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與鳳陽城隔了兩個郡省,若是放馬奔馳急趕的話,兩地之間,約有七八天的路程。然而,像周樞這樣搭乘最舒適馬車,奴僕成羣前呼後擁,慢悠悠地一路走走停停、遊山玩水訪名勝,偶爾還因爲路過臨時起意走訪故友什麼的,一趟長途走上兩三個月也不是太過稀罕的事。
反正鳳城那邊的宅子正在打理修繕,想要弄得可以住人當然不用花太多時間,但週三少是什麼人?那可是周老國丈的老來子,憐他三歲喪母,又因身子不好,打小就是捧在掌心嬌養着的,簡直比閨女還養得精細,食衣住行各方面總是給予最頂級的照顧。鳳城的宅子與其說是修整,還不如說是幾乎整個拆了重建,就爲了讓三少住得舒服。所以等三少在路上玩夠了,慢慢晃到鳳城,到時房子也打理一新了,正好入住。
所以大家都不急,由四匹駿馬拉着的馬車,速度慢得像牛車,在宮道上緩慢地朝着鳳城的方向馳去,馬車內部平穩得幾乎感覺不到馬車在行進,方便了週三少的閱讀與寫字。
很逍遙的日子,卻並不真正清閒。
此時,週三少寬敞的馬車裡,迎來了一名客人。兩人隨意談笑,飲着香茗,桌几上放着棋盤,棋盤上是下了一半的棋局,卻被放置一旁。周少與來客食指上沾着清水,在黑檀木桌几上寫着一些簡單的字,交流着只有彼此明白的訊息。
他們嘴上天南地北地閒聊,手裡寫的卻是嚴肅無比的訊息。傳出馬車外的是輕快的聲音,但兩人的臉色卻是凝重的。
待到手下書寫的事情有了最新的決策,各自點頭同意後,才復又言笑晏晏,將一旁的棋盤挪過來,真正下起棋來。
這時,官道上傳來另一道馬車聲,周家出行的護院傭僕雖多,雖在宮道上形成壯觀的長列,但也並不強橫地佔據着整條官道,始終靠着右邊一側行進,不妨礙別人從後頭超越,或擋住對向的來車暢通。
前方迎來的疾行馬車,在與周家馬車羣交會之前,便明顯地緩了下來,更是停在周樞所搭乘的主要車駕前方,所有護衛早已見勢不對,立即不動聲色地布在周樞馬車四周,以防任何不測。
這輛馬車的車伕身上穿着的粗布工衣上繡有“北山車驛”的字樣,那是萬山郡北山城最大的馬車租賃行,半官營半民營,在萬山郡省以及周遭省分名頭很響。
周家的僕從正要上前問話,那北山車驛的馬車小門突然被拉開,探出一張頗爲秀麗的臉,其穿着雖然精貴,但看打扮卻是丫鬟模樣,想來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鬟,周家僕人臉上也不顯驚訝,拱拱手,問着對方有何指教。
那美婢一雙眼很快掃過周家龐大的車駕陣容,知道定是權貴人家,雖然唐突地阻撓了人,卻半點不敢在言語上有所得罪。很是客氣地問:
“抱歉打擾了,我等在官道上行了兩日,才見着人煙。實在是沒法子了,請原諒我們的唐突,我們只是想請教各位是否曾在這幾日見過一隊約有十來人、穿着黑衣的騎隊經過?”
“黑衣騎隊?”負責與之接洽的周家家僕想了一下,道:“這幾日在官道上遇過許多馬隊,倒並不特意去記住其中是否有全穿黑衣的,怕是難以幫上姑娘的忙了。”
“黑衣騎隊?”這時,周樞的馬車竹簾被掀起,露出一張俊朗豪氣的臉,一身俐落而瀟灑的打扮,有別於世人常見的溫潤文人或粗獷武人,卻是介於兩者之間,像是古書中所描繪的那種俠者之類的人物。
“咦,是你!”美婢的身後突然採出一張姣美的臉,雖然行止唐突了些,但渾身有一種落落大方的氣息,讓人一看便知道是個有身分的女子,就算衣着上不顯富貴,卻也不會有人認爲她是那種伺候人的大丫鬟之類的身分。
“這位姑娘見過在下?”俊朗男子直直望着那名女子,姿態狂放無禮,整個人看起來邪氣得緊。一般閨女見着了這樣孟浪的人,早就趨避開來,再不然也閃躲着這人無禮的目光,不敢直視的。但眼前這名身分不明的貴女,顯然是個例外。
“對,我見過你,在晉陽城,那時你跟黑衣馬隊的首領一道。”
☢ тт kan☢ ℃O “……嗯,晉陽嗎?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吧?不過在下對姑娘並無印象。”男子食指微曲,搓搓下巴,像在思索什麼。
“有無印象並不重要。不過我想知道那時跟你一道吃飯談話的男子,他叫什麼,還有,我該去哪裡找他?”
