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被滅滿門的時候,顧硯之還只有十六歲,後來的十多年時間,他唯一想的事情,唯一做的事情,就只有爲家族洗清冤屈,向北晉皇室報仇。
顧家沒有出事之前,他本來已經被當時江湖上最有名的神醫收爲弟子。他的天賦不在他師兄岑山詭醫之下,就連師父都說,假以時日,他的成就甚至也許能超過晏染。
但顧家滿門被滅,他的所有身份都隨之成爲過去,甚至連存在都被徹底從這個世上抹消。他作爲一個本來應該已經死去的人,就這麼活了下來,頂着一張又一張的面具和一個又一個的假名,以無數種不同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的眼前。
開始時他沒有根基,不敢去觸及北晉的朝局。等到後來有能力的時候,偏偏光順帝又已經敗落,北晉的統治大權落到了聿凜手中,更難插手進去。一直到了現在,他最主要的勢力仍然都在江湖上,只是和朝堂有盤根錯節的關係。
蚩羅墓的存在,遠遠超越了朝堂和江湖的概念。本來前年的時候,他參與到蚩羅墓地圖的搶奪中,對蚩羅墓抱的期望還十分有限,但後來楚漓的血讓那張地圖顯出上面的筆跡來,他才知道他有機會得到的是一份何等龐大的寶藏。
顧硯之這番話說完,聿凜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也同樣在冰冷中帶着嘲諷。
“原來如此。所以你費盡心機手段,想得到蚩羅墓裡的財富和軍隊,是爲了伸冤和報仇?”
顧硯之這時候的語氣裡卻多了一分漠然。
“不需要把我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覺得我是以伸冤報仇爲幌子,實際上只是渴望權勢,狼子野心,那也隨你。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顧家滿門無辜,被我殺死的那些人又何嘗不無辜,我做的只是和光順帝一樣的事情。對,我知道他們無辜,但爲了給顧家報仇,我甘願當這個濫殺無辜的惡人,世人愛如何說,便讓他們儘管去說。”
聿凜斂了冷笑。
“難得顧公子有這種覺悟,倒是省了不少口舌。但顧公子有冤屈也好,有野心也好,在這與世隔絕的地底深處都毫無意義,何必把我們三人都關在蚩羅墓裡?”
“這一點不勞皇上擔心。”顧硯之的目光落到聿凜身後的楚漓身上,“你後面的那位楚姑娘是蚩羅王族的血脈傳人,蚩羅墓不會關住她,她總能找到方法出去的。實在不行,東儀帝后也正在開挖蚩羅墓,聽說進展頗爲順利,能挖到這裡也未可知。”
楚漓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沒有出聲,聿凜微微側過頭,分出一點眼角餘光去看她,臉色頓時一變。
楚漓虛軟無力地靠在大門邊的牆角里面,眼睛已經閉了起來,臉色蒼白如紙,脆弱得像是半透明的琉璃般,一碰就會破碎。
她現在的身體本來就差,剛纔受了不輕的內傷,更是支撐不住。
聿凜退了一步,站到楚漓的身後,伸出右手貼在楚漓的後背上,緩緩地給她輸送真氣進去。
他自己受傷更重,現在也沒剩下多少真氣,能給她多少就給她多少。她既然是蚩羅的血脈傳人,在這座蚩羅墓裡面,存活的機會應該比他要大得多。
顧硯之一步步朝他們走了過來,楚漓在真氣的支撐下,緩緩睜開眼睛,聿凜把最後一點真氣輸進她的體內,把她推到了黃金宮殿所在空間的那個大門後面。
“關上門。”他低聲說,“想辦法逃出去。”
“她也走不了的。”
顧硯之手中的長鞭一甩,朝楚漓捲過去,聿凜往楚漓身前一擋:“快!”
