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儒病了。
香港的十月還是三十幾度的豔陽天,而北京這裡已經是冬寒凜凜了。
那天夜裡喝多了酒,夜裡又單衣而起,再加上多思多憂,情緒激動,冷熱交攻之下,第二天一早就發燒高熱,病勢洶洶。
寶叔第二天趕着出去辦事,只好翻出以前的通訊薄來,找了一個以前經常給老爺子檢查身體的大醫院的高級特護到家裡來,讓她給孔儒打了一針,吃了點退燒藥。
特護走了之後,家裡只剩下孔儒一個人,藥物漸漸起了作用,孔儒昏沉沉的睡去了。
將次睡到下午四五點鐘,發出的一身大汗全都汗溼了貼在身上,也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說胡話,孔儒開始在牀來翻來覆去的念着幾個人的名字。
睡夢中,他彷彿又回到了那貧窮荒僻的家鄉。
那光腳站在田埂上倔強而自卑的少年,遙望着藍天,渴望象一隻舞動着雙翼的鳥兒一樣,飛出這貧困愚昧的牢籠,去看一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忽而,眼前的景象變了。在電影學院後門外幽靜的小巷裡,那酸澀甜蜜的初戀的感覺,那刺激而慌亂的親吻……
第一次,女孩在他面前脫下半透明的內衣,那美麗的令人不敢逼視地身體。那玉一樣白皙的脖頸、堅挺的酥胸、嬌紅的乳暈、修長粉嫩地美腿,渾圓的臀部……還有那高潮時蕩人心魄的呻吟……佔有和愛撫激發了他內心深處的自卑與原罪,當他發現自己能完全掌控一個如此美麗的身體時,那種自豪感使他的驕傲膨帳的無以復加……
突然!一切都變了!
天地間一片無邊的黑暗。小秋。那個悲憤的女孩拖着殘破的身體,目光冷冰冰地鎖定了他——懷裡還抱着一個看不清楚面目的嬰兒……
一切在驚恐和內疚的淚水中忽然淡去了。只剩下孤獨而蒼老地恩師,披着單薄的睡衣,在自己的門外徘徊,徘徊……
驀然,老師舉起了他的手。空空如也的手裡突然多出了華雲豐地竹劍,照着他的身上、頭上,雨點般的打來!
“疼!!!”
孔儒發出一聲令人心悸地驚呼,猛得坐了起來。
“阿儒!你怎麼了?哪裡疼?”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再熟悉不過的死黨張建的臉。和他身後站着的寶叔。
寶叔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奇怪的搖頭道:“燒已經退了嘛,怎麼還說胡話?只是發燒而已。怎麼會疼呢?”
孔儒虛弱的用被子裹緊了身體,嘆了口氣,無力的道:“沒事了,寶叔。我只是做了個夢,現在沒事了。我……我大概已經好了。”
“恩,張建特地來看你地。”寶叔道:“他一下飛機就跟易青打聽你的情況,然後就來找我。說什麼也要先來看你。你們哥倆兒好好聊聊吧。我去給你叫份粥來,吃茬東西纔有力氣,你是想吃肉粥還是魚片粥?”
孔儒不假思索的答道:“素的。清粥最好。”
寶叔點點頭出去了。
屋子裡剩下孔儒和張建兩個人。
許久許久,兩個人就這麼呆呆坐着。
最後,張建終於忍不住道:“你知道我這次回老家去探親了。怎麼問也不問一聲,你的父母怎麼樣了?”
孔儒悽然一笑,淡淡的道:“好便如何?不好又能怎樣?”
張建盯着他看了幾眼,疑惑的道:“你是不是燒糊塗了?”