貴女這些顯然太過大膽的話讓附近原本忙着自己事的人都忍不住擡頭看向她,誰見過女子會這樣毫不掩飾地向一羣大男子打聽男人的消息?一般平民女子都不會這樣做的,而若是貴女做出這樣狂放的事,要是這兒有扞衛道德的老學究在,她的名聲當下一定是得毀了的。
“這位姑娘如此相問,想是對於我那位……友人,毫不相識。在下倒也不好回答你了。”男子語氣帶着點不正經的調笑,邪邪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女子周身打量着,毫不避己心的。
這樣不客氣又不正經的話,令女子聽了心中不悅,像是幾乎要忍不住出口喝斥無禮了,但卻又生生忍了下來,壓住了火氣,仍以平和的口氣道:
“這位公子何必如此爲難小女子?如此行事,怕是有違君子之道吧?”
“在下可不敢自居君子。”男子哼笑着揶揄道:“也難爲姑娘你明明心中火氣大盛,卻又不得不按撩着好打聽消息。是個能忍的,必能成大事呢。身爲一名女子,你倒也算難得了。”
被一個浪子輕率地這般品頭論足,就連一般尋常人家的女子都無法接受,更別說眼前這個明顯出身上佳的女子,掩飾得再好的表情,也蓋不住她因爲憤怒而漲紅的臉。她被氣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君生,你適可而止吧。”掩在竹簾後的周樞雖然沒有露出自己的身形面孔,卻也忍不住出聲阻止友人的促狹舉止。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女子如此言語擠兌,也實在是太過了。
“咦?”那名被喚作“君生”的孟浪男子像是完全沒有意料到馬車內的友人竟然會出聲幫人。輕咦了聲之後,忍不住側着臉看向周樞,眼中閃着疑惑。
也不知道兩人在四目相對之間,交換了什麼訊息,也不見交談,這名叫君生的男子就一臉痞痞笑意地迴轉過頭看着對面馬車裡的女子。開口道:
“你要找的人叫李迎風。還有,我叫賀君生。”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叫什麼——貴女的表情很明白地表現出這個意思,所以很理所當然地當作沒聽到。逕自問道:
“叫李迎風嗎?那他的行蹤——”
“自從與他在晉陽分別後,聽說下一個目的地是南城,不過怕也不過是短暫停留。我建議你,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追着一個男人滿天下亂走,還不如直接跑到他的老巢等着。在下這個建議如何?”
建議非常好,但話說得難聽至極!
貴女被氣得一張好不容易纔回溫的臉直接朝黑色轉去!竟氣到完全無法發出聲音,手上緊扯的手絹卻是當下被撕裂壞了。
“君生,你留點口德吧。”周樞在馬車裡以溫潤的聲音譴責着。
“嘿,說真話也不行?”
“秋染,我們走!”那名貴女決定無論如何再不願被侮辱,恨恨退回馬車內,命令道:“把車門關上!”
