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紅色的長服,以金線繡了九隻鳳凰,被燈光一映,美豔異常,鳳首在肩頭收線,拼湊出高傲的姿態,與頭上的十二龍九鳳冠兩相映襯。擁有三千餘顆珍珠的長長珠串垂掛下來,舉手投足間,熠熠生光。滿室大紅,卻依舊壓不住她這一身華貴行頭。
姜沉魚端坐於恩沛宮中,從今日起,她就成了此宮的主人,後宮第一人。而她卻沒有絲毫歡喜之意,只是凝望着案頭的盤龍巨燭,時間長長。
雖是吉日,可惜天公並不作美,從早上起就沒出過太陽。之前衆人還擔心會下雨,搞得大典不能進行,不過老天還算給面子,雲層重重疊疊,越堆越厚,但卻遲遲沒下。
想必到了午夜就會下雨了吧……姜沉魚淡淡地想着這個不相關的問題。
懷瑾和握瑜的笑聲由遠而近,從門外傳了進來,接着房門被推開,握瑜清脆如鈴般的咯咯笑道:“皇后娘娘,皇上來啦!”
姜沉魚擡起頭,就看見了昭尹。
與她的一身正裝不同,昭尹依舊穿着日常便服,顯得很是隨意。
握瑜偷偷衝她擠了擠眼睛後便笑着退了出去。
昭尹走到榻前,將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淺笑道:“好看。”
姜沉魚擡起眼睛,靜靜地看着他。
昭尹隨手抄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坐下,幽幽道:“哎呀呀,朕的皇后今天,可真是好看呢……不過就是不知道爲什麼,臉上沒有喜氣。可是嫌朕來晚了?朕給你賠個不是,來來來,這杯酒就當是朕給你的謝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說罷,將酒遞給她。
姜沉魚伸出雙手接了,默默喝下。
昭尹眼睛一彎,笑得越發親近了起來:“這就對了嘛,喝點酒,你的臉就有血色了。朕的後宮裡全是美人,但只有皇后你,最最聰慧可人,與你相處,如沐春風,最是愜意。”一邊說着,一邊往她湊了過去,伸出手輕柔地摸着她的臉頰,無限柔情蜜意。而他的聲音,也越發低柔了起來,“自你進宮以來,朕還沒有好好地寵愛過你,今日良辰美景,我們……不應該虛度……”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顫了起來。
昭尹看見了她的反應,笑得越發開心:“皇后在緊張?別緊張,朕會好好對你的……”
姜沉魚放下酒杯,開口緩緩道:“皇上……臣妾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等會兒再問好不好?現在……應該做些別的事情……”昭尹說着,伸手去解她的衣帶。姜沉魚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是睜着一雙亮如晨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昭尹被那眼睛盯得不自然了,只得輕輕一嘆,鬆開了口:“好吧好吧,說來聽聽。”
“爲什麼……皇上會讓我當皇后呢?”
昭尹眉毛一挑,又笑了,他退後幾步,順手給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邊慢慢呷着一邊漫不經心道:“朕不是說過了,朕是在嘉獎你。”
“爲什麼皇上要嘉獎臣妾?”
一連番的追問終於令昭尹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停了下來,看着姜沉魚異常嚴肅的表情,啞然失笑,咳嗽幾聲道:“好,那麼朕就告訴你。坦白說,朕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女子--主動請纓要求當朕的謀士,此去程國也都表現得可圈可點,機智過人,但,那些都不足以讓朕感動。你可知道爲什麼?”