又呆了幾秒鐘,孔儒只是靜靜的坐着。也不再搭話。張建嘆了口氣道:“算了,還是告訴你吧。其實,我這次來……是有個不好的消息要通知你……”
說着,張建仔細看了看孔儒臉上的表情,慢慢的說道:“你阿爸,你的父親,前兩天在老家去世了……是肺癌,發現已經是晚期了……他那年出去打工給你湊學費,爲了賺快錢,去給化工廠洗煙囪,吸入了一些不好的物質傷了肺,後來一直都不好,常年咳嗽……這次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沒錢治,聯繫你又聯繫不上……”
張建說到這裡,停住了,小心的打量着孔儒的神色。
孔儒反而笑了。
儘管張建心裡有不解和不忿,但是他不得不詫異的承認,這是二十幾年相識以來,孔儒笑的最純淨,最燦爛的一次……
“死了好,死了好……”孔儒微笑着輕聲說道:“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張建聽見他在這個時候,竟突然念起《紅樓夢終結,大觀圓破敗時的那句曲詞來;不禁疑惑的看着他——孔儒的眼中,他從小就熟悉的那種桀驁和陰鷙不見了,竟顯出一份淡淡的從容和清澈來……
……
正午,慕田峪外的一段古長城下。
“好!各部門……預備!羣衆演員準備!注意了啊,注意了!我們爭取這遍就拿下來,大家想想這是最後一個鏡頭了,拍完就可以分錢了,高興不高興啊?”
李想拿着個喇叭,聲嘶力竭的在動員着幾十個穿着道具服的羣衆演員分成幾對,拿着大刀長矛互相砍殺。這一條已經拍了四五遍,總是有一兩個羣衆演員出現笑場、出畫之類的問題。
身爲副導演的李想只好耐着性子一遍遍的走過去,指手畫腳地跟他們解釋,好容易說完了,預備開始……又完蛋了。最後把李想逼的軟硬兼施。又是恐嚇又是利誘。
孫茹和易青坐在監視器後面。聽見李想的動員辭,孫茹已經笑的絕倒了。
“好,可以了,預備……”李想回頭衝易青做了個手勢。
“《花木蘭第七場十一……卡!”場記地拍板一下。易青皺着眉頭,緊盯着監視器,舉手大聲道:“開始!”
數十個羣衆演員捉對廝殺,不顧滿地嶙峋的怪石和泥濘的長草,連滾帶爬,時而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扭打,時而一刀砍在對方身上——全是真來,就連砍人也是真砍。這是演員指尋周依依小姐的要求,讓道具師在羣衆演員的上半身衣服裡,或者是預備要挨砍部位的衣物里加上柔韌性很好的鋁片。或者是專業的防護棉。這樣大大增加了成本,一套專業的防護棉要幾千上萬塊錢,平時根本不可能給羣衆演員使用的。但是也大大提高了視覺效果——演起戲來真砍真殺,刀片隔着衣服砍在鋁片上,砍得梆梆響,道具血漿噴泉一樣飆出來,逼真極了。異常刺激。
“好,這一遍極好,OK。切過去!”易青低聲喝道,伸手做了個向前切地動作。
羅綱跟易青現在的默契程度,已經到了眼皮子不擡就知道易尋想要什麼的程度,沒等易青手勢做完,鏡頭已經從全景一下子切過去一個漂亮地近景——
扮成男裝的小意被一個魁梧的羣衆演員一刀磕飛了長槍,摔到在地上;那羣衆演員搶上,面貌猙獰的一刀砍砍下;小意沒有半點畏懼,一聲尖利的嘶喊,她閃過刀鋒。一把抱住那個羣衆演員地脖子,衝着他的耳朵狠狠的咬下去!
“啊!”羣衆演員發出一聲痛苦地非人的喊叫。
“Cut,太漂亮了!”易青忘形跳了起來,對着揚聲器大聲喊道:“小意,我們愛死你了!”
小意剛纔還一臉強悍,此時忽然大大的不好意思起來,臉紅的象蘋果一般,連忙掩飾着跑到助理那裡要水喝去了。
那個羣衆演員大聲叫屈道:“導演,她……她來真的,真的咬下去啊!”
廢話!周依依小姐的徒弟,那當然全部是真咬!
易青心裡樂開了花,嘴上卻不得不安撫道:“耳朵破沒破,見血沒?”
“那倒沒有……”
“製片!這個大羣衆,今天勞務加五十塊!”
小意一邊漱口一邊笑道:“爲什麼還給他加錢,我說應該要給他罰款纔對!喂,我說,大哥,你有幾個月沒洗耳朵了,那麼臭!”