“姑娘,既然都受了那麼多氣了,總該取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走了,不覺得可惜嗎?”賀君生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恨上了,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不正經樣子。
那名叫秋染的丫鬟有些遲疑地停住拉門的動作,等着賀君生提供消息。她是個聰明的人,更是個丫鬟身分,自尊自傲這樣的東西,不是她該擁有的。對她來說,幫主子取得有用的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賀君生也沒有混蛋得太徹底,將人惹火了,卻不輕易把人得罪死。笑笑地開口道:
“聽好了,李迎風的老巢在邊城,邊城的‘天馬幫會’在這兒雖然名頭不顯,但愈近邊關名聲愈盛,你們一路朝西北走,到了邊城,隨便一問就知道該怎麼走了。李迎風是那個幫會少主之一,是老幫主的第六個義子,所以邊城的人都叫他李六少,記住了。”
“多謝公子相告。”秋染聽了,臉上帶着如釋重負的喜色,端正跪坐,朝賀君生行了個坐禮。
“不算什麼,也不過招惹你家姑娘氣壞了,總得賠罪一下。”賀君生哈哈一笑,也不待對方的馬車先走,便開口朝前頭的傭僕揚聲道:“好了,走了。再不起程趕着傍晚進城,難不成一羣人都要露宿嗎?你們家少爺的身子可禁不起啊。”
“君生,你自己睡膩了馬車,偏要拿我說事。”周樞在車裡說着,說完卻咳了兩聲。
“瞧你這身體,就是個只能富貴的,快走吧。”賀君生坐回馬車裡,竹簾也沒有放下,眼下反正沒風,天氣晴好,這樣半掀着簾子,馬車內光線也好。
長長的馬車羣又發動起來,在越過貴女這輛小小的馬車時,不知名的貴女與丫鬟都悄悄地從那半掀的竹簾看進去,好奇着那有着溫潤聲音卻始終不曾露面的男子,是怎樣的模樣。
她們看到一襲月白色的衣裳,在略暗的馬車內閃着頂級絲綢的光澤;看到一隻極白極修長好看的右手,正以食指和中指夾着一顆白子,清脆的“喀”一聲,落在棋盤上;看到半張斯文俊秀的年輕男性面孔,側面的線條柔潤雅緻,非常地引人好感……
只是驚鴻一瞥,卻不意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許是因爲,有了那個孟浪無狀的粗野男子做對比,於是馬車內那個有着溫潤聲音的男子,便昇華爲絕世佳公子的存在……
至少,在這對主僕心中,對這個不知名的男子的印象,是極好極好的。
周家車隊趕在傍晚前進城安置了,不過,纔剛梳洗完畢,用完了晚膳,那名叫賀君生的男子就得立即走人。
“下輩子可一定得投個好胎,老這樣奔波下去,一張翩翩公子臉都被風霜刮成了老樹皮,每次回家,都發現我愈來愈像老爺子的弟弟而不是他兒子了。”賀君生感嘆地摸摸臉。
周樞正送着賀君生往馬廄走,在只有兩人的時候,低聲說話不會被旁人聽走,賀君生纔好奇地再問了一次:
“寬敏,你真的確定?”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我不相信的是那種寫意的畫法。”賀君生對老天翻了個白眼。“每回我回家,我娘逼着我看的待嫁貴女畫像,每一張臉都長得一樣。那得有多麼高深的分辨力才能看出不同?明明都畫得一樣!而你卻要我相信你從那種畫像裡看出來的‘面善’,然後現在居然‘確認’了!”
“當然,或許八成的肯定,以及兩成的猜測。”周樞笑着咳了聲。
“你敢說八成的肯定,那就差不多是很確定的事了。那個貴女,真的就是……”雖然明知附近沒人偷聽,但賀君生對於關鍵詞仍然很隱晦。
周樞點頭。
賀君生屈起手指搓着下巴,想了想,笑了。
“如果你是正確的,那麼,鳳陽城那個,又是哪個?”
“我會知道的。”周樞輕道。
“原本一件很乏味的事,看來終於變得有點意思了。”
“所以,讓你護美去邊城,不算苦差了吧?”
“護美?”賀君生嗤笑。“聽起來多麼香豔。”逕自走進馬廄裡,牽出一匹精神抖擻的馬,自己套上馬鞍,待打理好之後,纔回頭看着一旁的周樞,問:
“依據你的猜測,那個貴女,在玩什麼把戲?”