姜沉魚搖頭。
“因爲你擁有遠超旁人的資本。所以,朕不感動。”見姜沉魚露出迷惑之色,昭尹笑了笑,“換句話說,因爲你是姜仲的女兒。你一出生就擁有優於常人的條件,你父親的權勢和人脈,可以讓你很容易就辦到很多事情,所以,朕不感動。但是,一個像你這樣生於名門長於富貴一切都是倚賴家族所得的人,竟然敢跟父親決裂--這,纔是真正讓朕動容的地方。”
姜沉魚的目光閃爍了幾下。
昭尹輕輕一嘆,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你呀……你明明知道,離開你父親,離開你的家族,你在這後宮中就真的成了孤軍奮戰,再沒有靠山可以倚仗,沒有門路可以通達,甚至沒有親情可以惦念……這一切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後果之嚴重。饒是如此,你還是捨棄了。所以,當得知你捨棄家族的那一刻起,朕就對自己說,朕要嘉獎你,嘉獎這個做了世上最不一般的事情的女子。”
姜沉魚抿着脣,眼圈微微有些泛紅:“那麼皇上……爲什麼會對捨棄家族的這種行爲如此重視呢?”
昭尹的眉頭皺了起來:“沉魚,你究竟想問什麼。”
“是不是因爲皇上自己也是受苦者,所以感同身受呢?”
“砰”的一聲,酒壺被打翻了。昭尹一下子站了起來,盯着姜沉魚,表情嚴肅。
而姜沉魚,依舊坐在榻上,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地繼續道:“皇上在奇怪?在恐懼?在想爲什麼臣妾會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昭尹沉下臉道:“姜沉魚,凡事要有度!”
姜沉魚睜着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然後忽然笑了。她五官柔和,因此鮮少有太過尖銳的表情,但此刻脣角輕輕一揚,眼皮微微一耷,卻是笑得異常冷酷。而在那樣冷酷的笑容裡,豔若春花的紅脣扯出優美的弧度,一字字,盡是冰涼:“皇上,琅琊是誰?”
昭尹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你……你說什麼?”
“這個名字很少見的呢,我朝自開國以來,總共有一十三人叫這個名字,而這一十三人中,唯一能與宮廷扯上關係的只有一個,而且,是很了不得的一個。皇上……知道是誰吧?”
昭尹眼中閃過一道兇光,冷冷道:“姜沉魚,你究竟想做什麼?”
“做什麼?”姜沉魚雙足落地,緩緩地站了起來,長長的裙裾一下子覆沒了地面,她輕釦雙手,一步一步走過去,以一種皇后的姿態,平視着當今璧國最尊貴的君王,不卑不亢,“皇上,今天可是黃道吉日呢,所以皇上選了今日爲臣妾加冕,而臣妾,也選了今日,向皇上討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姜沉魚,昭尹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公道。”
“什麼?”昭尹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於是姜沉魚又說了一遍:“公--道--臣妾說的是公道。皇上不知道這是什麼?也對,皇上素來任性妄爲,唯我獨尊,永遠只看得見自己的傷口,又怎會感應到別人的委屈呢?”
昭尹臉上閃過怒意,但很快就壓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繼續說。朕倒要聽聽,朕究竟是怎麼虧欠的‘公道’二字!”
姜沉魚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微微一笑:“好啊,那咱們就先從曦禾夫人說起吧。曦禾夫人真的很美呢,託皇上的福,臣妾得以出國遊歷,見到了各種各樣的美人。但她們通通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曦禾夫人。”
昭尹“哼”了一聲。
“這麼美麗的女子,當然天生就該屬於皇帝的。所以,皇上派人玩了點兒手腳,讓她父親葉染欠下大批賭債,最後不得不把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再經由人販賣入宮中,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上的妃子。事後皇上怕風聲走漏,就把葉染給弄死了,從此,曦禾夫人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只能守着皇上一個人了。”
昭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道:“朕跟曦禾……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我說的這樣,那是怎樣?皇上難道想說你們是真心相愛?”姜沉魚看着燈旁的昭尹,心裡對他失望到了極點,“皇上,看看曦禾,看看她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真喜歡一個人,怎麼忍心她那個樣子?在她看見公子頭顱的那一刻,皇上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嗎?皇上覺得她是爲什麼瘋了的?是你毀了她!是你毀了她和公子!”