小意穿着男裝,皺着秀氣小巧的鼻子,笑得那麼燦爛,把一羣羣衆演員全給看呆了,聽了她的話,一起指着那個羣衆演員鬨堂大笑。
易青高興地走過去,對站在羅綱身邊看鏡頭的依依道:“周老師,真有你的,居然把小意調教的這麼好!這部戲票房下來了,公司應該考慮給你加1%的分紅。”
依依原本只有華星的1%,加一個巴仙已經是很高,再高易青就做不了主了,要開董事會才行。
依依笑道:“錢不錢的倒是無所謂。不過依我說,你應該給自己加錢纔對。我真是搞不懂,爲什麼你每次看人都看的那麼準,沒想到讓小意來演,效果會這麼好。”
聽依依這麼說,易青得意的衝她眨眨眼,走過去接過李想手裡的擴音喇叭,大聲道——
“我宣佈!《花木蘭》劇組,北京外景地部分,長城段拍攝,全部結束!”
新晉的“青女郎”林小意,現在已經成爲整個內地影壇轟傳的重磅八卦題材。
內地的娛樂消息一向略比香港本地的慢。兩個月前易青就已經向媒體推出小意這個新人了,但是或許是因爲小意當時的生澀和內向,並沒有很快帶動外界的關注。
直到這次,外界一直風傳隨時會流產停機的《花木蘭,突然解決了所有問題,大張旗鼓風風光光的來到大陸開始拍攝了,頓時令許多當初信誓旦旦的聲稱自己有內幕消息——說〈花木蘭一定會擱淺停拍的那些人紛紛跌破眼鏡。
當然,天錯地錯,千錯萬錯,傳媒是一定不會有錯的。讓一個媒體承認他們之前做的是假消息,恐怕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所以爲了表示之前關於華星新戲因爲資金問題瀕臨停機的消息是千真萬確的,各大媒體紛紛在年僅十七歲的景女郎林小意身上做起文章來。
非常奇怪的事,也許是小意的清純和年幼使人不忍,媒體竟然破天荒的沒有提到她和易青有什麼生理方面的瓜葛。捨棄了這個最大的賣點之後,各大媒體開始在小意的身世上大做文章。
目前比較權威的版本,是根據若干年前關於易青和小龍女劉一菲的誹聞引申出來的。當年不是傳聞易青是美國富商地私生子,是劉一菲的美國同學嗎?那麼這個林小意顯然就是易青的美國爸爸的一個極好地朋友的豪門千金,因爲易青這個花花公子經營華星不善。搞得新戲差點停拍,他老爸的這個朋友在危難之時幫了易青一把,給〈花木蘭送來大把美金,條件是必須捧紅他還未成年的女兒。
這個傳言的起因。是因爲記者採訪依依的時候,問及小意的身世情況,依依一時沒有多想,隨口就道:“我們也不知道。小意一直也沒有跟我們說這方面的情況。”
這個在媒體看來百分之百是在搪塞敷衍的回答,引起了無限遐想,第二天就出現了許多諸如此類的標題——“問及青女郎身世,周影后顧左右而言它”;或者更直接一點“周依依,你在迴避什麼?”
