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偶爾響起書頁翻過的刷刷聲,如同上次塞外圍獵之時那般,唯一不同的是,這回看書的人不再是那個慵懶沉默的男人,而是支着腦袋看似很認真的女子。
蘇紫染雖不知道究竟要去哪裡,可猜想此行要在馬車裡度過的時間並不短,所以特意讓影溪給她找了本畫冊來打發時間——身旁這個男人不說話的時候會自發產生一種足以把人凍僵的氣勢,不一定是冷冽,也有可能是讓你覺得做什麼都不自在的微妙感覺,所以還是早做防範爲好。
可事實上,對於這麼一個男人來說,單單防範是沒有用的。
看到蘇紫染像模像樣地掏出這麼一本小畫冊的時候,他狹長的鳳眸微微一眯,脣角弧光點點,含着一絲幾不可察的戲謔與寵溺,靜靜地看着她垂首認真的側臉。
“就這麼不想看到本王嗎,短短半日時間,竟還找了本畫冊來打發時間?”
雖是玩笑的語氣,可其中淡淡的苦澀卻又明顯得不容忽視。
蘇紫染抿了抿脣,眼皮都沒擡一下,淡淡道:“王爺說笑了,來之前王爺並沒有讓人告知影溪只有半日就能到達,我還以爲會像圍獵那次一樣一走就是兩天,自然要準備些東西,否則漫漫長途,實在令人寂寥得發慌。”
男人挑了挑眉,聽出她言語中的諷刺,不怒反笑。
朝她招了招手,親暱的動作一如往昔,像是兩人從不曾發生過前些日子的不愉快一樣。
不過也是,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她一廂情願,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蘇紫染彎了彎脣,笑容浸着三分自嘲、三分苦澀、三分冷冽。
他以爲她是一個只會吃醋發飆、小肚雞腸的女人,他不知道在那半個月的時間裡她都受了些什麼,他不知道她其實已經對方承慶和傾姑娘的身份瞭若指掌,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失望和心碎,也不可能知道她如今對他已經不抱任何期待。
不過這些,她也不打算告訴他。
看他現在這幅模樣,一定會解釋點什麼,可解釋到最後,興許又是另一個騙局。
想到這裡,她本能地皺了皺眉,眼波流轉,最後淡淡地垂下眼簾,只作沒看見他的動作。
可若是這麼簡單就讓她如願,那君洛寒也就不是君洛寒了。
唯一不同的是,這回他沒有再用一如既往的強硬姿態將她一把拽入懷中,反倒是從正中央那個位子上挪到了她身旁,兩人一起側在那扇鏤刻精緻還鑲着絲絲金紋的小窗戶旁。
棱角分明的下顎擱在她瘦削的肩頭,兩人骨骼相抵,蘇紫染覺得有些痛,但這還不是讓她最難受的地方,男人的臉頰靠得她太近,近得可以直接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幽龍涎香,就連那白袍之上的墨蓮似也綻開了絕美優雅的舞姿,瓣瓣蓮葉泛着清新甘甜的花香。
如此種種爭相鑽入她的鼻息之間,層層疊疊縈繞的盡是獨屬於他的氣味,讓她即便想要逃離,也沒有辦法掙脫那份內而外的禁錮。
“王爺,疼……”
“還知道疼?”
這叫什麼話!
她又不是木頭,怎麼可能感覺不到疼?
被她憤憤一眼瞪來,男人卻是低低一笑,瀲灩的鳳眸中透着星星點點揶揄的溫柔,還有一抹不知名的複雜。
“這樣的疼算什麼,你可知道,你不理本王,這兒更疼。”
被他強按着抵上他胸口的手燙得一顫,蘇紫染眼神躲閃,竟不敢去看他認真中帶着幾分委屈的神色。
以爲他前陣子的示弱已是底線,可現在這樣到底是鬧哪樣啊!
明明她纔是最委屈的那個,憑什麼他三言兩語就想一筆勾銷?
見鬼去!
“啪”的一聲驟響,兩人皆是一愣。
蘇紫染沒想到自己的力道會這麼大,其實她只是想揮開男人的手,並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只是已成定局的事,她也不可能再去解釋。
頓了半響,一股凝滯的氛圍在相依相偎的兩人之間蔓延,經久不絕。彼此的呼吸還縱橫交錯着,只是空氣中那股尷尬的氣息卻也因此顯得愈發明顯。
蘇紫染眸光微微一凝,似是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
“王爺真的疼嗎?”徐徐擡眸,對上他幽潭般深邃的鳳眸,從他流轉的眼波中看到了一絲不忍、一絲苦澀、一絲心疼、一絲歉疚,卻沒有意料中該有的怒氣與冷冽。
心底的話便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若只是這樣就疼了,那王爺可想過我有多疼?”