楚漓手上全是鮮血,滴了一滴在門後的水晶漏斗裡面,大門再一次緩緩地關起來。
這一次顧硯之的長鞭也甩到了她這邊,卻沒有捲到她身上,她的視線被門扇擋住,看不見門那邊發生的情況,只在大門關上之前,聽到了那邊傳來一聲聲血肉被撕裂的可怕聲音。
然後大門落下,嚴絲合縫的沉重大門,隔絕了門後所有的聲音,巨大空曠的墓室裡,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楚漓站在門前,渾身微微顫抖着。
她現在可以很容易地另外找到離開蚩羅墓的路,離開這裡。沒有她打開兩邊的大門,顧硯之和聿凜兩人被關在裡面,永遠都不可能出來。
從皇家陵墓裡被顧硯之帶出來,在外面醒來的時候,她就像是真的重新活了一次,過往種種,恍如前世,大夢三生。
連憤怒和怨恨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想着永遠也不要再看見那個人,永遠不要再觸及那段過去。
沒什麼可怨恨的,過去的就過去算了,他們之間最好是永無交集,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她實在是太累太累,不想報復什麼的,能跟他一刀兩斷就已經是萬幸。
她自然也想過,如果這個世界就這麼大,她實在躲不過去,還是再見到聿凜的時候該怎麼辦。她都已經死過一次了,他如果真的愛過她的話,總該對她哪怕有那麼一點惻隱之心,應該不至於再像以前一樣,又要把她逼死。
但她也不可能再回去。她談不上怨恨不怨恨,也談不上原諒不原諒,就算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她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然而,聿凜來這裡救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別的話,只是一門心思地護着她,幫她離開。從他剛纔的模樣來看,他就是打算把自己的性命留在這裡,根本沒想過要活下來。
楚漓在門前靜靜地閉上眼睛,兩行眼淚終於還是劃過臉頰,一下子流了下來。
她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沒有哭過,因爲她已經沒有那個哭泣的力氣,但這兩行眼淚落下,卻像是根本不需要什麼力氣一樣,再自然而然不過。
人心真是瞬息萬變的奇異存在。
……
大門的另一邊。
一個全身是血的人影,靠着大門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血從他已經完全被浸透成暗紅色的衣襟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在地面上匯聚成一大片血泊,朝周圍蜿蜒開去。猶如黃金的地面上盛開一朵垂絲曼長的曼珠沙華,妖豔詭麗之中,透出森森的死亡之氣。
“都說垂死之人的爆發力不容小覷,看來果然不假。”
顧硯之嘆息了一聲,收起了手中的鞭子。大門一落下,他就知道再對聿凜動手已是無用,殺了對方也毫無意義。
靠在大門上的人緩緩擡起頭來,他的面容上全是披面而下的鮮血,看不清神情,聲音也像是喉嚨裡含着大量的鮮血,含糊不清,但語氣裡還能聽得出略帶嘲諷的笑意。
“顧公子現在也是垂死之人,不知有沒有那個爆發力打開這重逾千鈞的大門出去?”
顧硯之正在檢查那個被他一鞭打碎的水晶漏斗,聽到他的聲音,回頭看他。
“皇上還能笑得出來,是因爲覺得自己捨命救了楚姑娘,所以心情不錯?”
“那是自然。”聿凜閉上了眼睛,“我們兩人都要葬身於此,而她能活下來,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
顧硯之也嘲諷地笑了一聲。
“你覺得楚姑娘能活下來?”
聿凜猛然睜開眼睛。
“她活不了的。”顧硯之像是惋惜一般嘆了口氣,“她服下去的那顆假死藥,對人的身體有很大的損害,就算假死後能醒過來,身體也已經垮了十之**,來日無多,能再撐個一兩個月就算很不錯了。這一點我沒有騙她,在信上都跟她說得清清楚楚了,但她還是因爲不堪忍受你的囚禁而服下了藥。所以說到頭,仍然是你逼死了她。”
聿凜張開口要說話,卻被胸腔裡驟然涌上來的一大團鮮血堵住了喉嚨,竭力地咳嗽着,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顧硯之快意地望着聿凜的模樣。他記得當初顧家被滅滿門的時候,來殺他們的禁軍統領,爲了讓顧家滿門死心,不再負隅頑抗,也是這麼殘忍地告訴他們最可怕的真相,告訴他們就是他們一心效忠的皇帝要滅他們滿門。他年邁的祖父並非死於刀下,而是仰天悲憤怒吼一聲,吐血數口,而後活生生氣絕當場。
他這麼多年下來,早就磨鍊出了過人的心理素質,即便被困在這種絕境之中,也不會完全放棄希望。甬道出口的那一邊還有聿凜帶來的人,現在肯定在想方設法地打開大門,楚漓從泥黎陰兵所在的那個墓宮中逃上來的那條密道,出口處也正在這一段黃金甬道里,從那裡說不定可以回到泥黎陰兵和黃金宮殿的墓宮中。