“那又怎樣!”昭尹一下子跳了起來,不顧形象地吼道,“朕是帝王!帝王是什麼?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朕的!更何況是一個女人!她是姬嬰的又怎麼樣?誰叫姬嬰不是皇帝?”
“爲什麼姬嬰不是皇帝而皇上是,皇上不是最清楚的麼?”姜沉魚輕輕一句話,卻令得昭尹整個人重重一悸,然後,靜了下來。
昭尹喘着氣,坐回到桌邊的座位上,瞪着她,平復了許久才道:“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課的啊……好,那麼朕就看看你的功課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幾分。說吧,說啊!”
“姬嬰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簡單--他天生心疾,又有哮喘,他不夠健康,所以,姬家對這個孩子很失望,就把整個計劃後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燭光跳躍着,照得昭尹的臉,明明滅滅。
姜沉魚深吸口氣,道:“此間過程不再細說……”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幽幽響起,彷彿來自地獄的冤魂,帶着股刻入骨血的執念:“爲什麼不細說?我也想聽。”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披着燈光,出現在視線之中。
銀白如雪的長髮,高挑窈窕的身軀,她擡眼,星光爲之遜色,她抿脣,萬物爲之黯淡。
她就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對於曦禾的出現,昭尹自然是無比震驚,再次從椅上跳了起來:“曦禾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來?”曦禾嫣然一笑,擡步,進門,然後反手將門關上,“當然是今夜一場大戲,作爲主角之一,我不得不來。”
“你不是……瘋了嗎?”昭尹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就在一個時辰前,曦禾還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睜着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喝藥,可這一刻,她就那麼施施然地、極盡風姿地走了進來,神色平靜,巧笑動人,堪稱絕世。
昭尹的表情一瞬間就變成了憤怒:“你欺君!你竟敢裝瘋騙朕!你、你你和她聯合起來……”
姜沉魚輕輕一嘆:“皇上你錯了。”
“朕錯什麼了?難道曦禾現在還是瘋的不成?”
“夫人現在確實沒瘋。但之前,她是真的……”
姜沉魚還待再說,曦禾已走過去,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釋,真真假假,是瘋是傻,對現在來說根本不重要。我要聽的……是姬家的真相。”
輕輕一句話,又將室內的氣氛帶回到了原先的陰沉肅殺。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然後慢慢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會有真相了。你,說不出來,”他先指姜沉魚,後指曦禾,“而你,聽不到。”
姜沉魚和曦禾都靜靜地望着他。
“還在等什麼?田九!”昭尹沉下了臉。
然而,屋裡靜悄悄的,除了燭花偶爾迸跳,發出呲呲的聲音外,再無其他。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不用叫了,不會有人來的。田九不會來,羅橫不會來,外面的侍衛們,也都不會進來。”姜沉魚淡淡道。
昭尹顫聲道:“你、你把田九弄哪裡去了?”
“田九探親去了。”
“什麼?探什麼親?”
“皇上難道不知道,田九有一個兄弟?親兄弟。而且那位親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衛,並且最後,還被你指派給了我。”
昭尹面色陰沉道:“你是說--師走?”
姜沉魚鼓掌:“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住他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嗎?”
姜沉魚莞爾一笑:“皇上真是信賴臣妾,臣妾說什麼就是什麼麼?”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師走死亡的暗報……”
姜沉魚笑容一斂,正色道:“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什麼?”
“師走爲了救我,已成殘疾,這個樣子的他,若回到宮中,作爲一個知道了很多不能泄露的秘密的無用之人,結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師兄故意設置成他重傷不治的樣子,瞞過了衆人耳目,將他送往一個安全的地方靜養。”姜沉魚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而在一個時辰前,我命人將那個地址不小心透露給了田九知曉,所以這個時候,他應該趕去探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吧。”
“胡說八道!什麼親人!暗衛沒有親人!他們唯一的親人就是朕!”昭尹暴跳如雷。
“那是皇上這樣認爲的!”姜沉魚厲聲反駁,眼中失望之色更濃,“正是因爲皇上從來不爲別人考慮,所以只當大家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連手足之情都不顧,甚至反過頭去殘害自己血脈相連的哥哥!”