和八卦媒體地天花亂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些業界的評論,許多專家學者。尤其是電影學院地老師教授們,對於把一部投資五億的商業巨片能否成功的籌碼押在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身上,紛紛表示疑惑。對於學院派出身的易青導演。爲何要做出這樣地決定,也是持有保留意見。
保守一點的意見都認爲,這樣的戲應該由周依依這樣實力和人氣俱佳地大明星來出演纔是保險的做法。
但是易青始終堅持,因爲他有自己的道理。
如果去外面選一個明星,甚至就是找吳明玉、陳雲可這樣華星培養出來的明星。你讓一個美女去咬一個臭烘烘的男人耳朵,她們估計也很難做出來,畢竟是科班出身。可小意就不同了。她纔不管你什麼第三自我,演員監督又是什麼形體控制的,她就是一個野路子,演起戲來什麼都真敢幹,一副跟你拼了的架勢——易青就是要她這種純樸和自然的表演。
不過總體而言,他對這一階段的社會反響還是十分滿意地。易青和依依等人原本最大的擔心,莫過於簡單的如一張白紙般的小意受不了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八卦娛樂圈,想當年阮玲玉那麼成熟的一個女人,都在“人言可畏”四個字下含恨而盡。更何況小意是一個跟男人說句話都會臉紅害怕的小女生;更何況今天的娛樂諮訊比當年迅猛了不知道多少倍,也犀利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果有媒體站出來說小意被易青“潛規則”了,小意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真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現在這種情況,易青他們還能奢求什麼呢?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藉着這一撥的宣傳攻勢,和良好的社會反響,易青和孫茹準備在北京多留兩天,讓李想和羅綱等人先把劇組拉到西北去。而易青和孫茹、依依、小云等人,將在北京召開大規模的藝人簽約酒會,和今年的華星公司幾個重要的廣告合約發佈會。
首先是要宣佈華星集團正式全面進軍娛樂業,在原本主營電影的基礎上,開始成立經紀人部門和音樂製作單位。
而華星集團第一個力捧的歌手,將是內地影迷極爲熟悉的08版《紅樓夢裡的“寶姐姐”小云。
此外,華星公司去年和“百事可樂中國’簽下了兩個女藝員三千萬美金的合約,其中一個由百事合約規定了必須是周依依,另一個由華星推薦的就是小云。
這就是小云那天下午和易青在華星大廈頂樓辦公室裡秘商的“交換條件”,小云了充了一把叛徒,而華星公司給小云兩份普通明星夢寐以求的合約。
經過多年的磨礪,今天的小云已經找準了自己的發展路線。她的聰明乖巧,八面玲瓏的性格,更適合投身娛樂圈多方面發展,而不是象依依那樣單純醉心於電影表演。而易青於公於私,責無旁貸的要爲小云鋪青這條“青雲之路”。
……
“怎麼樣了?都安排妥當了吧?”站在北京五星級長城酒店的大堂,易青和孫茹一起走進來,仔細的打量着會場。
小云一早就把依依拖來了,過兩天的記者招待會,對於她來說,簡直可以說是有生以來最重要最輝煌的時刻,所以她特別想看看會場的佈置。
依依看見易青和孫茹來,笑盈盈的上來和孫茹挽在一起,並對易青說道:“沒說的。國際水準!非常周到,連記者的機位都圈出來了,幾個可能出現隱蔽機位的地方,全部排上了保安。”
孫茹笑着對小云道:“喂,小云,你那天可以穿裙子來了,穿多短都行,裡面不穿內褲都行……呵呵!”
小云氣得咬牙切齒的要去掐她,嗔道:“別以爲你是我小老闆我就會怕你,走!到廁所去單獨聊聊!”
在兩人的笑鬧聲中,易素看了看會場內,滿意的點了點頭。地上好多地方畫滿了圈圈——正對着主席臺是一長溜給記者坐的椅子,每排坐椅附近,都已經被工作人員畫出了架機器的位置,也就是說,建議記者們在這幾個位置拍攝,使臺上的演員能擺出好看的Pose來配合。
實際上,是爲了防備一些沒素質的娛記。現在的娛記,爲了取悅一些觀衆的低級趣味,喜歡在一些隱蔽的機位上用一些刁鑽的機器角度來拍演員的走光照。早幾年的剛開始流行搞這一套的時候,明星和經紀人們不知道還有這麼個門道,那些老手一進場就四處打量着怎麼放機器,怎麼取位,明星們根本沒有防備,於是第二天自己的內褲就上了網——要是正好貪涼快沒穿的話……
還有一種,主要是滿足一些心理不平衡的人的某種趣味。就是在一些特定的角度,架起機器來抓拍演員員最難看的瞬間,比如打呵欠、失笑、愕然之類的表情——五官再端正標緻的人,你只要是刻意去尋找某一瞬間的特殊表情下臉部肌肉的怪異活動,也一樣能得到非常趣怪的圖象。最後再經過一定的加工發出去。讓一些人,尤其是一些自卑感很強的女生看了以後很開心的說:其實某某某也不怎麼樣嘛,實際上也挺醜的。
現在經過張建和北京分公司的同事們這麼一佈置,公司藝員在這方面的擔心自然就減到了最低。張建自己也入行不算太久,能處理的如此老到,可見他真是很下了番功夫的。
孫茹笑着對易青道:“你用張建這個人用的可真對!要說他可還真是個人才,這份細心一般的女孩子都趕不上他。”
易青笑了笑,張建的出色表現對他來說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想到這裡,他突然好奇的四處尋找起來,隨口問道:“咦,張建呢?他這兩天不是一直在會場監督的嗎?怎麼溜號了?”
