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周宇扛着秋葉白點燃了一盞不知從哪裡來的紙糊燈籠,那燈籠彷彿靈堂前掛着的那種,上面一個慘白的‘渡’字,異常的簡陋,提在她手裡,晃晃蕩蕩地,看起來彷彿隨時會被風吹破了一般。
但是秋葉白恍悟所覺地提着燈靜靜地站着,那一點子昏黃的燈光照耀在她的臉上,顯出一種幽詭來。
周宇發現自己所站的這一處並不是平日裡慣常有人上船的地方,附近沒有燈火,此刻只有遠處有點點漁火飄蕩着,黑暗的河面顯得愈發寬闊,彷彿和遙遠陰暗的天邊連接在一起,冰涼潮溼的風吹過,讓人幾乎生出莫名的錯覺來,正站在靡靡陰幽冥河河畔,那些漁火正是飄蕩在冥河面上找不到歸處的陰靈鬼火。
他看着那樣的一葉扁舟漂流而下,分明那樣單薄的船體,就像一片落葉一般,卻異樣穩當地穿越飄渺霧氣而來,只覺得那船似引靈的擺渡船。
尤其是在那船終於慢悠悠地靠着大河岸邊不遠處停了下來之後,他看清楚了船上的搖櫓人戴着深深的斗笠,只能看見他下半張枯瘦的臉孔,皮包骨,宛如骷髏上包了一層皮,看起來莫名地滲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但秋葉白卻彷彿一點都不曾感覺這一人一船的陰幽詭異一般,提着燈籠晃了晃,那船上的人動都沒有動,就這麼靜靜地矗立着。
但是秋葉白隨後卻徑直足尖一點,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着——正閉着眼唸經的和尚上飛身上了船。
周宇看着自己揹着的那一大麻袋葷食,遲疑了片刻,還是嘆了一口氣,足尖一點,飛身上了船。
落下的時候,他原本很小心,只擔心自己會不小心把這個紙片似的小船給踩塌了掉水裡去,卻不想到,他一落下之後,方纔發現這船竟然如此地穩當,不但沒有一點船隻該有的晃盪,司禮監的大船還能感受到波濤的晃盪,但是在這艘紙片船上,竟讓他有如履平地之感!
周宇心中大愕,不免詫異地看向秋葉白和那撐船的人,卻見秋葉白正將那紙燈籠掛在了那船上豎着的一根木樁之上,隨後含笑看向那擺渡的骷髏人似的人:“陰川公,數年不見,您控船的的技術還是一如既往的出色。”
陰川公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發出一陣桀桀的尖利小聲,點頭的動作僵硬古怪得讓周宇幾乎以爲陰川公會在下一刻不小心把他的頭顱咕咚一聲點着點着點掉下了地。
看到秋葉白和那個怪人竟然是認識的,他心中卻沒有多放心。
周宇愈是看那陰川公便發地覺得有些悚然,越看越覺得他像那些志怪小說裡頭那些披着人皮的骷髏鬼怪,而四周又是漆黑一片,水聲潺潺,船板單薄得讓他非常沒有安全感,總覺得彷彿會有什麼未知的東西從船邊冒出來一般,於是索性把目光凝聚在秋葉白的身上。
秋葉白倒是繼續一無所覺似地看向黑暗水面的前方。
幽幽的黃色燈光根本連水面一米之處都照亮不了,微弱不比螢火強多少,只是此刻那幽光將她的容籠罩在其間,令她的膚色愈發看起來散發着暖玉一般的色澤,秀美的容顏看起來有一種奇異的沉靜和神秘的秀美,卻讓他有些浮躁和不安的心情都慢慢地沉靜了下去。
他目光凝在秋葉白的面容,竟漸漸地移不開了,眸光慢慢地有些癡怔了。
大人,生得真是……好看。
濃稠的黑暗之中,那人負手立於船頭,彷彿黑暗之中一輪散發着柔和光澤的神秘安靜的小小月亮。
就是以前那些和他廝混的小倌們即使姿容也有美豔的,但是大人那種舉手投足之間的風華,不,就是大人這麼靜靜站着,那些庸脂俗粉都比不得大人分毫。
秋葉白專注地看着面前水路的情形,若是她沒有記錯,再往前面會有一處暗流,陰川公操船的技巧雖好,但是他爲人古怪得很,她可沒有忘記陰川公的‘小小癖好’。
她正沉思之間,自然沒有注意到周宇投注在自己面容之上的目光。
一尾魚忽然躍出水面,飛濺起的水滴恰好甩了周宇滿面,他癡怔間陡然被潑了滿臉的冷水,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了,他狼狽地抹了把臉,卻忽然間發現原來這船上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癡怔於秋葉白的容色,還有一個人也正用銀色眸子淡然而安靜地看着船頭那一抹負手而立的修纖身影。
正是那坐在船邊空長了一張臉的蠢呆和尚,他安靜地坐在船邊,雙手分開,指尖結着蘭花印擱在膝頭上,姿態閒散,滿頭的銀髮彷彿在黑暗中也散發着瑩瑩的柔和光芒,或者說是他一身都散發着那種奇異的靜謐光芒,那是不屬於人間的氣息。
只是——
一雙招子賊亮賊亮的,看着就不舒服!
你看什麼看,酒肉和尚!
我家大人也是你可以隨便覬覦的麼!