昭尹被重重地打擊到,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哥哥?”
“是的。哥哥。姬嬰,是你的哥哥。”轟隆隆的雷聲,像是特意應和這句話一般響了起來,緊跟着,深秋的夜雨傾盆而下。
曦禾的眼淚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軀搖了幾下後,踉蹌着跌在了錦榻上。
也許,唯一鎮定的只有姜沉魚,但她縮在袖裡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畢竟,她現在要說的,乃是璧國最大的秘密,牽涉之廣,干係之重,可以說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一旦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劈劈啪啪的雨聲裡,她的聲音宛如纏繞在水底多年的水蓮,掙扎着盤旋着終於浮出了水面:“很久很久以前,關於姬氏家族,就流傳着這樣一個秘密--姬家有‘連城璧’和‘四國譜’,這兩樣東西,可以令這個家族永遠在朝堂之上佔據着一席之位,立於不敗之地。但是很久很久以來,誰也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爹自從成爲右相,就一直試圖尋找這兩樣東西,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費了大批的財力人力後,依舊一無所獲。而到了圖璧四年,他覺得萬事俱備,不再忍耐,開始對姬嬰……下了手。”
室內靜悄悄的,聽話的兩個人固然是詞窮聲啞,而說話的人,更是心神俱碎。有時候,姜沉魚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留在這個軀殼裡支撐着她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的話,如何解釋她爲什麼竟然能將這麼可怕的故事,說得如此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買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着實花費了一番心機,由他們出面去詆譭姬嬰,另一方面則與衛玉衡設局等姬嬰入甕。最後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卻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驚訝的是--爲什麼皇上竟然會容忍他做這種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強有力的臂膀!姬嬰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寵愛的臣子不是麼?”姜沉魚說到這裡,目光從昭尹身上轉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曦禾,“這時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嬰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從姬嬰手上搶走的。就像當年強行讓我入宮一樣。”
曦禾勉強着笑了笑,但脣角還沒揚起,就變成發不出聲音的一記嘆息。
“爲什麼?爲什麼皇上一面重用姬嬰,一面卻搶他的女人?爲什麼姬嬰分明對璧國上下來說不可或缺,但皇上卻仍是同意殺了他?這一連番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我寢食難安,思緒萬千。幸好……我沒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給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太后?是太后告訴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太后彌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牀頭,她把我錯當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嬰的母親。”轟隆隆,又一道霹靂劃過,映得窗戶都亮了一亮。
姜沉魚看着曦禾,輕輕道:“圖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對這個日子可還有印象?”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麼恐怖的記憶一般,渾身顫抖着,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
姜沉魚臉上浮起難言的一種憐憫:“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爲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嬰整整一夜。而他沒有來。”
“爲……爲什麼你會知道?”曦禾的聲音極其沙啞,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逼出去的。
“他之所以沒有來,是因爲……他被人出賣了,來不了。”姜沉魚咬住下脣,緩緩道,“而這一切,都要從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親離世開始說……”
轟隆隆,電閃雷鳴,打閃的光照透過窗紙,彷彿連牆壁也跟着裂開了一般。
也將故事帶回到了圖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衆親全都雲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誰也不見,只是將姬嬰叫了進去……
姬嬰走進只點了一盞孤燈的寢室,聞着滿室藥味,縱然他一向沉穩內斂,也不由得眼眶溼紅。
正要點燈,病牀上的琅琊開口道:“不、不要燈了……我怕亮。”
姬嬰連忙停手,走至榻旁,握住母親枯瘦的雙手,輕喚了一聲:“娘。”
“嬰兒……你來了。”
“是的娘,我從華河趕回來了。”十日前,他被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剛到華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風塵,臉也沒洗,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極盡憔悴。
但琅琊看着他,卻像是看見了世上最心愛的東西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充滿感情地呼喚道:“嬰兒……我的,好嬰兒……”
“娘,我在。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答應爲娘一件事。”
“十件、百件,我都答應您。”
得到兒子的保證,琅琊笑了,笑容裡,卻有很多難言的遺憾與酸楚:“你……可知,爲什麼我要你盡心盡力地輔佐昭尹?”