旁邊一個工作人員大聲應道:“張總監今天請假,說是陪一個老朋友去掃墓去了。”
孫茹笑道:“咦,這麼巧,我們一會也正好要去給我爺爺掃墓。”
易青想了一下,微笑着道:“巧嗎?一點也不巧。我想我們和張建去的,根本是同一個地方吧……”
……
八寶山烈士公墓,革命幹部陵圓。
今天是開放日。孫國放教授的靈骨塔前面,佇立着兩個素年。站在前面的那個,頎長俊美的身形猶如一杆淒涼筆直的標槍,長風撫過他的衣襟,撩起他一身的落寞與孤傲。
孔儒今天穿了一身素色的長袍,可是頭上卻不倫不類的帶了個大大的帽子,直遮到眼簾前來。
遠遠的,易青、孫茹、依依三人並肩向這裡走來。
“你看,我說在這裡會碰到張建吧?”易青指着站在那裡的孔儒和張建笑道。
“易總,孫總,周小姐。”張建打從老遠就看到了易素三人,連忙上前幾步招呼道。
“我們去過會場了,你做的很棒,非常周到。”孫茹在員工心目中,永遠是女神般美麗的形象,她從不忘記適時的誇獎和鼓勵屬下們的哪怕一點點優秀的表現。
相對易素來說,張建顯然更在意孫茹這位女性上司的誇獎,高興的臉上發光??當然,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的男人能夠面對孫茹這樣的美麗上司而沒有特殊的好感與遐思的。
張建剛要說點什麼,易青小聲的“噓”了一下,指了指肅立在那裡的孔儒,悄聲問道:“他來了多久了?”
張建回頭看了看,低聲道:“一大早把我拉來了。交給我一筆錢,好象是他剩下的全部家產了,非把自己在香港的那層房子按兩成價格轉讓給我,讓我把所有的錢帶回去給他鄉下的母親。挺嚇人的,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孫茹聽見這話,聳了聳眉毛,低聲道:“他這個人想事情一向很窄,別真的想不開纔好。”
易青微笑道:“放心吧,一個曾經那麼注重自身名利權勢的人,是不會起什麼輕生的念頭的。”
說着話,易青拉了拉孫茹,兩人一起上前去。把預先準備好地小花圈給孫老爺子換上,然後用帶來的淨水把牌位周圍刷了刷,供上老爺子生前最愛吃的烤鴨捲餅和幾樣點心。
八寶山不讓燒元寶香燭的,易青和孫茹只是行了行禮。依依也在一旁鞠躬過了。
打從易素等人一過來,孔儒就站到了一邊去,此時顯然是不願意跟易青他們照面說話,低着頭就往外走去。
“孔大哥,”孫茹急忙叫住他道:“多謝你來祭拜我爺爺。你……你這是要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自是迴歸本源處去。”孔儒悽然笑道:“孔儒半生地罪孽,幾世也洗贖不清。只願從此絕跡人間,尋一處僻靜的古剎,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啊!”孫茹和張建聽說孔儒居然是起了想要出家做和尚的心思,都驚訝的低呼出聲。
彷彿是爲了給自己的這句話加上註腳。孔儒微微欠身,把自己頭上戴着的帽子摘了下來,只見他不知何時已經將自己的滿頭黑髮盡數剃去了。剩下溜溜的一個光頭,只差沒有烙上香疤,便是活脫脫的一個和尚。
孫茹見了孔儒這樣,心中也不禁惻然,以孔儒那樣高傲的心性。要不是他真心悔悟,又心如死灰,是斷不能做這般決定地。一時之間。感慨萬千,竟不知說什麼好。
孔儒說了這幾句,彷彿很怕和易青照面一般,連忙對着孫茹和張建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而去。
剛走出幾步,忽然聽見身後易青徐徐的道:“大和尚,如何不回頭?”
