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煙不懂他此時的情緒是因何而來的,但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掉眼淚,再聯繫前些日子他來找她的時候說的那些話,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或許這個男人對她也並非全然無情,否則也不會在她答應了去睿王府當一個細作、卻又這麼長時間都沒傳遞什麼有用的消息之後沒有半分怪罪。
可是早在他奪走她的孩子逼她去睿王府當細作的時候,或者更早,在他用未出生的孩子脅迫她說出銘幽族的秘密的時候,他的情,她就已經不屑了。
“你也有今天……太子殿下,你也有今天……”
君洛羽緊緊地抓着她的手,替她吸出的黑紅色毒血還沾染在嘴角,赤紅着雙眼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地獄來的惡鬼。
“藍煙,過去的事情都是我的錯,只要你答應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就把孩子還給你,以後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我會好好補償你。”
藍煙咳個不停,到最後好不容易停下來已是精疲力盡,嘴角也和君洛羽一樣溢出了絲絲黑紅的血。
她滿臉諷刺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就像是在看一個傻子:“怎麼好好過?就算過去的傷害能夠一筆勾銷,太子殿下難道願意就此放棄皇位嗎?”
君洛羽被她問得愣了愣,或許真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動過這個念頭,只要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就此遠離皇宮、隱匿山林也並無不可。可是真的被她問出來的時候,他卻又有些猶豫了,今日之辱,他真的可以不報嗎?
“這些我們以後再慢慢說,我先幫你把毒血吸出來!”
藍煙搖了搖頭,無力地擡手推了他一把。
“沒用的……在我中箭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這毒性有多霸道,幾乎是瞬間就遊走全身。若不是我體質特殊,怕是也撐不了這麼長時間。如今我只想求你,看在我爲你而死的份上,好好照顧孩子,不要讓人欺負了他。”
君洛羽胸口一滯,疼得他連呼吸都覺阻塞,眼淚就像是開了閘一樣流了滿臉,他顫着聲音,斷斷續續道:“我不要你死……藍煙,就當是我求你好不好,不要死……你不是恨我嗎,爲什麼要來救我?”
“你想聽什麼樣的答案?因爲我愛你麼?”
她臉色煞白,聲音已經輕得細弱蚊蠅,卻還是勉強地彎了彎脣角,竭力做出的表情不知是嗤笑還是自嘲。
本能地想要阻止她接下來的話,可是不等他開口,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說完了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你別……自作多情了……”
纖白的小手無力地、緩緩地垂落在身側,眼前一道身影緩緩朝她走來,由朦朧漸漸轉爲清晰,城郊的破廟裡,他滿身煞氣、屠盡衆人,可是在她眼裡,他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祗,光芒萬丈,給了她最後的救贖。
原來到了最後,騙得了所有人,卻還是騙不過自己……
秋風拂,髮絲亂,那雙滿溢着痛楚與絕望的眼終於緩緩闔上。
“不——”
男人嘶啞着聲音,滿目猩紅,將她還殘存着溫度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就像是用盡了他這一生所有的力氣,深深地、要把這個女人嵌入自己的骨髓。
“藍煙,你不要騙我了,我不相信……”
“就算你不愛我,你也不能就這麼離開我……”
突然,他猛地仰天大吼,淒厲的嗓音在天幕下久久迴盪:“君洛寒,今日殺妻之仇不報,我君洛羽誓不爲人!”