姬嬰一怔,答道:“因爲……他娶了姐姐。”
琅琊搖頭。
姬嬰又道:“因爲他是個好皇帝。”
琅琊輕輕一嘆:“因爲……他是你的弟弟。”
轟隆隆,大雨滂沱,將世間萬物肆意洗刷。
姬嬰的睫毛揚起,復又垂下,再揚起,瞳仁裡,這才露出了一丁點兒震驚的影子。琅琊看着他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很滿意。”
姬嬰沉默了許久,纔開口道:“我……可不可以問……爲什麼?”
“當然可以,因爲我一定要告訴你。因爲,圖璧……原本就是我們姬家的天下!”
轟隆隆。
微弱的燭光照耀着垂危之際的琅琊,歲月已將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蝕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但卻補償給了她一雙智慧的眼睛。
琅琊,鍾尚書之女,少女時豔冠京都,嫁於鹿鼎侯姬夕爲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譜來記載此人,可能只有這麼一句,但對於整個姬家來說,她卻纔是真正的功臣。
她嫁給姬夕的時候,姬夕不過是個空有名頭庸碌無爲的侯爺,姬氏家族內部混亂,勾心鬥角。原本第一的士族地位也被逐漸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她嫁進姬家後,以鐵腕政策治家,耗費十年的工夫,令一盤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來,最終得以與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內衆人全都唯她馬首是瞻,對這位當家主母無比欽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所有人都趕來探望,等着她的臨終遺言,反而無視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姬嬰自小受她教誨,雖被告誡要獨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對於母親,仍舊是言聽計從。也因此,無論從母親之口說出什麼話來,他都不會太驚訝。
所以,當琅琊說出這麼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動盪、大逆不道之極的話時,姬嬰也只是目光微閃,眉頭微蹙,定定地看着她。
“你小時候一定聽說過連城璧和四國譜的事情。”
“是。”
“那麼,你覺得咱們姬家真的有這兩樣東西嗎?”
姬嬰搖了搖頭。
“事實上,咱們,是有的。”
姬嬰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開國之際,與咱們的先祖是結拜兄弟,因此許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實遠不止此--太祖無法生育,沒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後成就一代霸業的他,也沒有其他親戚。所以,他與你先祖商議過後,從姬家抱走了一個剛出世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慧帝。雖然此事對外做了保密,但太祖臨終之際,將真相告知給了慧帝,自那以後,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雷聲裡,琅琊緩緩道來,聲音雖然虛弱,但語調沉穩,極具信服力。
“慧帝臨終前,將這個秘密傳給了孝帝。孝帝又傳給了檀帝。檀帝傳給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對於皇族來說,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所謂的連城璧,其實指的就是這一點皇家血脈,只要璧國仍存,就沒有我們姬氏淪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卻違背了承諾。”
說到這裡,琅琊冷冷一笑,笑容異常冷酷。
“因爲,他太喜歡王家的那個女兒了,喜歡到,都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姓姬!”