“很難說。”
“猜猜唄。”
“如果她聰明,就是在避禍;如果她愚蠢,就是在……”很斯文的男子在腦中搜尋一個比較溫和的說詞。然後,道:“追尋自己的人生。”
賀君生聞詈口哈哈大笑,好一會才能說話:
“如果是後者,那真是有意思極了,也不枉咱們忙活這麼久,連你的婚姻都犧牲了。看來,你不必‘從容就義了’,也算可喜可賀吧。”
周樞沒有理會賀君生的胡言亂語。
“不過,搞不好換成李迎風犧牲……得失上而言,還真難說。”賀君生一副很爲遠方的某人憂心的樣子。
“你留點口德吧,別把那位貴女氣出個好歹。無論如何,總也是功臣之後。”
“是啊,就因爲都是功臣之後,咱纔會這樣奔忙,累個臭死也不敢假於他人之手。換作別人,還不知要怎樣作踐呢。”賀君生聲音愈來愈輕,眼中的嘲諷之色怎麼也掩不去。
“好了,該走了。再耽擱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願開門讓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賀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馬。“好啦,我朝邊城去了,本想陪你去鳳陽的,看來是不成了。咱就隨時聯絡吧。”
“保重。”周樞點頭,告別。
目送賀君生離去之後,直到見不到人影了,才緩緩回身走。腦中思索着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細細回想這幾個月來,從鳳陽城捎來周家的種種消息。想到了“已毀容”的沈家千金,終於覺得心中的某些疑點得到了解釋。
只是,不曾想,竟會是爲了這樣的,小事。
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輕重的任性,還是以任性作包裝的圖存?
如今這樣的態勢,他還有必要留在鳳陽兩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個月的孝期期滿才一同回京嗎?
已經沒有去鳳陽的必要了,但他卻不能回京。至少這兩年不行……
邊走邊思考,最後的結論還是得在鳳陽待着,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時機不宜有絲毫行差踏錯,那就只好,把這兩年,當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靜心下來做學問,也是挺好的……
當然,此刻的周樞怎麼也不會意料到,原本認定那個無足輕重、不需要費心的女子,會給他的人生帶來那麼多的變數與……麻煩。
“聽李總管說,周家三公子約莫再過七天就抵達鳳城來了。他們半年前置辦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開着把木漆味給散了,然後薰香呢。”知夏推門進東偏間,並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對着陰陽怪氣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隨興,門板敲了兩聲,就進來了。對於身後守門的丫鬟媳婦子的抽氣聲,聽在耳裡,卻是帶着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裡碩果僅存的一個,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腹,其他三位,早在那場意外事故里,因爲“驚嚇過度生病”被打發出去了,如今下落難尋,也不知道飄零到哪處去了。至於那些在流雲苑用慣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發得遠遠了。如今還在“大小姐”身邊服侍的,除了一些原來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頭,就是新添過來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總管的親侄女,是沈宅奴僕羣裡的人上人,地位無法動搖。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層樓的指望了呢!
思及此,知夏嘴角的弧度彎得更高,“碰”地將門給關上,絲毫不在意發出的聲音太大,可能會驚嚇到自毀容以來總是喜怒無常的“大小姐”。
曾經,在意外發生那陣子,她也是有機會當個“大小姐”,可以享受到尊榮地位與富貴豪奢的生活的,但,想到必須付出的代價,就嚇得她連考慮都不用,連忙打了退堂鼓。
或許世上有許多人願意爲了博富貴而付出一切,但知夏從出生以來,雖是奴籍,卻也是沒吃過半點苦的,生活並不曾逼迫她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所以她不願付出那個代價。這很正常。
雖然,她仍然會對此刻這個“大小姐”的生活感到一絲絲嫉妒,卻也慶幸着自己當初沒有答應,不然,那樣的一張臉,這一生,還能有怎樣的指望?
就算……就算兩年後,這個“沈大小姐”當真嫁進了京城的豪門周家,有了顯赫的身分,恐怕也無法讓她的丈夫願意走進她的房間吧?到時,也就便宜了一堆側室姨娘通房了,這些沒有光鮮名分,卻有機會生下未來周家三房繼承人的女子,母憑子貴,可不就一朝飛上枝頭當鳳凰,沒有嫡妻身分,卻又比嫡妻尊貴了。
知夏舍了“大小姐”的身分,卻知道,身爲沈家千金如今唯一的大丫鬟,自己的前程必然光明,日後,進了周家,眼前這個已經無貌可示人的“大小姐”,終究得靠她這個親信,來博得在周家立定腳根的地位——因爲,她會成爲姨娘,會生下週家三房的繼承人!