此時孔儒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任是眼前這幾人說出任何言語來,恐怕都勸不得他迴轉。可是易青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令他僵在原地。易青這話裡分明滿是禪理機鋒之意,正扣着孔儒的心境,教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佛家勸人回頭,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語之下,孔儒未免心裡有氣,我已經承認輸給了你,也承認昔日自己地所爲確實不對,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孔儒此時既然已經大徹大悟,你如何又勸我回頭,難道你暗示我依然身溺苦海不成。
想到這裡,孔儒背對易素,朗聲道:“我身已在岸,何必回頭?居士勸和尚回頭,和尚卻勸居士回頭呢?”
易青聽他用的竟是禪門公案“僧與居士問答”的口吻,不禁心裡暗笑:此人如此好勝,如何能出得家,做的和尚?
易青大笑道:“佛法無邊,何處是岸?和尚以身爲岸,將度何人?不能度人,而不能度己,如何又爲佛子?”
孔儒大驚回頭,他原來對易青多少有點輕視之心,以爲不過是靠着孫老爺子賞識和孫茹的愛慕纔有今日地成就。雖然幾次交手隱約覺得此人其實才能非凡,但是總有些不服。可今天隨口說幾句,妙悟至理,不但勝過自己連日所思,而且似乎還遠在華雲豐那天所述之上,怎不令他刮目相看。
孫老爺子在世時就常說,電影雖然是舶來之物,但是中華五千年文化的精髓,纔是中國電影人創作的根本。千宗萬法,藝術與文化在深層之境必然是互通地,電影高手修到了一定水準,電影也不過是表達文化的一種工具而已。身爲一個東方的電影家,不悟道、不修禪理、不學諸子百家、不通中西之學,是爲庸才。
當下孔儒心中再無小覷狂妄之心,莊容斂顏,對易素躬身道:“願聽居士指點迷津。”
孫茹見孔儒破天荒的對易青低頭行禮,心裡一陣激動。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和各自的才能心性了,孔儒一生桀驁不遜,能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一向視爲敵手的易素,此時恐怕心裡是真正折服了。
易青也向孔儒微微還了一禮,曼聲說道:“世間庸人,皆以爲佛法一道,是消極避世,遁出塵世,其實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勘不破‘我執’的迷惘之言。佛菩薩的願心,講地是出世的道理,行的卻是入世的金剛大道。所以不爲入世地金剛,便成不得菩薩道,更不得爲佛。佛祖說人生有諸般憂苦。並不是要我們遠離塵世,而是要我們以大智慧一一面對和認識它們,並逐一的放下,使我我們的身心不至於沉溺苦海。而超脫於衆生之上……”
孔儒凝神細聽,越聽越是心驚,沒想到自己連日所思,自以爲大徹大悟,在易青的寥寥數語中,竟似如此微不足道、渺小幼稚。
易青笑道:“所以佛子之心,是在度人而不在逃情。超越塵世之上,而度化衆生,使更多地願心得到滿足,使更多的衆生得到心靈的撫慰與解脫。這纔是佛子的真義。觀世音大士有大悲願‘度盡三界一切苦厄衆生’;普賢菩薩則發願說‘衆生之業不消,我願不盡’,地藏王菩薩甚至說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樣的宏願來。出家的僧人之所以看破紅塵,不該是爲了逃避內心的愧疚和痛苦,恰恰是應該勇敢的面對它,不但自己得到超脫,更努力的勸化他人以自己以往的生命苦難爲鑑。這纔是出家地真義。”
一番話聽的孔儒額頭上微微見汗,渾身寒毛聳立。若依易青說來,那自己爲了逃避內心的譴責。爲了洗清自己以前地罪孽,求得自己內心的平靜而逃情出家,不但不是大徹大悟,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果然,易青接着又道:“昔日有尊者阿難,爲失戀逃情而出家,誰知在雲端看見了水邊浣紗女的一截裸露的雪白足踝,竟然從雲端墜落,重入輪迴。可見情如何可逃呢?象你這樣出家,只怕修不到自己內心的平靜,還要時時沉溺在自責和愧疚地苦海之中,時時無法自拔,又談什麼徹悟呢?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七苦之中,求不得最苦,你爲逃避其它六苦而求一內心的安寧而不可得,豈不是沉溺求不得之苦海,而永無解脫之日?”
