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 手心手背
白翌星轉身回到房間,爬上小牀躺着,似乎這樣才能讓他感到舒服一點.墨先生猶豫再三,彷彿面前不是一間童屋,而是一隻怪獸張開巨口等待獵物自投羅網。
“您實在不放心的話,可以先貼一張符。”白翌星又說,他閉上眼睛,小手點了點額頭。
墨先生明白他的意思,若自己不放心,可以給他貼一張封靈符,無論你是人是妖還是大羅神仙,被封住天門,靈氣無法運轉發揮,如同將蛇口的毒牙拔去,也就不能傷人了。
“不必。”
他想了想,還是走進去,隨手關上房門。
夫妻倆抱着還在抽噎不止的小兒子面面相覷,白嘉誠站起身,掂着腳走過去,耳朵緊貼房門。
裡面隱隱有微弱的聲音,卻無法分辨是對話還是風聲,好像離得很遠,帶着些許隆隆的雜音,就像用話筒傳導過來的風聲,不像從這間小屋裡發出來的。
沉默良久,白妻忍不住問丈夫:“你到底怎麼惹先生髮那麼大火氣?”
“我沒有。”
白嘉誠回頭生氣的說,在妻子和孩子面前被那麼個年輕小夥子一轉手就扭翻在地上着實有些丟人。
不過,當時墨先生的反應也太誇張了些……
他回憶兒子和墨先生講的每一句話,隱約覺得,墨先生開始對於兒子的反應很強烈,似乎是在懼怕什麼。而自己那句“我幫你把墨先生帶來……你就有救了”就像引着爆竹的火星,讓他立刻轉身逃之夭夭的。
難道大兒子白翌星,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這麼想着,白嘉誠不禁一個寒戰。
自己那麼懂事的兒子,怎麼會是可怕的東西所化呢?憑自己多年看人經驗,就算是有東西附身在兒子身上,他也不可能是窮兇極惡之物呀……
正在胡思亂想着,房門忽然打開了。
白嘉誠沒來得及跑,和正要走出來的墨先生打了個對臉,他不禁面上一紅,尷尬搭話:“啊,真麼快就談完了?”
墨先生沒對主人偷聽的舉動有什麼表示,他面色凝重,看起來憂慮重重。這樣子令白嘉誠不禁想起妻子生產那天,讓他籤“生死狀”的小護士。
“有些事,不知道該怎麼和你們講。”
墨先生坐下來,示意夫妻倆也坐下,一副事態嚴重的模樣。
“您……直說就好……”
白嘉誠一手摟住妻子肩膀,儘量作出什麼結果我們都接受的態度。
墨先生動了動脣,良久才發出聲音:“令郎的事,我是真的無能爲力。”
“……”
房間中一時靜的連呼吸聲都沒了,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墨先生,似乎不肯相信這一事實,等着他繼續說。
見他們這樣,墨先生嘆了口氣:“你們不懂,方外之事,不是我這樣的凡人可以插手的。”
“我不懂,還請先生說明白些……爲什麼我兒子沒救呢?他們才這麼點兒,爲什麼老天爺就是不能開開眼……”
白妻已經忍不住啜泣起來,不解的問。
“之前的孩子因爲風水煞主無法得活,這兩個卻因爲不是凡人而活到現在……”
墨先生沉吟了一下,“泄露天機對我沒有任何好處,還請兩位務必相信我的話。不然折損陽壽換一個真相給你們,你們還不肯聽,我犧牲得未免太不值當。”
白妻聽到這話,已經開始伏在丈夫懷中低聲哭泣,白嘉誠摟住妻子,拍着她的肩頭安慰着。他也覺得眼眶發熱,自己的兒子必然沒有救了,可這位先生又無法指責,人家也是拼出命來纔給自己一個真相。
但,人就是真麼自私,明知道沒有用,可還是想要知道。
“還請先生明示……您說什麼我們都信。”
“嗯。”
墨先生便開始娓娓講述,“這樣的,地藏菩薩座前有兩位侍燈童子……地藏菩薩知道吧?佛家四大菩薩之一。”
夫妻倆點點頭,有些迷惑的等待他繼續說。
“這兩位童子因爲不小心打翻了菩薩的八寶琉璃燈,而被貶下凡間受苦,三年爲限……就轉爲您家令郎。現在三年有半,菩薩要收他們回去了。”
“……”
白嘉誠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不信吧,大兒子確實太過特別。若要信,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他……實在太難接受。
不過既然家裡都供上城隍老爺的神位鎮宅了,那麼這個菩薩的侍燈童子……也,也能接受吧?
他看向墨先生,見眼前這年輕人垂着雙目,雙手交叉在一起,尖長的指頭相互糾纏,摩擦着,似乎很是焦躁不安。
妻子卻哭出了聲:“菩薩大慈大悲,既然都寬限了半年,何必又要收走他們!讓他們給我家做孩子有什麼不好?不比天天看着盞燈來的好嗎?”
墨先生安慰了白妻幾句,始終沒擡起眼來看他們。
“先生……您,您能不能和菩薩說說,我……我代兒子去侍奉他,好不好?”
白嘉誠忽然說,“我這命本來也早就不在的!要不是我兒子及時提點,我也活不到現在,讓我代他們死行不行?”