這是主僕倆下半輩子最好的結局。如果不這樣安排,沈家在周家根本無立錐之地,只能任人作踐,而不可能有人幫忙出頭了。
畢竟,如今沈家,也就剩下一個孤女了。老太君的孃家,以及沈夫人的孃家,再怎麼想表達關心,也僅止於現在,僅止於沈小姐嫁入周家之前;而之後,若再敢有任何指手劃腳,就是手伸得太長了,到時只會成爲上流社會的笑柄。
當初被沈大小姐精挑細選出來的四大丫鬟,當然都是長相姣好的,但比長相更重要的是必須聰明。四個人,都很聰明。
但最受寵信的,卻不是奶孃的女兒秋染,或李總管的侄女知夏,或另一個如今整戶人家已被打發出去的藏冬,而是在十年前突然賣身入府、自稱是南方水災難民的楊梅!
一般的大戶人家是絕不肯輕易收留來路不明的傭僕的,更別說讓這樣的人靠近主子身邊,一般都是家生子提拔上來,忠心可靠有保障不是?
可偏偏,這楊梅就是進府了,而且在一個月之內就輕易取得大小姐信任,調到身邊當小丫頭使喚,然後,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晉升爲大丫頭,而且從此與大小姐形影不離……
知夏一直是嫉妒着楊梅的。楊梅太好運,太被重用,而她們其他三個家生子,卻是被嚴格地挑選之後,又刻苦讀書學習,好些年才走到小姐身邊成爲心腹。知夏本人更是被退過兩次,要不是她總管親戚的身分擺在那兒,恐怕大小姐早就把她打發得遠遠了,哪還能享受“二小姐”的待遇!
知夏從來不覺得楊梅有什麼勝過其他三婢的地方,也不明白爲什麼小姐要對一個外人如此另眼相待,如今,卻是有些幸災樂禍地想,當年小姐的青睞,不會正是爲了今日這事而準備的吧?
讓楊梅來扮演她,讓楊梅毀掉容貌來合理地扮演一個性情大變的貴女,讓大小姐無論做什麼都進可攻、退可守,而且還不會讓外人輕易起疑……
如今全天下知道“沈大小姐”並非沈雲端本人這件驚天秘密的,就只有李總管、沈大小姐的奶孃,以及除了藏冬之外的另外三婢了。
楊梅現在過着頂級富貴的生活,卻付出了容貌,而且……知夏甚至懷疑,楊梅有沒有機會活到兩年以後,以“沈雲端”的身分出嫁。
這一切,都得看真正的大小姐心中打算。然而,不管打算是什麼,那個曾經冒充的人,都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更何況,這楊梅,只是個外人,更是個孤女。
聽說當年她賣身入府,因爲家裡遭了水患,親人都不在了。總之,一
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默默消逝在世上,也不會有人在意。
所以知夏每次來“服侍”楊梅時,都會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眼神看着楊梅,心想着這個女人如今得意地享受着沈家的豪奢,卻不知道自己正像是被養得肥肥的、待宰的豬,所以就讓她無知地過幾天好日子吧。
真是個可憐又可笑的女人。
“我說,‘姑娘’,你整天關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吧。等週三公子到了鳳城,總會前來拜會。到時你可得出去應對,此刻你心中有什麼章程沒有?”
隨意地坐在桌几旁的貴妃椅上,看着桌几上正好擺放着今夏新進的荔枝。哎,這可是好東西,南方纔能成活的珍果,身在北方,就算是一般富貴人家也享用不起,而他們沈家,因爲是功臣之後,每年朝京裡進貢的奇珍異果,總會分一些過來。就算是如今已經人丁凋零如斯,在朝廷已沒有存在感,也頂多是少配給一些罷了。
身爲四大丫鬟,她們每年當然都有機會享用個幾顆的,但得由主子開口恩賜。如今呢……
“真甜,真好吃。”想吃就拿,誰也管不着啦!這樣的日子,真好。
雖然得不到全沈府奴僕朝她卑躬屈膝的奉承,但私底下卻能偷偷享用着貴人才消受得起的富貴,其實也很好了。
一連吃了十來顆荔枝之後,抽出手絹慢條斯理地擦着手,再度看向那個桌案旁靜靜看書的女子。一副大家閨秀的裝樣,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再會裝,也不是真的!也消不去那早已烙印滿身的奴味!