孔儒目瞪口呆的想了半晌,突然眼圈發紅,道:“我今天方知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以你這麼說,連出家也不可得,天下之大,竟再沒有我立足之地,再無立身之根本?”
易青大笑道:“癡哉!竟然不悟!你這想法何其太窄?人誰無過?照你這麼說,這裡所有做過錯事地人,都沒有立足之地了?既然情無可逃,不如面對。佛說菩薩之品性,大智大勇還排在大慈大悲前面。既然逃避無法洗贖以往的過失和內心的罪責,何不一一面對它們,以大勇氣超越它們,再逐一的放下,求得自己內心的安寧。在佛寺古剎裡誦經禮佛,固然是一種修行;在滾滾紅塵中勇猛精進,難道便不是修行了嗎?”
孔儒低頭默思了許久,欣然擡頭,喜悅的道:“好!好!好!今日才知入世法與出世法之別!出家是空,在家亦是空,和尚孔儒,狗屎如來,皆爲糞土,大善!”
“哈哈哈……好!好!好!”易青拍手大笑道:“恭喜和尚了悟大道!”
孔儒連忙深深的彎下腰去,誠心悅服的道:“多謝居士妙語點化!”
孫茹和依依、張建三人駭然對望,面面相覷,有點似懂非懂。以孔儒之桀驁倔強,以他對易青的成見,居然能被一番話說地不但放棄了原本出家的念頭,甚至向易青低頭誠服,這世上恐怕也只有易青這樣的鬼才方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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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青笑道:“孔師兄。你在電影學院早我七八屆,又比我早爲孫老師的入室弟子,叫你一聲師兄恐怕不爲過。我有心請師兄來華星幫我,不知道師兄可否屈就?”
不等孔儒回答,易青馬上接着道:“眼下投拍的《花木蘭,小茹一個人又做監製又做製片,又要管發行又要管劇組裡的各項事務,實在忙不過來,我有心請孔師兄擔任《花木蘭的製片主任,幫我們管錢,不知道師兄可否屈尊俯就一下?”
此言一出,不但孫茹和依依嚇了一跳,張建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聘請一個昔日的對手和仇人,一上來就把一個五億的戲整個財政大權拱手交過去,這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導演,哪有這樣的老闆?要是孔儒卷錢跑了,或者只要是把戲弄砸了——這在電影圈裡並不少見——那不但《花木蘭這個戲要完蛋。華星公司的經濟和信用上都要蒙受巨大損失。
孫茹急忙把眼睛來瞟易素,示意他商量商量再說。
易青根本想不想,目不斜視,誠懇地對孔儒道:“下一階段。做熟了香港市場之後,華星的主要發展要慢慢移回國內,到時候香港的整攤事務,無論是行政上,還是創作上,都要一個既懂藝術又懂管理的大才來負責,所以華星總經理這個職位,非孔師兄莫屬。希京師兄看在已故地恩師份上,不要推辭。”
孫茹聽到這裡,已經徹底沒有語言了。雖然說任命製片主任和任命總經理。確實都在易青這個導演和集團主席權限之內,不用經過董事會,但是這麼大的事總該事先跟大家商量一下吧?