荇樞登基後,定年號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宮,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樞對她一見傾心,恩寵備至,一步步地從美人封到貴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誕下一名皇子,就是後來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寵之際,整個王家都跟着雞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着璧國七成的權力,對姬家進行打壓。你父懦弱,毫無主意,最落魄時,除了侯爺這麼一個封號外,沒有任何實權。我眼看着姬氏沒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因此,從姬家重新送一位繼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當時我正好懷了你,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進宮,但沒想到,你一生下來便有心疾,幾乎夭折。大夫說,若不能好好調理,連三歲都活不到。我一時心軟,就捨不得將你送走,更何況在王氏專權之下,若宮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會受苦的。就這樣,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嬰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對先帝進行逼挾,讓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兒子?”
“沒有。我怎敢威脅先帝?我只是收買了他身邊的太監,安排先帝有了一場湖邊聽歌的豔遇而已。但當時荇樞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雖然臨幸了那名宮女,可轉頭間就忘了。不過沒有關係,十年後,我自會提醒他想起來。爲此,我對當時不受寵的雲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許諾,只要她收養尹兒,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尹兒出世,可憐他剛出生,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進了皇宮,過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說到這裡,眼淚漣漣,“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咱家當時,一個能光耀門楣的人都沒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罷了,外出打仗,鎮亂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頭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點血脈,我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姬嬰心中唏噓,但臉上依舊平靜,伸出手輕撫母親的頭髮,動作極盡溫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幸好,你後來一點點地長大了。我用盡所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還要出色,孃親我,真的……真的爲你感到驕傲。但是,你越出色,獲得的讚美越多,我對尹兒的愧疚就越多。因爲怕王家察覺,所以那十年裡,我愣是沒有幫他一次,而十年後,當時機成熟我示意太監將他領到荇樞面前,聽說他連字都不認識時,我的心,就像被無數刀割一般,痛得無以復加……所以,嬰兒,我要你答應母親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你都要保護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幫助他、輔佐他,把娘和姬家所虧欠他的,通通補償給他!”
琅琊注視着自己這個被外界號稱白澤轉世的、文才武功見識智謀無不超凡脫俗、孝順謙恭從來對她沒有半個不字的兒子,縱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異常嚴肅地問道:“你……能答應嗎?”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親牀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親弟弟……
而所謂的連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銀的財富,而是皇家血脈……
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須要知道真相,否則再怎麼荒誕離奇天馬行空,恐怕也不會想到,世上竟然有這種事……
面對垂危的母親,面對有關整個家族甚至整個國家的秘密,姬嬰……屈服了。
他也只能,選擇屈服。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終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一直吊着的那口氣,也慢慢地散開了。
姬嬰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聲道:“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爲妻?”
“你姐姐她……已經……”琅琊的瞳孔開始渙散,接下去的話,便說得幾不可聞,“……了……”
“什麼?娘!你說什麼?姐姐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終謹記教誨要求喜怒不形於色的姬嬰至此終於崩潰,急切地抱住母親,想從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琅琊的手無力地掛了下來,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麼了?”聽到這裡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頭的震驚,從牀上跳了起來。
“姬忽怎麼了……”姜沉魚複述到這裡,轉頭瞥了昭尹一眼,“我想,皇上纔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個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魚講述琅琊臨終前的遺言時,一言不發,彷彿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一般,此刻聽到姜沉魚問,也只是冷冷一笑:“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那麼何必要我來說。”
“好。那麼就還是我說。如果我說錯了,還請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聲。
姜沉魚轉向曦禾:“夫人,你見過姬忽嗎?”
曦禾搖了搖頭:“我認識小紅……姬嬰的時候,姬忽,已經嫁了。”
“那麼你入宮後呢?”
曦禾嘲諷地笑了笑:“入宮後,我連自己都不見,更何況是見別人。”這話雖然說得諷刺,卻是實情。曦禾入宮後,終日裡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恐怕是連自己都忘卻了。
“和你一樣,我也沒見過姬忽。”姜沉魚又將目光轉向了昭尹,“這位名揚天下的貴嬪,始終活在別人的傳說之中,這宮裡頭真正見過她的人,我查過了,一個都沒有。皇上,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個皇妃,竟然誰也沒見過。一個皇妃,還可以不給太后請安,不參拜皇后。就算他們姬家權勢再大,這樣的行徑也太過奇怪了吧?”