“喂,你別裝着看書了!在我面前有何好裝的?說說話吧。”
那個始終端坐在桌案邊的“沈大小姐”終於放下了書,那張以面紗掩着的面孔轉向了知夏,像是對知夏張狂的姿態視而不見,開口道:
“李嬤嬤這幾日都說了。周家三公子定會前來拜訪,但不會太常過來,畢竟這兒是居喪之家。”
這個假小姐如今聲音倒也愈來愈像樣了!知夏聽到楊梅的聲音,先是怔了一下,才撇撇嘴。不得不在心底承認,這孤女就是有些優勢讓大小姐另眼相看,不過,那又怎樣呢?算了,反正這也與她無關,她只管達成自己的目的。於是說道:
“若他對你有意,哪會在乎什麼居喪之家!天天上門拜訪,還能博得世人有情有義的評價呢。也就做不做、願不願意爲你做的差別罷了。”知夏哼了哼。“如果我是你,就會聰明一點,想辦法讓周公子常常上門來。”
“周公子多多上門來又如何?我反正是……這個樣了。”有些自憐地伸手輕撫着被紗巾蓋住的左頰,那上頭長長的兩道劃痕,卻是面紗無法完全掩住的。
“就算你臉沒這樣,莫非還妄想着真正取代姑娘不成?休說你這姿色也僅僅是中平,到底是個假貨,你有這個膽子扮演一輩子嗎?真以爲你如今這身分還由得你想怎樣就怎樣嗎?”知夏覺得這個楊梅真是沒見識,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如今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隨便一個伸伸手指就能捏死她。
“我可不敢這樣想。”很低落的聲音,像是無奈地對命運屈服,不敢聲討一個公道,只敢躲着哀哀自憐。
知夏脣角微勾,站起身走到楊梅身邊坐下,一副好姐妹的樣子勾住她一隻手臂,也不顧楊梅被她過於親近的動作給驚嚇到,微微掙扎着。
“我說,梅兒妹子,眼下,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前途堪憂、命運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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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在胡說些什麼,快別說這些了。”楊梅聲音微抖,一雙驚惶的眼四下偷覦着,像是怕有人在身邊監視着。
“人都被我打發得夠遠了。而且,我們這樣小聲說話,門外的小丫鬟也聽不真切我們說了什麼。你就安心吧。”
楊梅聞言,像是一半放心,卻又一半吊着心,不敢多說些什麼,靜靜看着知夏,想知道她要說些什麼。
知夏輕哼了聲,靠近她耳邊道:
“雖然我們兩人不至於走到藏冬那個下場……我聽說,她被李嬤嬤給送到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地方,這跟她老子孃的去處可不同,她老子娘也不過是打發到最偏遠的莊子去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梅聽罷,狠狠地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瞪着知夏看。
知夏聲音更小,道:
“我叔叔是總管,掌着外院,雖然權力與李嬤嬤是有分別的,但李嬤嬤做下的事,我叔叔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不會騙你,藏冬定然被滅口了。”
楊梅無法說話,整個身子簌簌發抖,臉色更是死白到發灰。
確定楊梅被她說得怕了,知夏心中很滿意。知道怕就好辦了。接着道:
“我們四個,最慘的是藏冬,最好的是秋染。沒法子,誰教秋染是李嬤嬤的女兒?就算先前主子再怎麼倚重你的……才華,可你終究是個外人,不能用了,就得棄了,沒有情分可說的。但秋染不同,不管主子做了什麼,日後怎樣,秋染都會活得很滋潤,主子第一個保全她。但是我們沒有那樣的資本。你是清楚的吧?咱們四個大丫鬟,就沒一個笨人,你也不用裝傻了,你要真傻,能壓着我們三人那麼多年?”
“你……待如何?”