集團總經理這個位置。已經是易青和孫茹之外華星的第三把交椅了,還在寧倩華、羅綱、依依這些人之上。寧倩華是管行政不管創作,依依他們屬於藝創部,不能過問行政,而實際上是易青自己一直在做總經理的這種雙方協調工作。現在把這個位置直接交孔儒,這種信任真的是無以復加了。
易青見孔儒不說話,只道他還有懷疑。連忙繼續解釋道:“其實老師生前爲了他發展中國電影事業這個志願,做了長時間的充分的準備。當年韓山平和李恩華兩位師兄抽籤的事想必孔師兄你也聽說過了。恩師苦心孤詣的把他們兩個一個送進政壇從政,一個送到海外經商和學習好萊塢先進的電影工業技術,就是爲了今天。可以說,老師爲了中國電影,培養大師兄掌握權力,培養二師兄掌握財力,這兩點都做地非常成功,今天的兩位師兄即使在國際上。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行尊霸者。只不過,在智力方面,老師寄希望於我,實在是有點小材大用了。以我地才能,實在完不成恩師的遺願。但是如果能夠得到孔師兄你的助力,我們同門四人能夠團結一心,共圖大事,那麼我們在權力、財力、智力這三方面就擁有的絕對的力量,我們所要做地事業,就必能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作爲!”
孔儒筆直的站在易青地對面,聽完了易青的話,久久沒有出聲。山風拂過,吹得衆人衣袂獵獵做響。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孔儒突然旁若無人的走過孫茹和易青的身旁,走到孫老爺子的靈骨塔前,手撫着老爺子的靈位,放聲痛哭。
一直以來,孔儒即使有一點歉悔之心,也總是懷了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思,認爲是易青的存在,佔據了自己的一切。直到此刻,他才隱約瞭解孫老爺子選擇易景這樣一個人來做自己地接班人,是何等的睿智英明,何等的目光如炬;他才真正明白,易青的如山如海一般的才能、器宇、格局、胸襟,比起一心想要稱霸影壇的自己來,高出何止百倍!
以韓山平的權力及影響力,加上李恩華手上的財富和科技力量,以易素爲核心,孔儒爲輔佐——這恐怕纔是孫老爺子生前夢寐以求的黃金陣容吧!
孔儒淚如雨下的在孫老爺子的靈前想到這些,再想到恩師一生無以倫比的睿智,更是百感交集合。
他轉身拉着易青的袖子,兩人一起站在孫老爺子靈位前,孔儒舉手發誓道:“我孔儒今天當着恩師在天之靈起誓,終我孔儒一生,願意唯易青之命是從,服務於恩師的遺願,服務於中國電影及中華文化傳播之大業,如果再有異心背叛之行爲,恩師在天之靈必殛之!”
當下易青拉過孫茹來,三人一起在孫老爺子靈前行了大禮,孔儒和孫茹又以兄妹相稱了;易青介紹依依給孔儒見過,大家寒暄了幾句,就分車告別——張建要回會場,易青則希望孔儒儘早熟悉和接手《花木蘭,劇組的一切,好讓孫茹能分出手來。
一行五人走出八寶山,在停車場分手拿車的時候,一路上都非常激動的張建,突然偷偷的對孫茹道:“孫總,我……唉,我真的不是在你面前拍易總的馬屁……真的,我今天才知道,什麼是做大事的人!我這輩子能攤上這麼一個老闆,當牛做馬也值了,太值了!”
孫茹饒有興致的看着張建的表情,充滿了對易青的崇拜和悅服,忍不住笑道:“你可別被那個假和尚給唬住了,他自己一頓飯要吃半斤肉呢!”
……
兩輛車子緩緩的駛離了八寶山。
這天天氣晴朗,有很好的太陽。後來所有熟悉中國電影史的人都不會知道,這是一個多麼重要和關鍵的日子。
自此以後,孔儒終生未娶,一直茹素,過着苦行僧般自律的生活。
而從這一天起,以易素爲代表的未來雄踞於世界影壇的這股力量終於徹底的成型了。
後來的人們,把易青、孫茹、孔儒、李想、單少玉合稱爲“華星五大名導”;也正是這五位帶有傳奇色彩的導演,帶領着有楊嫺兒、羅綱、何風、李杜這樣夢一般黃金陣容的“易家班”,以一系列震撼人心的無以倫比的經典作品,開創了世界電影史上輝煌的“華星時代”!