距離太子逼宮謀反一事已經過去三日有餘,這三日來,整個京城的人,上至皇子高官,下至黎民百姓,都處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之中,人人自危。凡是和太子謀反沾上邊的大大小小官員,全部收押等待宗人府的最後判決。
如果說原本還有人在觀望形勢,那麼在景帝下令讓那位平素與太子私交甚好的炎王去了封地之後,下面的那些人都算是明白了,帝王這回是鐵了心要徹底剷除太子一黨了。
然則,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還不在這裡,而是在景帝雷厲風行地肅清羽的同時,突然宣佈於半月後傳位給睿王,而景帝本人則攜蓮妃前往江南行宮定居。
衆人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睿王根本就是蓮妃的親生兒子,但鑑於此事算得上宮闈醜聞,所以景帝只對外宣稱這些年只是爲了保護睿王纔會說睿王乃宮女所出,由此,景帝對蓮妃的寵愛可見一斑。
接連遭逢這樣兩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整個京城都變了天,就連這事件的主角本人也愣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其實君洛寒對於自己的身世一直有些猜測,可他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去查過,可以說他是在逃避些什麼東西,但另一方面,他並不認爲原先那樣有什麼不好,反正這二十幾年也這麼過來了,而他和母妃的關係也和親生母子沒有差別,既然如此,知不知道真相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最讓他詫異的還是父皇退位一事——他並非不知道這帝王之位在太子謀反之後已是非他莫屬,可是他沒有想到父皇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更沒有想到的是,父皇連太上皇也不做,直接就要甩手和母妃前往江南行宮去。
這期間,景帝單獨宣召了蘇紫染一次。
起初蘇紫染還在爲那日貿貿然把君洛寒的身份說出來的事憂心忡忡,畢竟景帝在她心裡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她沒想到景帝這麼快就把事情查清楚了,還做出了這樣爆炸性的決定,所以景帝宣召她的時候,她雖然還是抱着詫異的心態去了,卻也不似從前那般提心吊膽。
景帝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上,依舊是那副深不可測的樣子,可不知爲何,明明才相隔幾日時間,蘇紫染卻覺得他眉宇間那股凌厲的氣勢減了幾分,反倒是添了幾許普通人家慈父一般的和藹與慈祥。
“叩見父皇。”
“你可知道朕今日宣召你來此是爲了何事?”景帝開門見山道。
蘇紫染愣了愣,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紫染愚鈍,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朕老了,有些事情也就想得通透了。”
蘇紫染怔怔地看着他,一臉不明所以,景帝今日閒着沒事兒找她來就是爲了跟她感慨這些?若是她沒有記憶錯亂的話,景帝剛開始的確不討厭她,可是後來相府出事之後就不見得有多喜歡她了吧?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景帝莫名其妙地就笑了,可是笑了兩聲,又突然嘆了口氣,“說起來,有些事真的是朕不好,當初是朕看不開,卻害苦了你們這些孩子。”
“臣媳惶恐。”便是蘇紫染再納悶兒也不敢由着帝王一個人在那兒唱獨角戲自責,可她愣是沒想明白帝王話裡的意思。
什麼叫害苦了他們這些“孩子”?這些“孩子”裡邊兒應該有她一個吧?
可她一時間也不知道景帝說的到底是哪樁,不好唐突開口,只得訕訕道:“父皇當時自然有父皇的考量,無論做了什麼,終歸也是爲了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好。”
“你這丫頭。”景帝被她逗樂了,心裡那份愧疚就愈發大了,“你和寒兒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恩?”
蘇紫染愣了愣,半響才反應過來景帝這是在關心她和君洛寒之間的感情問題,頓時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難不成是看在她那天的無意之言解開了他和蓮妃之間的心結,所以也打算來開解開解她?
“呵呵”地乾笑了兩聲,她搖了搖頭,一臉純然:“父皇過慮了,臣媳不敢。”
這話說出來當然是不會有人信的,畢竟她那天大鬧人家婚禮現場的事兒還歷歷在目呢,可是如今這環境,她實在不想跟景帝扮演什麼父慈子孝的感人場面。
“寒兒應該還沒有跟你說吧?”這句話就像是在自言自語,問完也沒等她回答,景帝就兀自皺了皺眉,嘆道:“想來依他那個性子,也確實是不會跟你說這些的。更何況,朕當日還拿你的性命來威脅他,他又怎麼可能冒這個險。”
蘇紫染臉上的表情一僵,雖然她到現在爲止一直都是莫名其妙,可是聽到這裡,她突然覺得自己或許錯過了一些事情——而且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你可知道寒兒他當初爲何要娶花傾城?”
“父皇……?”蘇紫染頓了兩秒,當日君洛寒追回了她、最後卻用金針讓她昏睡三日,試圖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直接將另一個女人娶進門,這所有的一切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直到現在想起來心裡都還是隱隱抽痛,可是在此刻突然被景帝提起,她卻忽然覺得事情或許不是她想象中那麼簡單。
果然,下一秒景帝就給了她答案。
“你以爲朕當初爲什麼會這麼簡單允了你回來?”景帝沉着聲音反問。他的臉色有些不太好,像是恨鐵不成鋼、又似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