“你很清楚,你不可能扮演姑娘一輩子的。不管姑娘爲何讓你扮成她,而她跑出門去做什麼,她肯定會回來的。到時,咱們這些‘知情’又不太重要的人,是一定得消失的——爲了守住姑娘的名聲。”
“或許……或許,姑娘正如她所說的,不……回來了。”
“就算她不回來,也不會允許一個冒牌的‘沈家千金’嫁進周家的。這是何等的大事,一旦曝露出來,赫赫沈家一世英名俱毀。咱姑娘再怎麼行事荒唐,也萬萬見不得別人將沈家名聲敗壞的。你,定然是死路一條的——就算姑娘回來得晚了,而你已經嫁進周家,也得‘猝逝’來保全沈家。”
“我或許是死路一條,但你可未必,你又何必做出你我兩人命運相同的模樣?我身上並沒有值得你圖謀的好處。”
“當然,我是未必會死。”知夏點點頭。臉上帶着滿意的表情,這楊梅能直言無諱說出這些,代表她被說動了,有了與她合作的意向。就待她能提出足夠令她心動的合作條件。“但下場定然不好。我又不是秋染,有人護着,而且還被姑娘帶走。被留下來的你我,都是一旦事發,最先得抹去的人。我叔叔能護我的也有限。事實上就算沒有事發,日後,姑娘恐怕連我叔叔也不會留下。”爲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知夏不介意把自己的處境說得可怕些,爭取讓楊梅認爲兩人確實同命相憐。
“如若此……我們身爲奴僕的,又能怎樣?”深深的無奈語氣。
“至少我們可以搏他一搏!搏出個活命的機會!”知夏用力抓住她一隻手,一雙妙目灼灼得像兩把火炬。
“怎麼搏?”
“你想辦法讓周公子常常來這兒。你的容貌已毀,周家心中自然是不喜的,卻正因爲如此而無法退婚。聽說周公子是個身體病弱,心性極其善良的人。他或許不會願意親近你,卻會有着惻隱之心,對你多幾分憐惜。再者,老太君生前曾經私下與貼身嬤嬤說過……那週三公子,怕是個不長命的……若能撐到有子嗣了再亡故,就再好不過。你想想,一個不長命的夫婿,不正是你我脫離沈家控制的機會嗎?”
“我們的命……與週三公子長命與否,又有何相干呢?”楊梅像是被知夏天馬行空的想法給弄胡塗了,瞪大眼看着知夏。
“我們賭!賭姑娘在守孝期間不會回來,賭你能順利嫁進周家。然後,擡我當姨娘,我會生下孩子,我們便有保命符了,從此被皇后與公爵府庇佑,沈家,或任何人都再也不能威脅我們的性命!”
楊梅爲知夏這番膽大包天的計劃給嚇着了,用力想要掙開知夏的箝握,想遠遠躲開,撇清自己與這瘋狂的計劃毫無干系!但知夏用力抓住她,臉上有着瘋狂與熱切,定定地瞪着楊梅,道:
“我把這計劃坦白告訴了你,你以爲你還能怎樣撇清?我們只能同生同死了。”
“我不想這樣!”即使隔着紗巾,楊梅的臉色仍然很明顯地看得出來快哭了!整個人抖得像要散成碎片。
“你沒有退路。”知夏冷冷笑了出來。“我們只能合作。不然,你恐怕隨時都得‘暴斃’,你心裡明白。”
“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與你向來無冤無仇的!”楊梅掩面低聲哭泣道。
“這無關冤仇。楊梅,這對你也是一條生路,而且,誰教你是個孤女。”不踩你踩誰?是吧。
這是個現實的世道,有權有勢的人就能無法無天;無權無依的,就是路上的塵土,任人踩踏,還招嫌呢!
“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你哭小聲點,最好別哭了。我忙,先走了。”達到目的,知夏擡頭挺胸地開門走出去。對門外的小丫鬟吩咐:“姑娘心情不好,正在發脾氣暱,你們別進去惹罵,聽到什麼聲音也別管。等用膳了再喚人,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夏姐姐。”外頭的小丫鬟乖巧地應着。
隨着知夏離去的腳步,屋外又恢復無聲的狀態。而屋內,應當正在哀哀哭泣的女子,靜靜地放下掩面的雙手,一張平靜無波的臉,哪還有半分那麼可憐的模樣?
那張臉,沒有表情;那雙眼,無恨無喜無感,就只是,靜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