男人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卻被她纖細的長指抵上脣瓣。
眨了眨眼,兀自扯出一抹苦笑:“王爺說不想追究我那半個月究竟去了哪裡,可事到如今,我卻很想告訴王爺,怎麼辦?”
憑什麼受罪的只有她一人,憑什麼她要忍氣吞聲?
哪怕不是愛、哪怕沒有關心,她也要他的一份歉疚,她決不可能讓他們就這麼心安理得、無所顧慮地在一起。
她就是這麼壞,哪怕自己得不到,也不會讓別人好過。
脣上的柔夷緩緩放下,男人眸色深深地凝着她的眼:“本王不是不想追究,是不敢追究。他們說,看到你和一個紫衣男子一起離開,然後整整半個月都查不到你的行蹤。那半個月的時間,是本王不敢碰觸的東西。”
“還有王爺不敢的事嗎?”她微微一嗤,眼角和眉梢之間又帶上了那種嘲諷的神色,“我確實和一個男人走了,可王爺知道我去做什麼了嗎?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問,王爺真的覺得自己這樣就是對我好了嗎?”
男人眸色一閃:“你……去做了什麼?”
“難道王爺手下的人沒有告訴王爺嗎,我是被他抱着離開的。”說到這裡,她停下來笑了笑,復又問道:“如此,王爺覺得我做了什麼?”
男人瞳孔一縮,眉心閃過一絲明顯的怒意,儘管被他強行壓了下去,臉上的神色卻已不復方纔那般柔和,而是帶着一股繃緊的壓抑。
“瞧,王爺,這就是你。我這麼一說,你第一時間想到的並不是我怎麼了,而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在王爺的眼中,我就是這種不知廉恥的人。所以連那位傾姑娘中了毒,王爺也能第一時間算在我頭上,對嗎?”
“蘇紫染,本王不是……”
“王爺,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話我只說一次。”她頓了頓,眼簾緩緩垂下,“你心上人身上的毒不是我下的。”
男人心中那句“相信”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又想反駁她“心上人”的說法,可無論哪個都還是將說未說,又聞她輕聲道:“相反,我自己也中了毒,那半個月的時間,我兩次差點死在外面,都是王爺口中那個紫衣男子救了我。若不是他,別說是半個月,哪怕再過半年時間,就算王爺將告示貼滿整個天闕,也找不到蘇紫染這麼一個人了。”
輕聲細語道出她這些日子以來強忍的痛,她突然覺得也沒什麼,似乎過去的事情再怎麼描述也沒法把自己說得有多悽慘,果然她還是不適合以說故事來騙取別人的同情心。
殊不知,男人卻聽得心驚膽戰。
他不敢問是什麼毒,他更不敢問那解毒的種種細節,他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前些日子所有的猜忌對她來說都是最大的傷害,他甚至還覺得自己恩賜般地原諒她不告而別的半個月,誰能想到,那半個月裡她竟受了這麼多的苦!
一想到他差點就失去懷中這個人,心就痛得無以復加。
蘇紫染神色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聳了聳肩,不在意地笑笑:“王爺不必這樣,我說這些並不是要王爺這種反應,只是希望王爺能幫我查查究竟是誰要置我於死地。王爺知道的,我並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哪怕那個人是王爺的心上人,我也絕不會有半分手軟。”
“蘇紫染,她那時躺在牀上,怎麼可能……”
“那王爺就當是我小人之心吧。”她急聲打斷,情不自禁地攥緊了雙手,“我只是提出其中一種可能性罷了。”
“好……”他的懷抱愈發地緊,緊得她胸口發悶、差點喘息不過來,“就算你不說,本王也會去查。沒有人可以在本王的眼皮底下傷害你。”
蘇紫染沒有再開口,卻在心裡一再地告訴自己,她只是像過去那樣擅於利用身邊的人力物力罷了,並非如此簡單大度地原諒了。哪怕如今這個緊緊抱着自己的溫暖懷抱,她也不貪戀、不苛求,因爲不屬於她的東西,她從來不會投注過多的感情——到頭來受傷的只有那個當真的人。
“那麼王爺現在可以告訴我,我們究竟要去哪裡了嗎?”
“武林大會。”男人悶着聲音,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十分感興趣,卻還是耐心地爲她解答:“四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今年是由太子主持,衆位王爺自然自也不甘落後、趁機廣結黨羽,拉攏能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