少爺會來嗎?蠢得跟豬一樣,快跟我回去,少丟人現眼了!”說罷,一步一扭地上了轎子。
小丫環被罵得不敢吱聲,連忙跟着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紅袖樓。
此事傳出去後自然又被街頭巷尾當成笑談議論了好一陣子,當然,衆說紛紜,離事實越來越遠。
而當田九將此事的真正內幕稟報給昭尹時,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邊用硃筆在奏摺上批了個準字,一邊道:“朕本就要這效果。姜家要不捨得這個寶貝兒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該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有話就說。”
“是。皇上真覺得淑妃娘娘會有辦法解決此事?”
“她會。”
“萬一她失敗了呢?江都一事畢竟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昭尹低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和奏摺道:“田九以爲,目前璧國,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麼,在這兩族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是誰呢?”
“前者當然是右相姜仲,而後者……”田九搖頭道,“姬家與別家不同,姬氏子弟各個都可獨當一面,出色者衆,但正因爲大家都挺能幹,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嬰以外,還有誰可以力壓羣雄統帥全局……”
昭尹搖了搖頭,笑笑地睨着他道:“錯了。”
“錯了?”田九一愕,“還請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盡在這兩人。”昭尹提筆,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畫了兩個圈,而被圈中的兩個名字,正是--
姜沉魚、薛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