周宇毫不客氣地偷偷踢了那和尚一腳,冷冷地瞪着他。
那銀髮和尚轉過頭來,清淡地看了他一眼,周宇瞬間感覺背後莫名其妙地發毛,剛剛彷彿看見了什麼極爲危險的東西……
但是下一刻,那和尚一臉莫名其妙地搖搖頭,隨後閉上眼,開始唸經。
周宇瞬間覺得,那一定是自己又省出幻覺來了,隨後沒好氣又警惕瞪了眼那個和尚,哼,一個和尚長得這麼……這麼的妖里妖氣,吃肉生猛,必定是妖僧一個。
雖然不知道大人爲何要留着這個妖僧,但是若這妖僧敢動歪心思,打大人的主意,他周宇必定不會放過他!
秋葉白哪裡知道自己身後兩人的眼皮子官司,只專注地看着前方那些越來越黏稠的詭異黑霧和側耳傾聽那水流的聲音。
恩,就快到了!
一聲不大不小的‘咕嘟’聲在水面下響起,就像那種魚兒在裡擺尾的聲音,秋葉白銳眸子瞬間一眯,負在身後的雙手猛然展開,一手抓住周宇的衣領,一手抓住那和尚的衣襟,足尖狠狠地一踢那船舷,霎那之間如一道青虹直竄上天際。
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拔地而起,幾乎一躍之間就穿過了越來越濃稠的黑霧。
周宇只覺得自己眼前原本是一片漆黑,然後瞬間就被人一把抓着直接飛越了靡靡的黑霧,騰雲駕霧一般掠入空中,眼前陡然一亮,竟是見一片銀色的月光滿撒了周身,還有那腳下水面遼闊的大運河。
他甚至能看見了朗月星明,平靜而廣闊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之外,還有許多亮着柔和漁火的漁船慢慢地隨着水波飄蕩着,美不勝收。
但是……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瞬間就臉色白了白,略慌亂了起來,他全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覺得腳下一片空虛,毫無着力點,而全部的着力點就在拎着自己的人的手上!
這也忒不安全了罷!
“大……大人?!”周宇知發現自己居然在騰雲駕霧,下意識地就要和帶着自己騰雲駕霧的那人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秋葉白沒有回答他,只是抿着嘴脣,冷冷地注視下腳下的那一團黑霧,還有裡面瞬間響起的悶悶水響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團黑霧之間咆哮着!
終於,半刻鐘後,那一葉扁舟卻忽然從那一團詭異的黑霧之中行駛了出來。
秋葉白終於鬆了一口氣,立刻一扯自己左右手上挑着的兩個人就向那扁舟跳去,但那扁舟卻彷彿知道她會落下來一般,竟然以一個極其詭異的姿勢瞬間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劃出了秋葉白落下的範圍。
眼看着秋葉白三人就要一下子踏空給摔進那洶涌的水裡,但是下一刻,秋葉白腰肢一折,硬生生地在半空中彎出一個優美的曲線,然後藉助着半空中毫無着力點的一折,整個人如彈簧一般猛然向那扁舟彈去,竟然匪夷所思地提着兩個人,還有一大袋子雞鴨魚肉穩穩地落在了那扁舟之上。
那搖櫓的陰川公看着她落下來,毫髮無損,頓時一僵,但是卻沒有再做出別的事情來。
“你這個骷髏鬼到底想要做什麼,你剛纔是故意的是不是!”周宇並不是蠢人,他一落在舟上,狼狽地站穩後,瞬間就厲聲質問那陰川公。
剛纔大人忽然出手,一定是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陡然對他們出手發難。
秋葉白卻一擡手,攔住了殺氣騰騰地擄袖子的周宇,看着陰川公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譏誚地笑道:“陰川公的這個壞嗜好還是沒有改呢。”
陰川公頭都沒有擡,只用彷彿石磨一般喑啞怪異的聲音桀桀大笑了起來,那種骷髏大笑的模樣,笑得周宇心底發毛,只警惕地盯着陰川公。
陰川公看了不看他,只把臉的方向對準了秋葉白:“這些年不見,四少的功夫真是精進得讓人咂舌,居然已經達到駕風臨水的境地了,真實讓陰川佩服!”
“陰川公過獎了,葉白不過是記得陰川公的一些老規矩和惡癖好罷了。”秋葉白似笑非笑地道。
陰川公,渡黃河,行陰川,欲乘引魂舟,必留買路錢,只是陰川公的買路錢,有時候只不過是一個銅板,有時候是一朵花,或者一個人手指,一顆人的心臟,甚至滿船人的性命……皆看陰川公的心情而定。
陰川公搖搖頭,冷哼一聲:“四少既然知道老夫的規矩,爲何還要出手救了這兩個人,老夫要的渡資,今兒就是他們的性命!”
他聲音陰冷,聽起來異常的可怖。
秋葉白看着陰川公淡淡地道:“因爲我是帶他們來的人,而陰川公你已經出過一次手,按照這渡河的規矩,便不能再出手一次。”
陰川公瞬間一僵,隨後又桀桀地怪笑了起來:“四少,老夫佩服!”
隨後,他低着頭把一張骷髏似的臉轉向周宇,輕蔑地道:“小崽子,你能撿到一條命,沒有和底下的那些去作伴,已經是你們家四少的能耐救了你一命了,老夫今日也不和你計較了!”
陰川公的聲音裡帶着一股子鬼氣森森的煞氣,讓周宇忍不住微微顫了顫。
他頓時覺得自己窩囊,待還要再開罵,卻被秋葉白再次按住了肩膀,她伸手指了指那濃稠的黑霧之間:“你看看。”
周宇怔然看過去,瞬間才發現方纔自己以爲很濃稠面積非常高廣的霧氣,原來不過是短短的那麼方圓之間,而那黑霧之下隱約還可見翻騰的黑水,竟是一個個翻滾的漩渦,漩渦之間還有深深的白色不時間露出來——那是死人的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