昭尹面無表情地看着地面,根本不給予任何反應。
姜沉魚淡淡一笑:“於是我就派人她從入宮前開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長女,相貌平凡,但天資聰慧,寫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國色天香賦》我也看了,的確是讓人驚而銷魂的佳作,也難怪皇上一見傾情,當即去姬府提親。但現在看來,那倒更像是一場作秀了,要讓一個無依無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權勢--還有什麼比娶大臣的女兒更快捷?而從嫁給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沒有在外人面前露過面。甚至……九月廿五,連淇奧侯下葬,她作爲親姐姐,淇奧侯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也沒有到場。”
“是啊,這是爲什麼呢?”曦禾忍不住追問。
“爲什麼啊……我也想知道呢。沒辦法,既然人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則宮,第一無船,第二太過招搖,宮裡頭耳目衆多,萬一被皇上知曉了,我豈非就前功盡棄?所以,我只好拜託薛採,幫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經的閨房,帶了她的詩稿給我。這一拜讀,我吃驚地發現,一篇號稱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後狂草寫就的《長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年。”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寫的?”
“是。”
“怎、怎麼……會這樣?”曦禾驚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隨着無與倫比的傳奇才變得那麼難以企及的。但事實上,真要說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還是比她多的。她強就強在讓一個帝王都爲她傾倒了。世人最擅長的就是跟風,既然皇上都說好了,他們能不跟着說好嗎?所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傳出去,都被爭相抄錄。可細究起來,她流傳在外的文稿並不多,加起來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國色天香賦》,就沒有別的了。但薛採帶來的詩稿說明了一個事實--她婚後流傳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寫的。也就是說,她出嫁後,再也沒寫過東西。再結合種種詭異的現象,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說出了答案,“姬忽已經死了。”
曦禾驚呼出聲:“什麼?”
“姬忽是皇上的親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給皇上,而且,如果衛玉衡沒有撒謊的話,他與姬忽本該是一對兒。姬家爲了奪回昔日的榮耀,爲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轟隆隆--
窗外的風雨,像沒有明天一般的肆意凌虐着,豆大的雨點,敲打着脆薄的窗紙,讓人覺得下一刻,它們就會破紙而入。
寒夜如此徹骨,而室內的三個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記輕笑幽幽地響了起來,接着,變成了冷笑、嘲笑,最後放聲大笑。
姜沉魚和曦禾一同擡眼望過去,就見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極是可怖。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一個愚蠢無知,一個自以爲是,所以演的這出逼宮戲,拙劣荒誕,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變,有些亂了:“你說什麼?”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徑自盯着姜沉魚陰笑道:“姬忽已經死了?真虧你能異想天開出這樣的橋段出來,真是太好笑了。真當這滿宮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當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魚並不慌亂,依舊神色鎮定,目光清明,淡淡地開了口:“那麼你告訴我,姬忽在哪裡?”
“我爲什麼要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厲害麼?連連城璧的秘密都挖出來了,那麼四國……”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魚沒有放過他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四國譜?姬忽難道與四國譜有關?”
昭尹緊緊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盯着跳躍的燭光,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悠然一嘆,道:“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明白什麼了?”
“我有一個一直未能解開的疑惑,現在,終於明白了。”姜沉魚說着瞥了昭尹一眼,揚脣一笑,“還真要多謝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臉變得很難看。
曦禾追問:“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姜沉魚直起身來,以嫣紅的燭光爲背景,以窗外的風雨爲配樂,揚起她流金瀉玉的長袖和裙襬,盈盈而笑:“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既然連城璧可以是一個人,那麼四國譜,爲什麼就一定要是書?”
最後一句話,迴響在空蕩蕩的皇后寢宮內,又一記霹靂閃過,照得昭尹的臉,極盡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