不過他還有機會,聿凜卻已經沒有了,他現在的傷勢,連一盞茶的時間都撐不過去。然而在聿凜臨死之前,能奪走他的一切希望,看着他在絕望和悔恨中死去,更加痛快。
“其實楚姑娘跟我的確是無冤無仇,我把她利用成這樣,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她。要是我沒有被關在這裡的話,出去後憑着我的醫術給她好好調養,讓她多活個三年五載應該也做得到。可惜,她也只能比我們遲個把月,也不知黃泉路上來不來得及碰上面……”
他惡意地說着,望着聿凜一口接一口地吐出鮮血,想說話卻說不出話來,看不清那張被鮮血覆蓋的面容上是什麼樣的神情,但一定是極度的痛苦。
“軋軋……”
聿凜的後面突然傳來了機關啓動的聲音,那扇黃金大門竟然再次緩緩升了起來,聿凜本來靠在門上,猛然轉過身去,大門的後面,楚漓正站在他的面前。
“你……”
他終於不顧滿喉嚨堵在裡面的鮮血,衝出一個字來,等到看清眼前的景象時,聲音卻再次被堵在了喉嚨裡。
顧硯之也沒有動,只是睜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楚漓的後面,那樣子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震撼的景象。
楚漓的身後,是一排排身着黃金甲冑的士兵,身材極其魁梧,全部比平常人高出至少兩個頭。全身嚴嚴實實地披掛着金黃色的華麗戰甲和戰袍,沒有一點地方露在外面,頭上戴的也是一整個鑄造精美的黃金頭盔,遮住了臉,只露出兩邊的眼洞。
那眼洞中看不到眼睛,只是在黑暗中有着兩點幽幽的綠色磷光,就像是夜晚在墓地裡看到的鬼火一般,陰氣森森。明明沒有眼睛,卻像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人的視線一接觸到那兩團鬼幽幽的綠光,霎時間只覺得一股森寒的陰氣從脊背上直衝天靈蓋,全身冰涼,毛骨悚然。
泥黎陰兵!
在黑曜石大門後的墓宮中的泥黎陰兵,已經被楚漓啓動了!
楚漓面無表情地站在兩個泥黎陰兵後面,一指黃金甬道中的顧硯之:“抓住他。”
她話音剛剛落下,旁邊的兩個泥黎陰兵立刻大步朝顧硯之走過去,顧硯之臉色大變,猛然朝後倒退,手中長鞭卷向其中一個泥黎陰兵的頭顱。
那個泥黎陰兵連動都不動一下,只是擡起戴着黃金甲套的右手,凌空一抓。手法沒有任何花哨的取巧性,就只是那麼硬生生地直接一抓,竟然就把那條來勢洶洶的長鞭抓在了手中,整隻右手穩如泰山,連抖都沒有抖一下。
顧硯之早就知道泥黎陰兵的厲害,天下無敵的傳說並非虛傳,知道哪怕只是其中一個,自己也根本不是對手,眼見長鞭被抓住,立刻撤了鞭子,朝楚漓逃上來時的那條地道里面逃去。
然而他還沒有到地道的門前,楚漓旁邊的另外一個泥黎陰兵,便已經以一種極其不可思議的速度,金黃色身影一晃,到了他的面前。
那動作實在是快得連看都完全看不清楚,遠遠超越了一般人類的概念,就算武功再高的高手,恐怕也達不到這樣的速度。
顧硯之來不及收勢,險些一頭撞上去,還沒來得及後退,那個泥黎陰兵就已經以同樣不似人類般的可怕速度和力道,一把抓住了他,一瞬間將他按在地上。他的武功也算是極高,在這泥黎陰兵簡簡單單的一抓之下,竟然猶如手無縛雞之力一般,毫無還手的餘地。
楚漓沒有去看那邊泥黎陰兵和顧硯之的交手,而是在聿凜身邊蹲了下來。
聿凜儘管微微張着嘴,竭力想要說話,但這時候的他真的已經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動彈,還能睜開眼睛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他的目光死死地望着楚漓,彷彿想把他所有想說的話都放在了目光之中,但那目光只有一片劇烈的顫抖,無從分辨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楚漓並不看他,從懷裡取出一顆小小的白色珠子,正是她剛剛從黃金宮殿裡面拿出來的優曇婆羅花。
她拿着花停頓了一下,望了聿凜滿身的重傷一眼,不知道這優曇婆羅花到底要怎麼用。最後沒辦法,只好讓泥黎陰兵從顧硯之的身上解下一個水袋,直接把花放到聿凜的口中,給他餵了一口水,讓他把花吞下去。
聿凜不知道她喂自己吃的東西是什麼,但楚漓喂的,哪怕是能讓人腸穿肚爛的毒藥,他也是毫不反抗地吃下去。
楚漓等了片刻,估計優曇婆羅花在他腹中差不多已經化了,聿凜身上的無數傷口本來一直在流血,這時候流血竟然開始漸漸停止,這優曇婆羅花的效果果然是立竿見影。
聿凜本來以爲楚漓對他恨之入骨,喂他吃的一定是毒藥之類,但吃下去之後非但沒有更加痛苦,反倒感覺體內的內傷竟然在以極快的速度緩和平息下來,並且開始有好轉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