“凡人也能替得了嗎?”墨先生冷顏回到,白妻更是哭得傷心,跪下來抱住墨先生的腿跟着不住哀求。
鬧了良久,墨先生嘆了口氣,低聲說說:“我可以擺個香案,試着商量商量……”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夫妻倆卻都聽到了耳朵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求得求不得,確是最後的希望了。”
墨先生又說。
“是是!多謝先生……”
望着轉憂爲喜的夫妻倆,他擡起頭,沉吟了良久,又說:“只是……也許求不下來兩個。如果只能留下一個代爲行孝,你們說,留誰?”
這話一出口,夫妻兩個頓時傻眼了。
雖然大兒子白翌星早熟懂事,可小兒子白翌辰嬌憨天真。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放棄哪一個,都無異是在心口上戳刀。
“不能我代替……”白嘉誠還想做最後的抗爭。
“不能。”墨先生一口回絕,“你們好好想想吧,我回去準備下,一週後襬壇求神。到時候就沒選擇餘地了。”
墨先生走後,夫妻倆再度陷入了絕望當中。
明明有一個孩子活下去的希望,但是此刻面臨的,卻反而是比之前毫無希望時更爲加倍的痛苦。
選擇誰呢?
“不然……咱們問問孩子們……”
白嘉誠說,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建議太蠢了,因爲大兒子明明什麼都知道,大概也是因爲什麼該死的天規所以不能和自己直說罷了。現在去問他,簡直是想逃避自己的責任似的。
妻子卻嗚咽着說;“小孩子懂什麼,他們知道什麼生死啊……能不能再求求先生,萬一能留下兩個……”
“夠了,別再抱這種僥倖了!”白嘉誠抱住頭,良久猛然站起身,推開了孩子們的房間。
兩個孩子正靠在一起睡着,小兒子像個蝦米似的蜷着身,因爲病痛,眉頭蹙着,哥哥抱着他,頭碰着頭。面前的場景簡直像一幅雙生天使的畫像。
聽到開門聲,白翌星睜開了眼睛。
“小星,你跟先生講了什麼?”
白嘉誠蹲在牀邊,輕聲問。
“就是他給你們講的那些。”他回答。
“真的嗎……可這種事,你讓爸爸媽媽怎麼選……”
白嘉誠說着,看着兒子憔悴的樣子,淚水不斷滾落下來。
“選什麼,他讓你們選?”白翌星似乎一時沒聽懂,他微微思索了下,才明白過來,“哦,不用選……”
他看看懷中的弟弟,輕聲說:“我去就行了。”
此時,妻子也跟了進來,聽到兒子說這句話,立刻伏在牀邊抱住了白翌星:“瞎說,我要你留下來……誰也不能分開我們孃兒倆!”
白翌星也是一愣,他沒想到母親的反應竟然這樣激烈,他問:“那您不要弟弟了嗎?”
白妻此刻已經哭得無法搭話,她收緊了手臂,緊緊將那瘦小的孩子禁錮在懷裡,一個勁搖頭。
“別這樣……”
白嘉誠試着掰開她的手臂,生怕她在過於激動間弄傷了孩子。
白翌星有些呆滯,隨着母親的動作擺動着身體。漸漸淚水盈上眼眶,滾了下來,與母親的淚融合在一起。
這個自從出生就不會哭的孩子,此刻卻淌了淚下來。
“媽媽就要你……留下來陪着媽媽,我都就當沒有過弟弟,好不好……留下來陪着媽媽,我們不要弟弟了。”
都說孩子是媽媽心頭肉,眼看乖順的大兒子竟然此刻陪着自己掉了眼淚,白妻再無法剋制情感,失聲痛哭。
白翌辰從昏睡中被吵醒,他懵懵懂懂爬起來,就看到父母抱着哥哥哭成一團,母親還說不要自己了,頓時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媽媽爲什麼不要小辰了,小辰沒有不乖!”他哭着去拉母親的手臂,母親卻像着了魔似的不理他。
“說什麼呢,別瞎說!”白嘉誠一邊呵斥妻子,一邊抱起了無助哭泣的小兒子。
都說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可是面對這些常人想都無法想象的情況,白嘉誠除了落淚,也沒有任何辦法。
這個家經歷了太多不幸,如今這一次,幾乎要將他們徹底擊垮了。
那天開始,妻子變得魂不守舍,抱着白翌星不肯放手,似乎生怕一個沒留神,兒子就會悄無聲息的走了。
白嘉誠無奈,但也勸不了,他找了個空,偷偷問小兒子:“小辰,告訴爸爸,怕不怕死?”
“死是什麼?”白翌辰咬着手指頭問。
“就是……”白嘉誠不知道怎麼回答,“就是去一個黑黑的地方,睡覺。”
“不去,我怕黑。”白翌辰回答着,伸出小手拉住了爸爸的袖子,“我就要跟着爸爸媽媽,你們不能不要小辰……”
“嗯,乖……”白嘉誠撫摸着兒子的頭,看他漸漸睡去,纔將袖子小心的抽了出來。
那時候,白翌辰多了一個毛病,必須有父母陪着才能睡去,如果醒來的時候看到父母不在身邊就會嚎啕大哭。這個毛病一直到父親離開他和母親後很久才改正過來。
因爲那時的母親已經將他無視了,任憑他怎樣哭鬧,母親也沒去主動安撫過他一次。
同樣的問題,白嘉誠也問了白翌星,白翌星邊安撫母親,邊答道:“生死對我來說,不過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罷了,爸爸媽媽沒必要爲我傷心。”
“可是……”
“我知道天機太多,這對我,對你們都沒好處……弟弟什麼都不知道,在這世上會過的很快樂。”白翌星說着,微微露出笑容,“這位墨叔叔也真是壞啊,竟然讓你們選……不過,我知道你們選了我,這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